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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乌有之乡 ▎后记 染衣做白云 浑然忘归期《寻访终南隐士》

张剑峰 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第七章 乌有之乡《寻访终南隐士》

 

华山自古以来便是隐士的故乡,我曾经多次在居住的城市里眺望华 山。这座城市在宋朝以前是长安,是当年东方朔、李白、王维、白居易、八仙和长安游侠、隐士经常聚会的地方。

 

夏天雨后,从城市十层楼以上的高度向东方眺望,目光越过唐朝人折柳送别的那条瀋河再往东,能看见雪白的山峦,那是华山。它像一朵莲花,根在红尘中,花蕾摇曳在云雾之上。

 

上古时轩辕黄帝曾经登临华山,那里有他的老师之一九天玄女她的故居现在是九天宫——座建筑在河流边的道观,这座道观还有一个雅的名字叫南宫紫府。在轩辕黄帝之后,尧帝来到华山,华山的地方官员祝福这位圣人多子、多福、多寿,尧一一谢绝了,他说多子则多忧患, 富贵则多烦恼,长寿则多辱。

 

东汉时有个叫费长房的人,喜欢在酒楼上喝闷酒。有一天他看见街上有一老翁,悬挂着一个药葫芦兜售丹药。黄昏后行人散去,老翁悄悄钻入了葫芦之中。

 

费长房断定老翁绝非等闲之辈,买了礼物去拜见。老翁知道他的来意,领他一同钻入葫芦中,里面群鹤翔集,仙山琼阁,别有洞天。临行前老翁送他一根竹杖,骑上可以飞翔。老翁告诉费长房要找他可以上华山壶公石室。

 

当他返回故里时,家人都以为他死了,原来已过了十多年。

 

华山有七十二洞,洞天是道家隐士们的家,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通道。真正的神仙洞府只有羽化的仙人才能到达。历史上很多道家的隐士都选择在深山洞室中餐霞饮露,服石辟谷,并将他们的修行秘籍刻在洞室石壁上,或者著书藏于岩缝之间。

 

《云笈七笺》中将华山列为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之第四洞天,明代的莲峰逸士王处一记载华山有四洞,“东曰昭阳,西曰西玄,南曰正阳,北曰水濂”,昭阳云深不知处;西玄洞天在莲花峰西北绝壁,草木遮掩,难以寻觅,洞中周长三千里、有日月星辰;正阳洞是八仙之一的钟离权隐修的洞府;水濂洞在西峰山崖,天晴时可以隐约看见洞口,据说洞深三百里,人迹罕至,时出异色云气。西峰绝壁上还有洞玄石室,东门上接云霞,西门下临地中,传闻解放前有道士潜到其中去修炼,至今不知所踪。

 

我以为自己前世是华山深处一樵夫,在云雾无尽处伐木,常与隐士或者仙鹤为伴。

 

在棋亭,西汉时有人看见华山仙人卫叔卿和洪崖先生、许由、巢父在那里下棋宋朝时陈老祖与宋太祖在那里下过一盘棋我站在棋亭对面的山崖上看过去,他们曾经下过的棋局还在那里。我生晚了一千年,没有赶上看那一场对弈。

 

 

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她的伴侣萧史从渭河边来到华山,在这里一起飞升而去。后来仍旧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还能够有幸听到萧史的箫声飞过山下的河流和山川、进入城市和乡村。

 

秦朝的时候又有毛女隐居华山,以食松针为生,据说她的身体生满了绿色的羽毛,能如闪电般快速飞跃山峦,直到宋朝的时候,陈老祖还经常见到她。

 

《宋史•陈传》里说有人前去拜访陈老祖,曾在他的座上见到一 位头顶华阳巾,眼如飞漆器宇非凡的道人。道人从葫芦里拿出丹药请在座分享,那是吕洞宾。

 

山涧

 

曾经有个名叫邓绍的人,八月间入华山釆药。在山中遇见一位童子拿着五彩锦囊收集柏树叶的露水,水珠在锦囊里如珍珠般粒粒可数。等锦囊收集满了,邓绍好奇地问采集这露珠做何用,童子说这是赤松先生用来明目的。现在华山一带的人们仍旧要在八月天做眼明袋敷眼明目。

 


在终南山的雨季,住在峪河上游的黄道长下山邀我一起随一位华山 的郝姓道长同上华山,那样可以避免买那张昂贵的门票。郝道长住在华山群仙观石室里已经十多半,他擅长草药,曾为很多人治好了顽疾。古代的道士们都随身背着只葫芦,走到哪里随时可以为人开药,郝道长只是将葫芦换成了一个布包袱,他说为了采药华山周围的山他全走遍了, 甚至连黄河对面的中条山他都去过。

 

郝道长的老家在黄河时面的山西,他的父亲精通周易,喜欢为人卜卦。他出生后父亲的一位朋友说他前世是生于北魏渭州,曾与道有缘; 今生命格中注定了要在青城山出家。十多岁的时候,道长学了木匠手艺开始谋生,但是诸事不顺、于是辞别父母由山西经陕西入川去寻访师父。

 

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先找活为人家做家具以换取路费。有时候钱花光了就沿街乞讨,晚上睡觉没地方就跑去候车室。但车站里如果没车票几个小时后会被赶出去,那就睡野地里。在陕川交界的阳平关他走了三个村子,没有讨到一个馒头。那时候下了雪,他的衣服也单薄,于是发烧病倒在村头。一个小旅社里的女人用粥将他喂醒,后来他在那个小旅社躺了二十多天才退烧。

 

在四川老君山他找到了自己的师父,作为新弟子有很多粗重的活等 着他做。冬天天不亮他就得踏着雪去凿冰挑水,还要受师兄们的欺辱, 郝道长说这些都是修道的内容

 

师父在青城山拜访过多位高人,师祖是青城山天师洞剑仙派传人白须拂胸,鹤发童颜,已有百岁。听一位老道长说,他是当今为数不多的剑客之一。

 

郝道长向我们展示了他从悬崖上采下来的灵芝草,他说灵芝草有草 灵芝和悬崖上生长的石灵芝,一般人只能有幸采到生长在泥土中的灵芝。生长于悬崖上的灵芝会发光,一般人采不到。他说草药有灵性,山中的草会跑,他曾经釆过几支何首乌泡在盆子里一转身就不见了。

 

郝道长的石室有三间,窗外是群山白云,窗下是悬崖,鸟也很少见到。他的石室里堆满了书籍和各种药罐,每次下山前他都要在石室里炼制好药丸。


 

在来到华山以前,吃饭和睡觉是没有保障的。华山是国内著名的风景区,山中常住的道士都由华山脚下玉泉院的道教协会统一委派,郝道长被派往这里一住就是十多年,除过偶尔下山为人治病,大部分时间他就在这个道观里度过,照看这里是他的职责。

 

