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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诗10首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СергеевичПушкин,1799年6月6日—1837年2月10日),俄国诗人、作家。
1799年6月6日,出生于莫斯科一个贵族地主家庭。1811年6月,考入皇村学校。1814年7月,诗歌《致诗友》发表在《欧洲通报》上。1817年3月,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亚历山大·普希金诗集》;7月,完成诗歌《自由颂》,造成一定影响。1819年7月,写出诗歌《乡村》。1820年3月,完成第一部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引起文坛关注。1821年,完成长诗《高加索的俘虏》。1825年,完成短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1828年,完成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1830年,参加《文学报》的编辑工作。1833年10月,完成长诗《青铜骑士》;12月30日,被尼古拉一世任命为宫中低级侍从。1836年10月,完成小说《上尉的女儿》。1837年2月10日,因决斗负伤而死。



致画家


卡里忒斯和灵感的宠儿,

当你火热的心充满激情,

请用你随意而欢乐的画笔

为我描绘心上人的倩影;


画出那天真无邪的俏丽,

那满怀希望的可爱姿容,

那天仙一般欢乐的微笑,

还有那俊美迷人的眼神。


请给那赫柏般纤细的腰身

系上维纳斯常用的腰带,

请给我心爱的女王绘上

阿尔班秘藏的瑰丽色彩。


请让她那颤抖的胸脯

披上波浪般透明的衣衫——

要让她自由自在地呼吸,

假如她想要,也可以长叹。


请画出那羞怯钟情的梦想,

画出我朝思暮想的少女,

那时我将用情人的幸福之手

在下面签上我的名字。



致尤金函


亲爱的朋友,你想知道

我的梦想、愿望和目标,

倾听我这平常芦笛的清音,

含着真挚情谊的微笑。

但我这容易激动的诗人,

沉迷于青春梦想的痴汉,

能否在迅速展开的图景中

向世人生动地一一展现

黄金般少年时代的憧憬

向我展示的全部灿烂?


如今在宁静的生活中慵懒

将我藏进僻静的庭院,

用感情的锁链将我捆绑,

我的生活平静得有如晴天。

在我这简陋的寒舍里看不见

炫耀富贵的庸俗装饰,

我含着怜惜之心,微笑着

看着那可怜的富人的奢侈,

我为自己的生活感到幸福,

并不渴求堆成山的财富,

我不知道明天和昨天,

为清寒的生活而感到满足。

我独自思忖:“堆满房间的

金刚钻、各种宝石和黄晶、

斑岩空花瓶、贵重的玩偶,

对于诗人究竟有何用?

在时髦的圈椅和桌子外面

干吗要铺上阿尔比恩的呢绒,

套上里昂的华丽外套,

卧室里的毡毛卧榻又有何用?

还不如躲进远处的乡村,

或者平淡无奇的城镇,

远离京城、操劳和喧闹,

在平静安宁的一角安身,

在那里和骄奢淫逸绝缘,

节日里得到一份清静!”

啊,如果诗人的梦想

有朝一日得以实现该多妙!

难道说他就注定不能

享受远离喧嚣的美好?

我仿佛看见了我的乡村,

我的扎哈罗沃,它连同

栅栏、小桥和浓密的树林

像镜中一般清晰地倒映在

波浪起伏的小河之中。

山冈上是我的小屋,我可以

从露台走到悦目的花园,

福罗拉和波莫那一起为我

友好地把鲜花和果实奉献。

一行浓荫蔽日的老槭树

高耸入云,直冲霄汉,

白杨林子在低声喧阗。

每到霞光初露,我便手持

简陋的铁锹赶到那里,

在草地上踏出蜿蜒的小径,

去浇灌一株株郁金香和玫瑰——

在早晨的劳动中我倍感幸福;