群仙观的建筑借助了山崖,大殿的后墙就是华山的白色岩石,吕洞宾真人的像被供奉在大殿后墙上凿出来的洞里。郝道长每天清晨五点起床,第一件事是为吕洞宾真人供上一杯清水,燃香烛拜这位在华山成仙的前辈。我和黄道长被安排住在大殿一角的石床上,听着熟悉的檐滴进入梦乡。

 

 

秋雨中上山的游客不多,很少有人能在这里停留并进来燃香,倒是山雾经常来做客。大殿的台阶下就是白云,山风从松林里经过,松针为弦,它们奏的曲子只有隐士能听懂,堆起皱纹的泉水在白色的石头上流淌,无声无息。

 

这里曾经有一群神仙、可他们都骑着白鹤飞走了,举目四顾天空苍茫,不见他们的消息,只剩下“群仙观”这个名字。

 

郝道长说,目前华山道教协会派往山上常住的道士有十多位,这里的道粮及生活所需都由道教协会雇挑夫挑上山。尽管这样,一些喜欢清净的修道人还是嫌这里不够清净,不断有人离开华山主峰,去往那些游客们到不了的地方隐居。

 

在那里他们几乎不太需要粮食,但这是需要有相当修为的,不是每个修道的人都可以做到。隐居修道意味着完全超出世间,完全放下世间的一切牵挂和名利,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修道必须要经过这一个阶段才能与道接近,虽然有的人隐居一生并没有达到那个终点,但重要的是已经走在通往道的路上

 

要真正见道就要敢于舍弃一切,你什么都不牵挂才有机会重生,才有可能得遇仙缘,得到秘传。

 

在长空栈道对面的三公山上有两个洞,一般人几乎爬不上去。三公山的山峰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样子,危石林立,没有固定的攀登道路,一般鲜有人到达。

 

汉明帝时,道士燕济受仙人裴君指点,隐于栖山顶石洞,绝粒辟谷,也鼓瑟弹琴,吟咏诗文,只吃一点苍术与黄精,所居住的山洞常有五色祥云飘浮环周。据史料记述,燕济下山在华阴县城附近的一座茅庵里住过。一天,有三位道士来访,并把香的配方题写在洞的石壁上。燕济后来才知那位道长就是清灵真人裴元仁,所传奇香名叫三神香。据说得到这香可以开天门、启地户、通神灵,后来他也成为华山上的神仙之一。

 

晋朝道士焦道广也住在三公山上的石洞里,他以煮白石头为食。据说他煮的白石头味道像煮熟的洋芋,还经常邀请贫苦人一同分享。他的容貌忽老忽少,后来离开华山,不知所踪。

 

 

在群仙观大殿的石床上,我和黄道长住了两个晚上,雨一直在下,我想拍几张华山的风景,山雾像白鹤的翅膀将一切都隐去了,拍照成了问题。我本来计划要去爬陈老祖羽化的张超谷的,这山雨徘徊不去, 我们上山又没带雨具,郝道长很少雨天出门,也没有斗笠和蓑衣借给我们。我们计划再住几天去爬落雁峰和长空栈道之后下山。

 

郝道长说如果我有仙缘或许可以见到一位隐居华山的高人李明极道 长,华山的修道人都知道他,并称他为李大仙。可惜他现在不在山上, 不过他说我们或许该去见见另一位住在九天宫的温道长,幸运的话能从温道长那里了解一点关于这位华山高道的情况。可是这位温道长的脾气也怪,很少与人说话。他曾经与李明极道长一起在华山主峰对面的王道岭修道多年。

 

多年以前郝道长曾经在青城山与这位李明极道长共住过一个庙,李道长对他很照顾,可是那时他贪恋的东西太多,心不在修道上。他曾经亲眼见过李道长住山洞辟谷时,洞口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两条大蟒蛇,长卧不肯走,他当时吓坏了后来才知道那两条蟒蛇是为李道长护关的。

 

郝道长说这些事情对于一般人他也不愿意说,人家也不肯相信,但是在修道中的确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山中行走,一个整天吃大鱼大肉的人可能会被动物袭击,因为他身上有腥臭,动物会辨别。但是一个清修的人走在山林中动物却不会伤害他,动物的分辨能力不比人差。如果你是清净的,你的气息动物也会喜欢,它们会亲近你。

 

郝道长说李道长每年冬天才回华山,平时他就云游天下为人治病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听说前几个月他受几位佛教界人士的邀请在天津水上公园当众展示辟谷五十七天,其间只喝点水。他在山洞里曾经辟谷八十一天。听郝道长讲完这些,我想这位李道长或许会成为我在终南山寻访的隐士中重要的一位。

 

对着烛火,听着窗外的秋雨,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大殿里吕洞宾端坐的那个山洞不见了,大殿的石头墙上有一个平台,那里有一个山洞,几位道士坐在那下棋,我得到允许爬上去在一旁观看……

 

王道岭上(曾未摄)

  

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多,黄道长催我洗脸,然后一起上落雁峰去。

 

云雾中山间长树摇风,山雾如尘,拂落一身又满。黄道长在山径边的岩石上遇见一只松鼠,他称它为鼠道友松鼠站在石头上看着我们, 静静的,像是守候已久。黄道长从道袍里掏出一把板栗留给它。

 

登上落雁峰时,头顶天空湛蓝,太阳出来了,云雾下的渭河、泾河在那个地方遇见黄河,山下一层灰色的尘雾之上却是明澈蔚蓝。

 

黄道长说,我们就是从那一层浑浊的万丈红尘之下爬上来的,不管山下的天空如何变幻,云层之上虚空不动无雨也无晴,连云都没有, 甚至也不存在一个虚空。


逍遥(曾东摄) 


到了落雁峰下的南天门,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位道姑招呼我们喝水。她道号李致坤,从遥远的东北来到华山。她说这里是华山上唯一有女道士的道观,这里除了她还有她的师父姜道长、她在大殿照看香火。这里是喜欢探险的人们去往华山最危险的长空栈道的大门,从大殿的后门出去穿过一个石头洞就是宽仅一脚的栈道,它的旁边是聚仙台,那里三面悬空,五千年前轩辕黄帝曾经在那里会见群仙。

 

姜道长正在休息,李致坤带我们去看她提水的地方,那是一个三面悬空的小平台,石头上有一眼绿色的水池。通往那里的是一个很窄的石梁,宽不足一个巴掌,两面都是悬崖。

 

李致坤说她第一次跟师父过去提水的时候是骑着爬过去的,眼睛都 不敢睁。之后,每天清晨她都要过去提水。姜道长七十多岁了,去那里如履平地。黄道长想走上去试试看自己的脚力,结果被一旁的景区管理员呵斥回来。

 

我只看了看那个地方、就觉得头晕。

 

从悬崖边退回来,姜道长已经坐在大殿一角,看起来清瘦而精神。 她已有十多年没有下山了她让弟子拿来前几天爬树采来的松子给我们吃。李致坤说这些松子可都是师父从悬崖峭壁上采来的。山上的风特别大,师父在树梢上就像站在浪里一样摇摆,吓得她脚酸了几天。

 

应弟子和我们的要求,姜道长开始讲起她上华山的经历。几十年前她背着家人来到华山脚下家,家人找到她并强行将她带回家,之后她又跑出来。以前华山有个山规,不允许道姑住山,她趁夜色爬上山住在大上方下面的山洞里,那个山洞里有水流过。她住在深处也怕被人发现, 只在晚上悄悄出来跑到洞外的菜地里去刨土豆和摘茄子吃。每天只偷一点,偷多了怕被发现。她在那个山洞里住了三年没有被人发现,直到后来病得奄奄一息才被人发现救出来,再后来她获得了在这里住山的权利。

 

现在在这里环境好多了可以致心一处修道,姜道长说。

 

告别姜道长我们去攀长空栈道,经过一段在悬崖上凿出来的小径,朝元洞半悬在山崖上,洞里是元代华山高道贺志真的塑像,内有一位白须拂胸的老道士正在手执毛笔写字,内容是《道德经》。我们在贺志真的塑像前跪下来为他燃了香。管理人员说这样这位真人或许会照顾我们不至于舍身崖下。

 

沾黄道长的光,我下栈道去时身上的保险铁链免费尽管身上拉着铁链,我还是像壁虎那样呼啸的山风中紧紧地将身体贴在崖壁上,轻移脚步。当栈道攀完时,的手因为太用力都酸了。栈道通往贺老洞,那是元代贺志真带着他的两个弟子在华山开凿的七十二洞中的一个。

 

知音(曾东摄)

 

让他的弟子困惑的是这位师父没有传给他们任何法而是每天只带 他们凿洞。一天弟子们终于打算不再跟着这样的师父,他们抱怨自己不走运。师父悬在崖壁上凿洞,他们在上面砍断了拉着师父的那根绳子, 心想既然师父那么喜欢凿洞就不用再上来了。就在他们准备下山时,回头看师父仍然悬在崖壁上凿洞,他们立即返回去找师父。后来他们成为华山众多神仙中的两位。

 

贺老洞门前是一个平台,这里还有另一个名字——思过崖,因为金庸笔下的《笑傲江湖》,很多人冒险来这里,坐下来面对对面的蓝色群山,将自己想象成被罚思过的令狐冲。

 

在悬崖边上,我发现丛六道木树,然后探出半边身子在悬崖外折了一根,打算拿回去送给李致坤做法器。六道木木质坚硬无比,可以驱邪, 自古有很多修道人都在群山寻找它用来做拂尘的柄。它生长在悬崖边上, 极为难得。

 

贺老洞之上是全真崖我爬上贺老洞上面的一丛树木往下看去,黄道长和李致坤道长在崖边的树下相对默坐。阳光从对面山上照过来,身后的山显出淡蓝色,他们似乎在云天外。山上一日,山下或许已过百年。为等待这个画面,我在悬崖间的树丛中爬了半个小时。

 

 

回到南天门我和黄道长喝完一杯姜道长的茶,沿山路返回全仙观去 拜访青柯坪九天宫的温道长。

 

路边一处平台的山崖上凿出一个洞的轮廓,上书“吕帝洞”。吕洞宾作为八仙中最广为人知的神仙一直活动在华山,后来也消失于华山但道士们认为他依然住在华山,或许他真的就住在这里,只是我无缘进他的洞府。

 

九天宫在华山西山峰下的山谷里,四面环山,青流为邻,九天玄女曾经在这里住过。它的建筑像清雅的小令,蓝色和朱砂色的建筑在白色岩石和青绿的树荫里搭配得当,很适合长时间地欣赏。

 

院子洁白的台阶上,几位道士在太阳下聊天,我们在一旁坐下来静静聆听。

 

他们在谈论修行中的一些境界,我向其中一位正在晒太阳的道士打 听温道长的踪迹,他说他正是。关于李道长,他不愿意说太多,他说我可以找另一位住在华山东面山谷的王道长。多年以来王道长一直跟随李道长住山洞,现在他为李道长照看王道岭的山洞。

 

收下了温道长赠送的大苹果,我们抱拳道别,继续下山。在九天宫旁边的几棵千年古树下,有一座长满了蒿草的院子,墙已经看不出年代, 院子里屹立着的巨大的石头梁柱使这座院子看起来有点像博物馆。推开斑驳的木门,偏房里看上去像黑夜,一位白胡子老道长从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看见我们,抱拳施礼。他的精神饱满得像春天一样,他说“文革”后他就住在这里了,以前这里曾经是太华书院。

 

大约四百多年前在朝廷任工部尚书的关中大儒冯从吾,因为看不惯 宦官当权,朝政腐败,被迫回乡来在这里建造了太华书院。在距离华山不远的太乙峰也曾经有过他建立的书院,西安的书院门就是因为他建立的关中书院而得名的。中国历史上很多读书人在政治上隐退之后都选择开馆授学度过余生,或许那样的田园隐居生活才最适合这些生性耿直的夫子。

 

华山上的修行者(郭风摄)

 

在青柯坪下面我急着想去拜访的是毛女洞,在华山众多神仙中萧史 喜欢吹箫毛女的琴音也引人遐思。毛女,字玉姜,原本是秦始皇的宫女。秦始皇驾崩,她被选去骊山陪葬。在宫人的帮助下她负琴逃入华山。经道士谷春指点,饥食松子,渴饮清泉,后来通体生出绿毛,行步如飞。西汉年间,毛女已一百七十多岁,山中的樵夫猎户世代都有人看见过她。传说唐大中年间,陶太白、尹子虚曾在华山见到毛女,并与其一同饮酒和诗。毛女曾作诗:

 

谁知古是与今非,闲蹑青霞与翠微。

箫管秦楼应寂寂,彩云空惹薜萝衣。

 

宋朝时陈高卧华山也曾经与毛女诗歌唱和。听华山道士说,即使是现在,当夜深人静时,仍然能听到毛女的琴声。遗憾的是我不能在毛女洞附近住上一宿,不然或许能够有幸听见她的琴声。

 

在毛女洞的下院门口我看到指示牌,这个下院只是借了毛女洞的名 字。站在毛女洞下院的院子里仰望,只能看见山谷上面绿色的松树和雪白的石头,照看这个院子的管理人员说要上到毛女洞去几乎不可能,那里在游客游览的范围之外,况且没有路。

 

我们告辞出门,我有点泄气,又想这是机缘还不到,或许有一天我能够受到毛女的邀请去那里听她弹琴。

 