在这里低垂的橡树下面,

我可以和贺拉斯与拉封丹一起

沉醉于怡然自得的梦幻。

附近有溪流在淙淙地奔腾,

在湿润的两岸中匆匆地奔流,

清澈的流水委屈地藏进

邻近的树林和葱茏的田畴。

已到了中午,在明亮的大厅里,

欢乐之神已摆好了圆桌,

面包和盐摆上了洁白的桌布,

菜汤在冒气,杯中有美酒,

餐桌上的梭鱼正等着宾客。

成群的芳邻闹闹嚷嚷地

走进大厅,打破了寂静,

入席了,响起酒杯的叮当声,

大家颂扬巴克科斯和波莫那,

还把明媚的春天歌颂……


这是我清静幽寂的书房,

我在莫斯科饱受折腾,

在这里远离骗人的美女,

远离那些恼人的繁冗

和那狡黠的妩媚女人,

她把全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中,

吹响永不停歇的喇叭,

记得她的名字叫光荣,

如今我与纯朴的大自然相伴,

做着思考哲学问题的游戏,

和年轻活泼的缪斯结盟……

这是我的壁炉,在薄暮时分,

当秋风秋雨在屋外张狂,

我喜欢坐在僻静的书房里,

对着壁炉默默地遐想,

我读读伏尔泰和维兰德的作品,

或者在灵感降临之际,

漫不经心地涂几句斯坦司,

然后把这些诗付诸一炬……

就在这里……但在幻灯上

一群幻影迅速产生,

在白色幕布上不断闪现,

幻影出现了,接着又消失,

犹如朝霞出现时的黑影。

这时就像在寂静的禅室,

我又向幻想的魅力献身,

我用无所顾忌而慵懒的手

东涂西抹到处撒下些诗韵,

我听见了马蹄声和马的嘶鸣,

绣花的鞍韂在眼前闪烁,

闪亮的披肩散发着光芒,

骠骑兵从窗前飞驰而过……

你在哪里啊,迷人的乡村

那一幅幅纯朴而安谧的景象?

我正展开幻想的翅膀

飞向那山谷中鏖兵的战场,

兵营里的灯火已经暗淡,

我全身裹着一袭斗篷,

同白发苍苍的小胡子哥萨克

躺在中间,远处刺刀在闪亮,

战马咬着马衔在嘶鸣,

偶尔从那高高的炮台上

响起巨雷般轰鸣的炮声……

我的心因渴望战斗而颤栗,

面对战斗中的刀光剑影,

我眼中冒着火星,于是我

冲上去要将仇敌消灭干净。

我的马载着威武的骑士,

像雄鹰一般冲入敌阵,

挥刀向仇敌猛烈进攻。

啊,你们,祖国的保护神,

请保佑这个战斗中的少年!

在那里他挥动豁口的马刀,

军帽上翎毛在随风飞旋;

他肩披切尔克斯斗篷,

默默地伏在马鬃上面,

箭一般飞驰在光滑的田地,

叼在嘴里的雪茄在冒烟……


然而戴着胜利的桂冠,

战士们啜饮着和平的酒浆,

我已淡忘了战斗的荣誉,

急于返回简朴的家园,

在那创建功勋的战场,

我只看到疾病和拐杖,

永远扔下复仇的刀剑……

我已经看到薄暮中的远方,

我窄小的屋子和幽暗的树林、

柴门、小花园和附近的池塘,

于是我这安分的哲人

又躲进了亲切温馨的家门,

遗忘了世界,被世界所遗忘,

重新享受心灵的恬静……


告诉我,珍贵的知心朋友,

友谊与爱情是否仅是梦想?

至今我仍在玫瑰丛中

无忧地欢度我的时光。

我的心灵天真无邪而清亮,

从未经受恋爱的烦恼,

但日子一天天飞快地流逝,

我童年的痕迹在哪儿能找到?

美好的年华已经过去,

初放的花朵已经枯萎,

心儿已不再欢乐地跳动,

当我看到蝴蝶可爱的样子;

随着微风轻轻地吹动,

它就在空中翻飞盘旋,

在一种莫名的激动之中,

我曾热血沸腾,情焰狂燃,

诉说着柔情万般的爱情,

用一种心儿才能听懂的语言……

我那黄金般少年时代的女友,

我那欢乐童年的知音,

我还能见到你吗,亲爱的苏什科娃,

我的知心朋友,秋水伊人?