毛女洞下院往下是莎萝坪,莎萝坪上面的峡谷就是陈羽化的地方。 上山前我曾经对郝道长说过我的计划,想进峡谷去看看陈羽化的地方。据说当年陈进入张超谷一个山洞之后,让弟子们将洞口用石头从外边封上了,后来弟子们再去找那个山洞时,那个山谷却塌了。郝道长说那里很少有人进去过,况且没有路,又据说还有大蟒蛇在山谷里。因为下雨,我想进张超谷的计划也搁浅了,虽然没能去访问这位住在白云深处的隐士,但山谷中的清泉似乎是我们之间的信使,它们从云里来, 从华山雪白的岩石和苔上流下来,水肥处是三分绿色,水瘦处只有波纹,看不见水的色彩。它们与华山最初的那些隐士一直没有分离过,时空也并没有将我和那些隐上隔开……

 

山谷里陈手植的莎萝树没有等我们,它已经于几十年前跟着河水 走了,只是将名字留在这里作为纪念。

 

 

在莎萝坪的对面有一些悬在石壁上的洞,几乎看不出通往那里的路,我想那些洞应该也是贺志真开凿的吧。我们向路边卖旅游纪念品的店主打听才知道,原来通往大上方和小上方的路就是从山谷的河水上过去,再攀石壁上去。任我再努力也眺望不到大上方所在的地方,听说到那里要穿过一个山洞。那个超乎想象的地方住着华山道教协会的前任会长曹道长,听说她已经近一百岁了;在玉泉院旁边的十二洞住着曹道长的师父李道长,他是曹会长之前的会长,已经一百多岁了。

 

在莎萝坪下面的河谷里我们看见一位道士,他须发飘然,背着手站在水中的石头上,神情苍茫,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我们没有打扰他, 沿着山路继续向山口奔去。

 

看到玉泉院时已经霞光满天。玉泉院的建造真是个奇迹,它几乎是坐在山谷的河流之上,院子里的树已经很老了石头都很干净,草木的气味和大殿里的钟声在提醒我这里是仙乡

 

依照温道长的指示我们在夜色中走过一座桥,来到华山某个山谷的 山洞前,王道长出洞来迎,我们说明来意,道长请我们进他的黄龙洞喝茶。王道长的老家在福建,十多年前他一心往华山,离家后直奔华山而来。八年来他一直跟着李道长,王道长说真正的道场还在山上,这里是他暂时住的地方。李道长这几年只有冬天才回到山上辟谷。山上的道场没有人,他拿着钥匙看门,如果不行医他就住在山上,最近下山来为人治病,随后就离开这里。

 

王道长说只要我有足够的道心或许很快就能见到李道长。很多人都 想见他,看机缘了。现在不能确定他今年能不回华山来。王道长最后说李道长是他修道近二十年来所遇到的罕见的高人。

 

在夜色中我们踏着涛声过了桥,爬上几乎人的火车返回西安。

 

 

几个月以后我见到了李道长,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他像武侠小说里那个老顽童,一把大胡子,说出来的话却像小孩那样可乐。他喜欢收留很多人,带他们辟谷,在他们坚持不了的时候发“滚蛋费”给他们。他喜欢将所有人都当朋友,对人们所追逐的利像丢弃一只破鞋子那 样洒脱。

 

我想知道他的师父是谁,他说自己也想知道,不过十多年了还没机缘见到。他从武当山出家后走到四川青羊宫,在道观里遇见一位道士自称是他的师兄——他的师父委托师兄代师传道给他——已经在那里等他八十多天了。后来他在天山、昆仑山那些海拔四千米以上的石洞中住了几年,他总喜欢爬到那些人们去不了的石洞里修行。现在为了弘道他不得不习惯人的气味,在大城市里给人治病。

 

在见完李道长之后,我想去看看他隐修的那个山洞,按照上次的路线我又一次到了王道长位于华山脚下的黄龙洞,在他的带领下开始爬王道岭。

 

通往王道岭的路有三十五华里,少有人烟,路在山岬间缠绕,山越来越高,我们在棘刺中穿行,一路上只看到几只蜥蜴,没有飞鸟。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将笼罩着灰色尘埃、浮云的平原扔在身后。山谷里有一座孤独的山神庙,我们在青色的大石头上休息,王道长挑着一口新铁锅和一些土豆,我则带着几本古代隐士所写的书。我们喝着装在瓶子里的泉水,吃过松子,走时我将一个苹果留给了山神

 

在能看见王道岭的地方有一条河,河边有牧羊人和他的二十多只羊, 以及两条狗。我们在牧羊人冒着炊烟的茅屋前停下来,他邀请我们进屋喝茶。茶很苦,喝下去肚子咕噜咕噜叫,之后我们继续爬山路,太阳偏西的时候爬上了王道岭。

 

在一片华山白皮松和竹子的混合林边上,石头台阶的尽头是一个平 台。石头垒成的屋子,屋前长着草,门前的石磨上长满了苔薛,露天的泥土灶台上架着一口锅。王道长说这就是王道岭的厨房了,我们将在这里吃饭。火升起来,蓝色炊烟的气味是松树的清香,晚饭是面条、以及王道长煮的土豆。

 

华山

 

晚饭后我们进入了一个像一口大黑锅一样的大石洞,它是明代的王 遥和刁自然两位隐士住过的,因此叫王刁洞、洞壁上印着烟火的痕迹。石洞有三进,最大的有三十平方米,进了洞就由白天进入了黑夜。我摸到一张床倒头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醒时洞门外对面中条山上的太阳将山谷染成了金色

 

早饭依然是王道长煮的面条,饭后他搬出一坛药酒,请我喝一杯以后我赶紧拒绝,再喝下去我怕会醉卧在山洞中,到下山时已百十年后。

 

王刁洞之上是马仙洞,在悬崖峭壁之上没有明显的路可以走。我们爬上去后只看见古人踩出来的浅浅的痕迹,幸好有铁链子可以拉着辨认前路。明朝时马真一隐修于王刁洞,时隔百年后的清朝,有人在关外曾经遇见过他。在马仙洞的旁边我见到了李明极道长说起过的他们的小广场。他们在山上辟谷,数月不下山,烦闷时就坐在“小广场”上眺望山下,这个地方海拔在两千米以上。王道长从不足巴掌宽的石头棱上走过去,在一本书一样大小的石头窝上坐下,他的腿没法盘起来,只能垂在悬崖上。风从山崖上吹过来,我很担心王道长被风吹下去;而我的脚开始发软,连想给王道长多照几张相的想法也打消了。

 

王道长说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吃松针、喝泉水过活二十多天, 李道长他们在山洞中辟谷常常是八十多天,只喝点泉水。第一次听到人 不吃任何食物只喝清水可以活八十一天,我尽力地发挥了想象,还是想不通这个原理。不过在古代修真成仙者大多都是餐霞饮露、服气辟谷, 最后羽化飞升。

 