到处跟随着我啊,你的倩影,

到处跟随着我啊,你可爱的姿容,

无论在朝霞灿烂的时辰,

抑或在寂寞的夜半幽暗中。

时而在幽暗的林荫道尽头,

万籁俱寂的傍晚时分,

我看见你就在我的前面,

懒懒地沉思默想,独自一人,

披巾遮不住你的玉体,

你的目光在胸前低垂,

双颊泛出恋爱时羞涩的红云。

四周一片寂静,月色冷清,

白杨阴沉地微微摇动,

暮色像一幅灰暗的帷幕

笼罩着远方的万千丘陵,

已经静静地沉睡的波浪

在月光下映出一片银辉,

小树林的倒影在随波翻腾。

树林里只有你我二人,

你俯身在我的手杖上面,

站在浓密的柳树底下,

一阵阵晚风在嬉戏撒欢,

给你雪白的胸脯送来清凉,

顽皮地戏弄着你的发卷,

勾勒出你那秀丽的美足,

透过你身上雪白的罗衫……

时而在夜半更深时分,

在你那高高的绣楼前面,

时值阴沉的隆冬季节,

我等待着另一个美丽的女伴——

雪橇备好了,夜色浓重,

一切都在沉睡,只有我在忧闷,

呼唤着懒洋洋的时钟的敲击……

我似乎听到轻轻的簌簌声,

我听到了那甜蜜的絮语——

她娇喘吁吁,步履轻悄,

那迷人的美人儿走下了台阶,

姑娘把她的情人拥抱。

马儿奔驰起来,奔向远方,

长长的马鬃在迎风飘扬,

雪橇在深深的积雪中飞驰,

你羞怯地依偎在我的身旁,

你微微地喘着气,我们都陶醉了……

在销魂的欢愉中默不作声……

可是怎么!梦幻突然飞走了!

唉!我的幸福原是一场梦……


在缪斯喜爱的寂静之中,

芦笛发出了纯朴的声音,

我的朋友,我要为你歌唱

梦想、年轻歌手的命运。

缪斯与灵感培育的诗人,

他在紧紧追随着幻想,

在心中寻觅着人生的欢乐,

即使是在危难的路途上。

就让克罗托没为我编织

幸福生活的黄金时刻吧:

幻想中自有人间的欢乐!

诗人比命运之神更强大。



给她


爱尔维娜,亲爱的朋友!来吧,把手伸给我,

我要凋萎了,请打破我这生活的噩梦;

告诉我,我还能看见你吗……要和你长久分离,

命运是不是这祥为我注定?


难道我们再也不能互相见上一面?

是不是我的岁月将永远蒙上一层黑暗?

难道晨光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我们紧紧拥抱,

情意缠绵?


爱尔维娜!为什么在那夜阑人静的时刻,

我不能快乐地把你拥抱,为什么我不能

在爱火中颤栗,把我那无限惆怅的目光

投向我亲爱的美人?


在无言的快乐里,在两情缱绻的欢愉中

倾听你甜蜜的低语和轻轻的呻唤,

在昏暗的夜色里静静地睡在爱人的身旁

等待醒来时的温存爱怜?




【一八一六】


***

明晨我将持一文钱的蜡炬,

来到神像的前面谢恩:

我的朋友!我还是一个活人,

险些成了镰刀下的死鬼。

萨宗诺夫曾是我的仆役,

彼舍里则是我的医生。




胡子


哲理颂诗

一个骠骑兵笑得好神气,

眼睛瞟着拳曲的胡子,

用手指捻着成卷的胡须;

一个剃光胡子的智叟,

不以为然轻摇着他的头,

对蓄胡子的兵边说边叹气:


“骠骑兵,月光下万物都将衰亡,

就像波浪一浪接一浪,

王朝和世纪一个个消失。

告诉我,巴比伦城墙在哪里?

克里昂平庸的戏剧谁知悉?

时间的长河总匆匆流去。


“把你的胡子卷到耳后边,

洒上葡萄酒和朗姆酒添香,

为自己年轻英俊而得意,

他不用剃刀,只是常常

用买来的染发剂把胡子抹亮,

再用手和梳子把胡子梳理。


“为了不弄乱潇洒的胡子,

要像对待赫沃斯托夫的颂诗,

夜里小心把它包包好,

千万别把鼻子对着枕头,

睡梦中要把它好好伺候,

到早晨再重新把它捻好。


“在迟迟不散的欢乐晚宴中,

在一群头发花白的骠骑兵

和胡子乌黑的好汉圈子里,

快乐的宾客、热恋的情人

在为谁的健康而碰响酒瓶?

为战马,为美人,还为胡须。


“残酷的战斗就要开始,

炮弹在队伍当中炸起,

而你骑在威风的马鞍上,

并没有丧失理智和记忆,

你首先抓住拳曲的胡须,

然后把忠实的马刀高扬。


“为一种奇妙的力量所支配,

你正和可爱的美人儿幽会,

你筋疲力尽——把手伸出去,

在享受淫乐的狂喜之中

任意游走于美人的酥胸,

一只手捻着威严的胡须。


“你神气吧,骠骑兵,可永远记牢,

世上的一切都将瓦解冰消,

泯灭一切的时间在飞驰,

鲜艳的红颜会变得枯黄,

绺绺的青丝会变成秋霜,

暮年将损害所有的胡子。”




致维亚泽姆斯基公爵函摘抄


这样的人有福了,他在闹市里

向往着独自幽居的乐趣,

在远离闹市的地方他只看见

荒野、花园和乡村的民居,

有一片幽静树林的山峦,

有一条小河在奔流的山谷,

甚至于……牧放牛羊的景致!

这样的人有福了,他能和好友们

围桌而坐,直到人静更深,

用俄罗斯人的诗歌嘲笑

那一群斯拉夫派的蠢人;

这样的人有福了,他不为农舍

而离开繁华热闹的莫斯科……

不是在梦中,而是清醒时

把自己的恋人抚爱亲热!……




致瓦·里·普希金函摘抄


福玻斯的门徒基督复活了!

上帝保佑靠上天的仁慈

让理性也在俄罗斯复活;

它不知怎么,似乎已消失。

上帝保佑,让普天之下

复活和平与安宁的欢乐,

让那些可敬的科学院院士

都能够从长眠之中复活;

在我们这个罪恶的时代

愿祖先的美德得以复活,

为了和希赫马托夫们作对,

愿复活一个新的布瓦洛——

他是分裂和愚蠢的见证;

和他在一起会有更多的

白银,更多的黄金等等。


那些死亡的散文和诗歌,

可千万别让它们复活。

别让已故的鲍布罗夫先生

复活,他已被置诸脑后,

只配受某些记者的吹捧,

还有已故的诗人尼科列夫,

不安分的赫沃斯托夫伯爵,

所有混迹人间的人物,

他们都写得那么艰涩,

也就是写得又冷漠又费解,

真是不知羞耻又罪过。




致奥兰斯基王子


战场上的炮声早已掠过,

血淋淋的利剑已经砍钝,

死神扇动毁灭的双翼,

在世界上发出威胁的响声!


大功告成……欧洲君主们的

目光奠定了坚实的和平;

强大的攻势再一次用枷锁

将那被推翻的强盗严惩。


他亲眼目睹莫斯科的大火,

世界的灾难已被扫除,

幸福的沙皇穿过的紫袍

覆盖着这被推翻者的头颅。


他黯然走进黑暗的世界;

却突然发动了疯狂的叛乱,

建立了朝不保夕的皇权……

终于倒台,和全世界离断。


一切都静息了。炮火不再飞驰,

不再闪动血淋淋的利剑,

战争也不再扇动双翼,

用毁灭去威胁全世界的安全。


年轻的英雄,我赞美你啊!

你和阿尔比恩的神奇英雄

率领军队投入最后一战,

为波旁王朝的百合花雪恨。


叛军的大炮在你面前轰响,

血染的盾牌在你后面奔忙,

你在战火中有如风暴,

到处放射着荣誉的光芒。

你流下了年轻战士的鲜血,

你身上闪耀着光荣的伤口,

爱情啊,用花冠送上奖赏!

你无愧于复仇勇士的称号。





(片断)

让诗人到处去烧香求告,

百般追逐幸福和声名吧,

上流社会可怕,我暗淡的一生

将从荒凉的小径默默地打发。

让歌手们用响亮的赞美

去祝愿神仙们万寿无疆,

我只轻声歌唱,不让响亮的琴弦

打扰我那幽静的书房。

让奥维德们去歌唱爱情吧,

西色拉女皇不给我安静,

爱神不为我编织幸福的日子:

我要歌唱莫耳甫斯的厚礼——幻梦,

我要教会你们在静谧中安睡,

沉浸在愉快而深沉的梦中。

来吧,慵懒!来到我的幽居。

凉爽和宁静在把你召唤;

我只把你看作自己的女神;

准备好和妙龄贵客做伴。

这里静悄悄:令人厌烦的喧闹

已消失在门外;在明亮的窗上

挂下了光洁透亮的窗帘,

在一向昏暗的壁龛上边,

只透进一片曚昽的日光。

这是我的沙发;快光临我的幽居;

你是女皇,我愿向你归顺。

愿你手把手地教导,一切

都是你的:色彩、画笔和诗琴。


而你们,我迷人的缪斯的朋友,

你们已把爱情的枷锁忘记,

你们当然要宁静的梦乡,

而宁可放弃对土地的统治,

啊,哲人们,我会叫你们惊奇,

如今我要用诗歌的花环

去装点莫耳甫斯的宝座,

我只为你们讴歌安恬。

请你们宽宏大度含笑

倾听这安乐之道——我的诗篇。


在大自然安排的安乐时刻,

在静谧的夜晚,万籁俱寂,

你们是不是每一次都情愿

迷醉在奇思妙想的怀抱里?