自古以来,出现在华山隐士们食谱中的有松针、松脂、云母、黄精、 灵芝、茯苓、何首乌等。在一个洞口上长着松树的石洞里,王道长向我展示了他们秘制的黄精。那些乌黑得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就是他们的食粮。关于服食黄精的妙处只有这些栖居白云之上的隐士们知道。

 

我一直想知道曾经住在王道岭对面山洞里的焦道广煮石头吃的秘密,王道长告诉我石头中用了一种叫地榆的草药。我很想建议我们也如法炮制烧白石来吃,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就对石头的味道充满了遐想。

 

王道长建议我可以采些华山的松针下山,他说端阳节那天采的松针 最好,那一天百草都是药。这些松针有时也会出现在他的茶杯中,他说茶也会喝醉,醉后头疼欲裂。任何东西都能醉人,执著是一种障碍但又是一把利器。

 

下山路过山神庙,我看到了我留给山神的那个苹果,从路上看过去是个完整的苹果;拿起来发现苹果只剩一半,靠近山神庙的那面留下鸟啄的痕迹。我在心里谢过了那只善解人意的鸟之后,分享了那半个苹果。

 

下山后,我向王道长稽首道别。

 

 

时隔几个月,在我已经快将住在碧绿河流上的王道长忘记的时候, 又一次走进华山的烟岚中。一次我先找到邹通玄道长,他是华山道教协会会长、全真教华山派掌门住在二十洞。我说我问道华山,他说我只是为修道人服务的,没有什么,山上的情况我都熟悉,可以给你推荐几位。

 

从邹道长的房间里朝窗外望去是云雾中的大上方,曹祥真道长每年冬天会住在那里,她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多年以前一位国家领导人来到华山曾经邀请她去北京,她谢绝了。在她以前李会长住在那里,李会长在几个月前的一百岁寿诞后已经仙去了。在更早的时候大上方还有很多隐,有八仙、唐玄宗的妹妹金仙公主、全真七子中的马丹阳,以及刘伯温。

 

我问邹会长有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隐者,他说曾经见过披散着白头发 到处走的女子,身份不得而知。前几年,华后山的釆药人曾经看到过隐世的高人,胡须过膝,见人就走开了,后来协会的刘道长一行带着干粮在丛林中穿行了三天都没有找到。

 

在武侠小说中,华山以剑术名动天下,我问邹会长华山剑有没有真正的传人。他说听人说外界有,华山也有习剑的道长,但没见过流传下来的华山剑谱。有人建议可以将华山剑从外界找回来,邹会长认为一切都要随缘,不必执著,他说天下已经有少林、武当,就够了。

 

在协会我了解到山上的一些修行人的大致情况,北斗坪住着石道长, 他自号太素山人,已经苦行多年;在青柯坪有年轻的温道长,他喜欢釆气, 辟谷,煮泉。


 

喝了邹会长的茶,我开始爬通往北斗坪的路。在毛女刚来到华山的时候,她就在山上拜北斗七星,世间所有人的生死都由北斗掌管。毛女之后,王常月道长来到华山,据说他在山上的一个石头台上每天朝拜斗姆神,多年以后感动斗姆下界。在道教史上王常月是全真教中兴之祖, 一生多奇异,并且高寿一百六十岁,有人将他列为数百年来的武林宗师, 据说百年中挑战者无数,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

 

当我跨进北斗坪的石头门时,几个工人正住敲击石头,这里也许正在经历数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复兴。几十年前的“文革”将这里的建筑全部摧毁,只剩下石头洞。一位满身补丁的道人招呼我喝水,他已经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姓石。石道长说我虽然自号太素山人,但我没看见山。

 

我以为“太素”这个名字是向华山河谷里那块名叫太素的大石头借来的。那块石头是上古混沌初开时留下来的,太素元精是天地未分之时先天元气的精华,而华山被认为就是那个太素元精。

 

道家认为天地开辟前出现的原始物质的宇宙状态先后经历了太易、 太初、太始、太素、太极五个阶段,太素是无极过渡到天地诞生前的五个阶段之一。《列子》认为太素是质的开始,是太始变化成形,有形然后有质,却还没有成体的那个状态。

 

太素山人说他住在这里只是度过百年身。知道我是为道而来,他说道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我们说出来的话已经离道远了。我们只能谈些道的残渣。

 

二十多年前他遇到了自己的师父。师父生经历奇特,很少与人说,多年来他与师父几乎没有说过多少话,入道前几年几乎都在干活,话很少,时候没到师父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有些人跟着师父多年最后离去,有足够耐心留下来的才有可能有所得。很多人终其一生要传的就是那么一点点东西,也许就是几句话。道不是随便传给人的,传道非人会遭天谴。师父在年轻的时候曾遇到一位高人,那个人送了师父一张图, 并约他共赴蓬莱。师父仙逝前拿着那张图在上面划了一笔。那张图师父参悟了大半生,最后那一刻才有所悟。师父遇见的那位高人是出家修道的清朝大学士顾三玄。

 

工人们千完活的时候、石道长带我爬上山顶去看云。云雾从山谷里升上来,沿着山崖向苍穹升腾。山中的人们将山叫云梯,云上升的时候都是攀着山往上走的,没有云雾的时候地上的事物还能分别,美和丑, 高和低在云雾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这些云水来自苍穹,复归苍穹,能量周而复始。

 

我想去大上方,它在北斗坪对面的云雾之上,一般人去不了。下山时路过九天玄女的住址九天宫,王道长是那里的住持。温道长和王道长都喜欢修行,温道长大部分时间在九天宫背后的雪花洞闭关,常常半年见不到人。上次他还不愿意与我多说几句话,这次他显然健谈多了。他说我们这宇宙方一切众生都是道的化身,都是道的一分子,分化出来却归不了根,我们修道就是回归到那个本源。当你自身的正气与道一致时你可以自由把握造化,驱使雷电,也可以化育万物。

 

据说温道长以法术见长,但他从不多谈法术。

 

在希夷峡对面,我遇见了程道长,他在看着慈航庙的香火。程道长出家不久,想学习道医,悬壶济世,弘扬大道。他说这些年他一直在为修道做准备,多年前他就有归隐山林修道的想法。他用了十多年攒了些钱给父母,然后上山了。今年冬天他将在这个漏雨的石头庙里过。这里的香火很少,他不得不从道协领些大米度日。山上的日子看起来苦一些, 但这也是修道的过程。他很愿意带我一起爬大上方。

 

涉水过河,上大上方的路是几十米的一段绝壁,脸贴着石壁开始攀登,爬上井一样的石洞,大上方的路才算走了一小半。当我们坐在白云上的时候,大上方到了,上面竟然有菜地、泉水及碾盘。曹会长这个季节不在山上,屋子里有一位老居士在看房子他说他在练功,有太阳的时候就对着吞太阳,我们问没有太阳怎么办他说“吞灯泡”。我们笑得喘不过气,程道长跑了出去,他笑得比我更夸张。我们没有听说过这么奇怪的功夫。程道长担心他已经走火入魔。