快点到宁静的乡村住所去吧,

那里可以悠闲而快乐地生活,

简直是天堂,但要离开城市,

那里懒汉的吵闹总把人折磨。

不错:在城里可以整天

同美女捕捉快乐的影子;

在上流社会打哈欠、出风头,

晚会时在嵌木地板上旋转,

但难道能畅饮梦乡的快慰?

夜幕降临——被夜晚的幻影

所迷惑,我已快要睡着,

突然,在街灯的亮光底下,

一辆疯狂的四套马车

隆隆响着金色的车轮,

傲慢从我窗前疾驰而过。

我又打起瞌睡,街上又震动起来,

娱乐正奔赴无聊的舞会……

天哪!难道在这里睡觉

就是为了在通宵失眠中受罪?

又在震响,可天已拂晓,

梦在哪里?在乡村岂不更好!

那里小树林的树叶在颤动,

牧场上有流水神秘的喧闹,

金色的田野、谷地一片寂静,

乡村里一切都能让你睡好觉。

啊,甜蜜的梦,没有什么来打扰,

只有被朝霞唤醒的公鸡

也许会发出刺耳的啼叫,

要提防,别让它从梦中惊醒你。

因此,就让那些母鸡的苏丹

远远关在后宫里自鸣得意,

或者唤醒农夫去耕田: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要安睡。

这样的人百倍有福了:他能够

远离京城、马车和公鸡而入寐!

但您别以为在宁静的乡村,

不费任何力气就能够享受

快乐夜晚中睡梦的甜蜜。

那么需要什么?——活动,诸位!


慵懒值得赞许,但一切都有限度。

请看:在床笫上白了头的克里特,

一个受尽折磨的痛苦的病人,

一生在痛风与忧愁中度过。

天亮了,不幸的人气喘吁吁,

呼哧着,从床边爬到沙发上,

整天坐着;当夜雾在漆黑的夜色中

慢慢扩散,笼罩着世界,

克里特又从沙发爬上眠床。

不幸的人怎样度过一个夜晚?

在安详的梦中,在愉快的梦境?

不!梦在他不是快乐而是折磨;

不是用罂粟,而是用沉重的手,

莫耳甫斯合上他的眼睛,

在令人烦恼的夜晚,可怜人

真是度夜如年,万分苦痛。

我不愿像共同的朋友贝尔舒,

要你们去从事强体力活动:

扶犁去耕地,在狩猎中取乐。

不,我要请懒汉来树林里:

我的朋友,这里的早晨魅力无穷!

在宁静的田野,透过神秘的林荫,

绚烂的白昼在骄傲、明亮地闪动!

天色渐渐明亮;流水潺潺,

后浪逐前浪,寂静的河岸在闪光;

鲜嫩的青草上还滚着露珠;

金色的湖泊里沉睡着波浪。

请拿起你的手杖,我的朋友!

到树林里去,到谷地去走动,

哪怕累倒在陡峭的山巅,

漫长的夜里你将有个深沉的梦。


只等夜幕在天边垂挂,

就让我们生活的欢愉光临,

快乐之神举着斟满的大杯,

酒神哪,请带随从来主宰我们。

朋友们,请和他们适度地饮宴:

把咝咝冒泡的红色葡萄酒

满满地、满满地斟上三杯,

但那鼓起双颊、胖乎乎的

科摩斯请别来敲我们的门扉。

我喜欢他,但只在午餐的时候,

在中午我会友好地接受

他的馈赠,但是说实话,傍晚时

我宁愿和他的芳邻交朋友。

不吃晚饭——神圣的规矩,

想做个好梦的人一律遵守。

要当心,英明的慵懒的子孙,

要提防舒服那骗人的外表。

白天别睡觉,唉,糟了,糟了,

如果习惯于睡几小时午觉!