 

大上方的海拔接近两千米,上面有一个山谷。我想去找伯温洞,但云从身边弥漫过来的同时,雨使得周围到处变成了小瀑布,我们不得不 踩着雨水返回。当我们回到山谷的时候云雾慢慢升到山顶上去了,它们即将完成升华。

 

我回到玉泉院,在十二洞道教协会的刘道长那里喝茶。当蒸腾着白气的碧绿茶汤都倒进我的肚子以后,我起身告辞。临行刘道长送我一张纸,上面描绘的是河图和洛书,它们是中国文化的发端。我们约好下次爬上毛女洞去听琴,他对毛女的琴念念不忘。

 

 

从华山回来之后的大约半年时间里,刘道长曾经几次来到我的茶室 喝茶。他的到来在提醒我,该再次去和他一起攀登那些更多我没有到达的地方。他甚至准备好了攀登那些传说中的山洞的工具。据说有的山洞里还有经书,我想象着在那里遇到须发拂地的隐世高人。

 

等我终于从城市的生活中暂时解脱出来到达华山脚下的玉泉院时, 刘道长已经不知去向。

 

道观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去向, 悄悄从人群中消失了。

 

有人说前些年华山曾经有个梅花道人突然失踪了,至今没有找到。 我在想,刘道长可能正在白云深处的某个洞穴里听风声。

 

我们曾经约好了要一起爬毛女洞的,我也想听听毛女的琴声,但现在看来这个愿望变得遥远无期了

 

在计划好上华山的前一周,我突然想给景秀道长打电话。她出生在法国巴黎,九年前来终南山朝拜《悟真篇》的作者紫阳真人,接着就在终南山出家做了道姑。之前她正在巴黎大学攻读医学博士学位。

 

我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终南山南麓的擂鼓台隐居,她说恰好她也想给我打电话,在中国这九年她一直想去华山。

 

从西安的南郊出发,由于路上堵车,我们误了最早的一班火车。车站的工作人员给我们换了没有座位的票,我们被拥挤着爬上了下一趟车, 站在洗手间的过道边。

 

我站水龙头边上,景秀站在洗手间和垃圾桶之间,上厕所的人开门的时候她得踮起脚,有人倒垃圾她需要举起手。触景生情,我想给她取个绰号:厕所所长兼垃圾看守员。还没等我来得及说出口,她抢先说了:“你看我是不是像那些收费的所长?”说完我们相视大笑。

 

这时旁边有人喊出了景秀的名字,是一个年轻人,他说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对景秀的采访。这列车从新疆开往江苏,他刚从新疆的戈壁滩回来。他说自己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当走出那片无人区看到一头猪的时候,他激动得想来个拥抱。想不到竟然还能在车上遇见电视上的人,这个年轻人激动不已,生活太离奇了。

 

在站立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华山下车了。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有人很热烈地用笨拙的英语向我身边的这位外国道长打招呼,他们也许认为这位外国人会慷慨地消费。

 

景秀道长

 

我们各吃完一碗面条之后,去小旅馆里午休了一会儿。景秀脱下脚上的鞋子,发现有几个小洞,那是老鼠咬的。她说这双鞋子是她出家的时候,爸爸带着她去买的,是当时法国最好的鞋子之一,在十年前大约花了一千元。

 

这双鞋子跟着她走遍了地球上的很多地方,想不到会在华山走完它 的最后一段路。为了消除她的忧伤,我说你的鞋子死了,或许你应该给它修一座坟,再立一块碑,景秀笑得像一棵水草那样摇晃。

 

我们先到玉泉院拜访华山派的开创者郝大通的塑像,看庙的道长也 认出了景秀。道教协会的邹会长不在,我们失去了免费进山的机会。

 

华山的主峰在晴空里洁白无瑕,在我眼里是一块玉,温润而一尘不染。路边的岩石上有陈老祖写的“寿山”二字,也许在这座山面前, 陈老祖当时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愉悦。

 

我和景秀计划先到九天宫去挂单,那里有泉水可以煮茶喝,还有舒服的床铺。八月的太阳下到处蒸腾着雾气,我感觉身上的能量在变成透明的热量往天上飘去。汗水很快将衣服打湿了,值得庆幸的是华山的蚊子比终南山里的少多了。还是有几只很快被汗水的气味吸引,要是被它们扎在皮肤上,会比打针还疼,而且还会留下一个毒包。

 

虽然我试图发慈悲心让它们吸一口,但是它们太贪婪了,我不小心就犯了杀戒。不过它们似乎对景秀更有兴趣,也许它们认为、这个从法国巴黎来的人血液里带着香水的味道。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原因,河流的水声小了,有的地方露出了河床, 河水在有的地方潜入了地下,水柔弱但却迁回向前。

 

在五里关之上的路边,我们发现树林深处一片开满花朵的平地。几位农妇坐在那里,地里站着一位须发很长的老道长。

 

我们走过去行礼,农妇们立即将石头桌子让给我们喝茶。那几位农妇都是山下来的居士,这二十多年来她们一直来这里帮忙干活。

 

老道长介绍说这个地方叫桃林坪,山崖下有几个岩洞,分别供奉着玉皇大帝和三官。三官在大地上曾经的名字是尧、舜、禹。

 

二十多年前他来到这里,当时还是个道观,现在只有两间石头垒的房子。他说因为有人来烧香,他就在这里照看香火以躲避纷扰。

 

老道长建议我们去拜访住在大上方的曹道长,他说她已经住在山里 很多年了,不愿意再回到山下去。

 

老道长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咕噜咕噜地喝水,目光望着群山。他种的桃树上挂满了果实,菜地种满了各种蔬菜。我们喝着他泡的大叶子茶,味道很淡,带着隐约的清香。他批评一位居士干活不专心,回头走到树林深处去了

 

喝了两泡茶,我们起身告辞,抬头看见了河对面的一个山洞,居士们说那是龙王住的山洞,没有人能爬到那里去。

 

到达九天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文道长在茶室等着我,顺便练习他的书法。自从我上一次下山之后,文道长在终南山的一个山谷里住了大半年。他找到一个据说是没有鸡叫和女人声音的地方清修。有人说他在修一种秘法。

 

大约几个月前,他又回到了这里。他比以前更年轻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稚嫩的感觉。不管白天和晚上,他几乎都在道观后面的山洞里静修。用他的话说,除了修行、目前对其他的事都没有兴趣。

 

文道长将道院里收藏的听有好茶都拿了出来,有些茶是台湾的居士 供养的上好乌龙。喝了一壶茶,我拿起壶去山谷里取水,华山的水永远都是青绿色的,不管它们在山谷里奔跑得急促或是安静,色彩一直不变。这些水变成茶汤后盛在茶杯里,那色彩更美妙