有什么舒服?只觉得迷糊。

酣畅的梦从此离你而去。

你已不能享受快乐的幻想;

你的一生只有痛苦的失眠相随,

睡觉也苦恼,醒来也苦恼,

日子就在无穷的苦恼中流逝。


但如果是在野外的瀑布旁,

山下水花翻腾,浪花飞溅,

美妙的幻梦,疲劳的奖赏,

就会在涛声中飞到荒野的河岸,

用一片迷雾蒙住你的眼睛,

用它飘然的手把你轻揽,

把你放在柔软的青苔上——

啊!在哗哗的水声中睡去多么香甜。

愿你舒适的梦延续得更久,

对幸运儿的享受我只有歆羡。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冬季的阴雨天,宁静的傍晚,

没点蜡烛,你独坐书房:

周围静悄悄,白桦树也看不见;

天色逐渐逐渐地昏暗;

天花板上似有幽灵在走动;

炭火在暗淡,一缕青烟

像轻飘的水汽升上烟囱;

于是莫耳甫斯挥起无形的魔杖,

使万物蒙上一层薄薄的幽暗。

眼前蒙昽了;《老实人》合上了,

突然从手中落到双膝间;

你轻叹一声,手落到桌上,

你的头也随着垂到胸前,

你睡着了!你头上是一片宁静:

意外的打盹比睡一觉还香甜!


治愈心灵痛苦的奇妙高手,

我的朋友莫耳甫斯,多年的抚慰者!

我随时都乐于为你牺牲,

你早就在祝福,为你的献身者。

我怎能忘记那金子般的岁月,

我怎能忘记那欢乐的幸福时刻,

那时,一到傍晚我就躲在角落,

在安宁中把你呼唤、等候……

我并不喜欢呶呶不休,

但我喜欢回忆儿时的生活。

哦,我怎能闭口不谈我的奶娘,

不谈那些神秘之夜的美妙,

那时她戴着睡帽,穿着老式衣裳,

为驱走魔鬼而向上帝祷告,

诚心诚意地为我画十字,

对着我轻声娓娓讲述

死鬼和鲍瓦立功的故事……

我常吓得动也不敢动,

缩进被窝里,气也不敢出,

没有了感觉,浑身麻木。

神像前一盏陶瓷小灯

微微照亮了她深深的皱纹,

珍贵的古董——曾祖母的睡帽、

露出两颗牙的宽宽的嘴巴,

这一切都使我吓得掉了魂。

我浑身战栗——瞌睡终于

悄悄爬上了我的眼睛。

这时一群长着翅膀的幻影,

许多男男女女魔法家,

从高高的蓝天飞临我的玫瑰床,

用幻象对我的梦施加魔法。

我神驰于阵阵甜蜜的幻想,

在密林深处,在牟罗马草原,

我遇到剽悍的波尔康和多勃雷尼亚。

我少年的脑子里不由得浮想联翩。


但你逝去了,啊,宁静的夜!

青春的年华已经来临……

请给我阿尔班柔和的画笔,

我便领略了青春爱情的梦境。

但它在哪里?它在兴奋中出现,

同时又在兴奋中灭亡。

我醒过来,望着天空寻找白昼,

但万籁俱寂,月亮隐没在黑暗中,

周围只是一片夜色苍茫。

但我的梦是安谧的!帕耳那索斯

快乐的儿子,静夜里我不和韵律拼命,

我永远看不见福玻斯、珀伽索斯

和年迈的缪斯的年迈随从。


我不是英雄,不觊觎桂冠,

我不拿安宁和欢愉作交易。

夜间的恶斗我不感到惊异;

我不是富翁,看家狗的吠声

不会扰乱我愉快的梦境;

我不是暴徒,不会惊恐和担忧,

在梦中看见血淋淋的鬼魂、

被杀害的儿童显现的幽灵;

深夜里,可怕的白脸无常

也不会对我怒目圆睁。




即兴咏奥加廖娃


我默默地坐在你面前。

白白地忍受着折磨,

我望着你,无可奈何:

我心中要说的话,

已不能对你实说。

冯 春 译




流 亡 文 学

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之交,法国发生了空前规模的社会动乱和政治动乱。大革命的伟大思想和种种事件播下的种子开初在文学中基本上没有成长起来。它们无法破土而出,因为两个破坏性的暴政,即国民公会和帝国的专政,几乎接踵而来,横扫法国,使一切个人自由都被消灭了。前一个恐怖专政使所有政治色彩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公众舆论不完全一致的人,不是被吓倒、被流放,就是被送上了断头台。贵族、王室、教士和吉伦德派全都向它屈服,人们逃往安静的瑞士或是北美荒凉的草原,来逃避消灭了他们的亲人并威胁着他们自己的命运。后一个恐怖专政则迫害、囚禁、枪杀或是流放了所有不甘沉默的人(这种沉默只允许对皇帝的欢呼声打破)。正统党、共和派、立宪派、自由分子、哲学家和诗人都被这无所不轧的碾子所轧碎,除非他们愿意逃往四面八方,到帝国的边界以外去寻找藏身之处。这在那个时候是不容易的,因为帝国正在迅速扩大,一口吞并了德国和意大利,它的大军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似乎没有地方安全,连逃到莫斯科都会被撵上。
在这两大暴政期间,一个法国文人,只有远离巴黎,在寂寥的乡间过死一般寂静的生活,或是逃出国去到瑞士、德国、英国或是北美,才能从事他的创作活动。只有在这些地方,独立思考的法国人才能存在,也只有独立思考的人才能创造文艺、发展文艺。这个世纪的第一批法国文学家来自四面八方,其特点就是有反抗的倾向。我不是说这些人在某些根本原则上是一致的,相反,他们常常是极不一致的,但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憎恨恐怖统治和拿破仑的专制。不管他们过去情况如何,不管他们在王政复辟之后会怎样转变,也不管他们是文艺上的革新派、反动的正统派或是自由主义反对派,他们在世纪初都一致反对当时的社会秩序。他们的另一共同之点是,作为十八世纪的继承者,他们处境都很困难,因为这个世纪留给他们的遗产正是他们所反对的那个帝国。他们中间有些人愿意放弃这个遗产和有关的义务,另一些人则准备接受这个遗产,条件是能拒不承担义务,大家都感到在新的世纪里思想发展必须以新的设想为依据,不能再按旧世纪的设想行事。十九世纪的大门打开了,他们在门前凝神窥望,预感到会看到什么情况,甚至相信已经看到,各自都根据自己的禀赋和愿望,想象新事物是什么样子,并作出自己的解释。因此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带有一些先驱的味道:他们身上体现着新时代的精神。
在法国,文艺复兴的天地比欧洲任何其他国家都更加广阔,因为法国文学在十八世纪发展了形式主义。上层社会及学院的影响把文学束缚在所谓“高雅”的铁紧身衣里,成了僵固、贫乏、专讲形式的东西。长期以来法国都表现出这样一种矛盾现象:一方面对外界的一切安排都有强烈的变革愿望,一旦决心要满足这一愿望时,就无法停留在适度的范围之内,而与此同时,在有关文学的各方面都相当保守——承认权威,维持一个学院,把条条框框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法国人已建立了一个共和国,推翻了基督教的统治,却还没有想到对布瓦洛 [1] 的权威提出疑义。伏尔泰把传统打翻在地,用悲剧作武器向以传统为主要支柱的势力专制制度和教会发起进攻,却从来没有打破旧例,让剧情的发展持续二十四小时以上,或是让一个剧发生在两个地方。 [2] 他对天上地下什么都不尊重,却严守诗歌的韵律。
在法国人推翻政治制度、打破旧的习俗时,不是法国人而是另一个民族改造了文学,重新创造了诗歌。法国对这时候的德国人很少了解,只知道他们喝啤酒,抽烟斗,在炉旁的角落里吃泡菜,对他们的小王公们像对族长一样地谦恭遵从,伏尔泰轻蔑地希望他们多几分口才,少几个辅音。正是他们在思想领域取得的成就超过了法国人在地域上取得的成就。在欧洲所有国家中,只有德国人在十八世纪有他们的文艺繁荣时期。就在十八世纪的下半叶莱辛和歌德使诗歌取得重大发展,康德和谢林使玄学有了突出的进步。这是因为在德国尽管什么都不自由,思想却有自由。