 

每次到九天宫就是喝茶喝茶修道是这里的特色,喉咙里鼓荡着柔软的茶汤。我回想着去年的这个季节,文道长带我爬上道院后面的岩石去采八月楂。那些果实只挂在山崖边的树木上,像猴桃。八月份的时候,它们的皮肤会开裂,剥开后果肉像十月的雪。果肉里均匀分散着黑色种子,味道像香蕉却带着清凉和甘甜。我喜欢这种果实的味道,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冬天吃的雪的味道凉而又有淡淡的甜。

 

黄昏的时候,文道长打了一声招呼就又回到他的山洞里去了。我开始站在院子里练习上次文道长传给我的采气法。练完功我吃到了刘居士煮的雪白的面条,然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叫醒景秀我们朝山谷进发。我们要先下到山谷里去, 再从莎萝坪的河对面爬上去,到白云峰山顶的大上方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对我身边这位金发的洋道士感兴趣,他们不光眼睛不放过,还在语言上表达出他们的惊讶,而我已经习惯了做一片绿叶。

 

当我们坐在山岬上休息的时候,景秀发现她的发簪不见了,我笑她成了冒牌的道士。山风适时地将她的头发吹起来,景秀释然地笑了,她说,你看,山风不是最好的发簪吗?

 

 

很快我们开始爬大上方的路,与上次相比这次更吃力。不过再次爬, 这样的一条路感觉已经没有第一次那样惊险了

 

中途休息了两次,我们到达雷神在山洞里的家。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岩缝,比较宽敞的地方端坐着雷神,他的故乡在山下洛河的对面。雷神的前面是悬崖,头顶附近是井一样的隧道,有台阶和铁链通上去,上面是大上方。

 

我意外地发现路边上竟然有线缆,看来山上通电了。

 

大上方以前的主体建筑是岩洞,现在是岩洞和石头房子组成的道观,名叫真武观,在宇宙中真武大帝掌管着北方的天地及大地上的战争。

 

在道观的门口我们与一位道姑相遇,她很急促地与我们打了招呼, 带我们推开曹道长房间的门,然后闪进了厨房

 

曹道长的房子太小了,我庆幸我的体形正好,如果我再肥胖一些会进不了房间的门。曹道长坐在炕上,盘着腿正在念经,房间里狭小得几乎无法站立。我坐到了炕边上,景秀立即提醒我需要站着,她提示说曹道长是坤道,我要保持距离。

 

曹道长看起来很精神,对于我们的到来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已经八十四岁了,是道教界为数不多的坤道中的大师。大约六十四年前,她跟着母亲来到华山出家,她的师父梅嘉瑞道长让她住在南天门下的紫气台道观。1959年以后,很多出家人被赶下山加入生产队。为了继续修行,她在太白山深处找到一个大石坎,并在那里隐居了十二年,直到宗教政策恢复、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修行生活后,才回到华山继续修行。

 

我向她请教修行从哪里入手,她脱口而出:“先学做人”,然后低头继续念经。

 

我追问做好人在山下也可以,在山上有何不同?

 

她回答:“在山上更清净一些。”

 

为了打破沉默,我继续追问:“做个好人需要用一生来实践,人做完了,一生也结束了,是不是意味着修道也完成了?”

 

她沉吟片刻,看着我说:“当然不是,你只管做人,人做好了祖师自然会来点化你。”

 

到了她用斋的时间,位老居士送来斋饭,大枣和花生。这位居士告诉我们曹道长这几年来的食谱里没有粮食,只有草药和花生、土豆、大枣

 

我们从曹道长的房间里退出来坐在屋檐下休息,在喝一杯茶的时间 里,我看到了另外两位道姑。这超出我的想象,大上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两位道姑其中位一袭白色的道袍,走路像要飞起来一样。

 

与乾道不同,她的脑后戴着一块玉,我在向她打招呼之后才知道她着她的弟子——另一位更年轻的道姑——从四川的群山中来大上方。

 

我想知道她的道号,结果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曾经在九华山佛学院挂单的时候看到过《问道》和我笔下的那些隐士,怕成为我笔下的又一个隐士,所以拒绝告诉我她的道号。于是我在心里悄悄地给她取了道号:清风道长。她的弟子则是明月。

 

清风道长的师父是曹道长。她说她们在师父这里蹭饭吃,说这话时她哈哈大笑起来

 

大上方的粮食由山下玉泉院的道教协会供给,他们只供给曹道长,其他人的口粮都是从曹道长这里分出来的很久没有送菜上来了,中午我们只能吃土豆。老居士端出一盆,我坐在院子的树荫下,一起刨土豆皮。

 

在蓝色的炊烟里,我靠在石头墙上打了盹。醒过之后,我拽着石壁上的铁链子,爬到了离地面大约一百米左右的山崖上的一个小石穴里。那里是被人工开凿出来的,坐进去后还能放一些东西;如果躺下来, 就须缩起身体才能容得下。我盘腿坐定,朝洞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华山的西峰和落雁峰上的松树,视野开阔,风景都很好,但再待一会儿我怕会眩晕得掉下去。

 

刚返回地面,午饭就做好了。顾不上客、我和景秀加入了吃饭的队伍。之后的很多天,那些金黄色的土豆的香味顽固得无法告别,它们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午饭过后,清风道长像电影中的侠客那样,很轻盈地站上屋顶,明月道长为她递工具,用泥浆修补屋顶和瓦楞之间的缝隙。曹道长在每一尊神像前点燃香火,包括土地神和灶神,之后回到炕上去继续诵经。

 

我站在真武观对面向道观看过去,清风道长脚下望不见边际的深渊 像天空一样深邃,我在心里为她祈祷。道观的房屋全部建在悬崖上,山风吹来,一切都摇曳起来,老木门在风中自己关了又开。为了不被山风扫荡去,树丫上的毛巾被打成结。院子里的木在山风里舒展着,黑色的籽簌簌地落下,新的生命开始了另一个旅

 

 

我趴在道观门前的台阶下看蚂蚁搬家,直到星星像山花一样在天空 中显出橙黄色。

 

暮色中,清风道长终于回到地面上。洗净手,她招呼说带我们去个好地方。我和景秀紧跟上去。她的任何一个动作似乎都有号召力,假如她要带我们去爬悬崖,我想我也不能拒绝。可是她带我们爬上了一块大石头,那石头太高了,在曹道长的屋子上面。

 

清风道长站在石头上面,将景秀像拎一只枕头一样提到石头上面, 我也爬了上去,看到的不是悬崖,而是满天的星星和对面山上的灯火。道长说在这以前,她们也像我一样,在终南的群山里漫游,还曾经在太白山待了大一年。

 

我在石头上躺下来,听明月道长讲她的故事。

 