世纪初的法国文学自然受到德国的影响,这尤其是因为各国间这时开始进行持续的思想交流。大动荡、共和国和帝国引起的战事,把欧洲各民族推到一起,使他们相互熟悉起来。而受外国环境影响最深的,是那些由于这些事件遭到流放甚至终生流亡的人。对于出国征战的人来说,外国精神的影响只是浮光掠影,而对这些流亡者来说,却是深刻持久的。流亡在外的法国人被迫要对外国语言有较深的了解,如果不是出于别的原因,至少是为了用它在所在国教人学法语。正是这些流亡的知识分子对整个法国传播了有关别国特点和文化的知识。如果要给这时期的文学活动一个总的名称,恐怕没有什么比“流亡文学”更合适的了,因此我采用了它。
但这也只是一个名称而已,理解得不能过于拘泥,比如有些作家,尽管不住在巴黎,甚至不住在法国,却并不是流亡者,只要他们的作品属于同一类,硬要不把它们和流亡者的作品归在一起是愚蠢的;反过来,流亡者的某些作品却显然不是这个起丰富和更新作用的文艺运动的产物,而是复辟时期反自由的文艺作品。
不管怎样,这个名称用于世纪初第一批法国作品还是合适的。正像前面已经说过的,流亡者不可避免地属于反对派。但反对什么却因人而异,有的反对恐怖统治,有的反对帝国专制,要看他们是从哪一个暴政下逃出来的。在很多情况下,两者他们都是逃避的,这时他们的反对就具有双重性。有的人可能同情早期的革命,因为它剥夺了君主的权力,他的理想可能是一个温和的共和国;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帝国的反感就要比对恐怖统治的反感更强烈一些。不管这种双重性属于哪一种,这双股思潮在流亡文学中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这种思潮直接反对的是十八世纪的某些思想特征,它那枯燥的理性主义,它对感情和幻想的种种禁忌,它对历史的错误理解,它对合法民族特色的忽视,它对大自然索然寡味的看法和它对宗教的错误概念,认为它是有意识的欺骗。但是,在方向上和十八世纪的主要思潮相一致,也还有一股清晰可见的暗流;其中所有的作家,有些仅限于文艺领域,另一些则在一切思想领域,都向僵化的传统发起了攻击。他们都是一些有胆量、有魄力的人,“自由”这个词对他们仍然具有激动人心的力量。即使是夏多布里昂,尽管他在政治上和宗教上代表了这批人中的极右派,在某些作品中简直是反动的,也把“自由 和荣誉”当做自己的座右铭;这也说明了他为什么最后能参加到反对派中来。这类双重的思潮几乎到处可见,在夏多布里昂身上,在瑟南古身上,在贡斯当身上,在斯塔尔夫人身上,在巴朗特、诺迪埃等人身上都可以看到。对这种反动和进步之间微妙的相互关系,我一开始就要提请大家注意。
在谈到十八世纪的精神时,首先出现在人们嘴边的通常是伏尔泰的名字。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他是这整个时期的体现和代表;在流亡作家们对他表示反感时,他们可以说代表了对前一世纪的反动。他们中间即使那些在思想上与他有密切联系的人,也迫于时代的精神,不得已而参与了对他的反动,例如贡斯当在他的《宗教论》里就是这样的。但在十八世纪的作家中还有一个人,他是伏尔泰的对手,几乎与他地位相等,而且他的作品比伏尔泰的作品在大得多的程度上指向一个更进步的时代,这就是卢梭。他在很多方面启发了流亡文学。流亡文学由于渊源于卢梭,在一定程度上传播了他的影响,也可以说是前一世纪和大革命的承袭者。在十九世纪初,卢梭对欧洲所有主要国家巨大文艺运动影响程度之深是惊人的。在十八世纪,他精神上的承继人中,在法国有各种互不相同的人物,如圣皮埃、狄德罗和罗伯斯庇尔,在德国有许多天才和有才能的人,如赫尔德、康德、费希特、雅各比、歌德、席勒和让·保尔。在新的时代中受他影响的,在法国有夏多布里昂、斯塔尔夫人,后来有乔治·桑;在德国有蒂克;在英国有拜伦。伏尔泰对一般人的思想产生影响,而卢梭却对有写作才能的人、对作家影响特别大。这两位伟大人物交替地对后代发生影响,几乎一直持续到我们这一代,直到狄德罗取代了他们两人。上世纪末,伏尔泰的统治地位转给了卢梭;五十年之后,他的名字在法国重新受到尊崇。现在在这个国家一些最杰出的作家身上(比如艾奈斯特·勒南),可以看到双重的思想倾向,一些卢梭的精神和一些伏尔泰的精神结合在一起。但在十九世纪初,从其他国家流往法国的精神巨流却都只渊源于卢梭的著作。正是由于卢梭,那些住在偏远的外省和外国的法国人创作的文艺,尽管敌视那产生了并维护着帝国暴政的那些精神,却和十八世纪保持着联系,而且以原来法国的理论作为自己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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