她说,你知道莲花的味道吗?夏天黄昏的时候,我们将采来的茶叶放到莲花的花蕊中去,夜色中花会收起花蕾。第二天清晨花瓣舒展开, 再从花中将那些茶叶收集起来,用泉水冲泡,会带有莲的清香。我们经常这样收集各种花的味道

 

明月道长的声音很清脆,使我想起春天树枝上的百灵鸟。她说走了那么多地方就觉得太白山最美,那里的云最白,天也冷得有味道。冬天的时候刚洗完脸的毛巾随后去拿,发现手粘在上面了。那里的树很大, 黄昏后躺在上面,树被风晃动着,透过树林遥望天空,等待月亮爬上山。

 

夜幕垂下,满山的清,只有月光和自己的影子,寂静中你会感受到生命的奇妙。山里的月亮比山外的大,看着明月经常会在树上睡过去, 常常被风吹醒,有时已到了天亮时分。

 

听着清风道长的声音,我也以为我睡在有月光的夜空下,然后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奢华的星空。星星像秋天原野上的野菊花开满了夜空,它们为欣赏它们的人绽放。我用眼睛贪婪地收集着它们,同时用耳朵收集满山的风声。

 

明月道长说这么多年来她们的脚没闲过直在跑,风里在跑,雨里在跑,雪里也在跑,白天黑夜都在跑,别人过年的时候她们还在跑。有时候自己也想要个答案,为什么这样?现在答案不重要了,跑中自有乐趣。经常还碰见近百岁、一把白胡子的老修行者也在到处跑,他们不在这座山上就在另一座山上。唐朝时李白也是这样,一生都在山水间漫游。

 

这些年她和师父结伴走了很多山,其实路走多了你会觉得越走越轻 盈,在师爷这里除了做功课之外她们没有多少活干,不是去爬山就是在石头上睡觉。

 

每天清晨师爷比树上的松鼠起得还早,她会站在明月道长的窗前咳 嗽几声。如果等一会儿没有反应,她会很耐心地叫徒弟清风道长的名字说,你看看那只懒猫是不是还在睡觉。等听到这句话,明月道长会以最快的速度推开门,跟上师爷和师父去石洞前诵经。

 

师爷的食物中有明月道长最喜欢吃的大枣,师爷用斋时明月道长会 不眨眼睛地盯着师爷的食物看,这时师爷会瞪着徒孙的眼睛打目光战。

 

之后她会先笑起来说句“馋猫”,明月道长因此会分到一份师爷碗中的食物。最后明月道长会为自己辩白,师爷你那些食物如果吃不完会被老鼠偷去,与其便宜老鼠为什么不多赏赐一些给“馋猫” ?曹道长像小孩子那样笑着说,我有罪!我有罪!

 

晚上,我被安排在接近地面的仓库里睡,那里有一张大炕。我刚跨进门,老鼠就用了很大的声音来欢迎新室友,那声音听起来兴奋又隐忍。

 

炕大极了,我只占用了一边,我想如果我的那些毛茸茸的室友愿意, 它们可以在这宽阔的炕上跳一支舞。

 

第二天清晨,清风道长计划下山去背一些蔬菜上来。当我站在真武观的上方准备拍照片时,曹道长已经诵完经在菜地里拔草了,我也加入进去。

 

菜地里的白菜苗很小,还不能进厨房,曹道长在菜地以外采了一些野菜,那是野觅菜。早餐的时候它们出现在餐桌上,曹道长在所有的神像和灶神前燃香之后早饭开始,餐点是稀饭、馒头和土豆。

 

吃完饭我背上行囊准备下山,景秀去向曹道长辞行,她神秘地对我说想拜曹道长为师。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进了曹道长的屋子。曹道长对这位法国来的修行者是抑制不住的喜爱,她接受了景秀的请求。

 

我在一边趁机建议景秀赶快拜谢,曹道长闪开了,她让景秀面对斋堂里供着的观世音大士顶礼。之后,曹道长在一张纸上为景秀写下新的道号:景宗秀。在这之前景秀是全真教龙门派第三十二代传人,现在她变成了第二十三代传人。

 

从大上方下来,我们用了大约一个小时回到莎萝坪,休息一会儿后继续登山。当景宗秀的力气接近极限的时候,我们又回到了青柯坪。两天的跋涉使她的脚跟不上了,我猜想她大约支撑不住了。

 

 

回到九天宫,文道长依旧毫不吝啬地拿出一堆茶叶招待我们。吃过晚饭,道观里来了两位外国人投宿,他们和景宗秀聊了起来。一会儿景宗秀过来说她不能陪我继续走了,明天她要和两位法国老乡回西安去。这两位法国人汉语都很好,他们来到中国求道并且工作。

 

受隐士和修道的吸引,他们想到西安一带的终南山里看看。景宗秀拿出她的电话,我的名字被用英文“隐者”这个词语代替了。她告诉他们,要找隐士可以找我寻求帮助。她还告诉他们说我这里有寻访隐士的地图。他们上当了,立即围上来要我在纸上写下那些不拒绝被寻访到的隐士的名字。

 

晚上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早上我辞别景宗秀和文道长,背上行囊计划翻过山脊去仙峪寻访文道长说的那位隐士。出门的时候,文道长从菜地里摘下两根黄瓜让我带在路上吃。推辞不过,我就带了一根,然后开始爬九天宫后面最陡峭的那一段路。

 

在老君梨沟的下面,我看到一位清道夫。他在陡峭的石壁一侧探出身子,用夹子去清理那些游客留下的塑料袋我想表示对他工作的敬意, 可惜我不抽烟,口袋里没有招呼的东西,于是停下来看着他干活。我感叹丢下这些垃圾的人没有觉悟,这位清道夫说,没有什么关系,有的人喜欢破坏,觉得那样做有成就感,有的人做好事同样有成就感,这之间没有区别,只是每个人的心态不同而已。

 

我想与这位清道夫聊几句,可惜无法停留,于是继续爬剩下的那一段路。

 

  

路上我在想文道长说的那位隐居在仙峪深处的隐士,据说凡是认识 他的人都会被他的琴声吸引。他走到哪里都背着琴,即使睡觉也将琴放在身边。

 

按照文道长的叙述,我需要蹬过河,隐士的茅屋就建在河边上。我想象着他坐在水边,云雾从水面上升起来,琴在空气中发出一圈圈气浪,卷过青色的岩石和墨绿的苔

 

爬上山脊时,阳光落满了整个山谷。山脊像一个集市,游客、卖纪念品的摊贩将空间占满了。

 

从莲花峰的山脊上下来,南边的山上有青色的云团在移动。向北望,我想象着能看见黄河和渭河,但眼前只有浮动的白色雾气。我开始朝游人的禁区走去,在我的身后是青色和白色相间的峭立的山峰,它们像从水墨里长出来似的,淡淡地隐在云烟里。一条路穿过旅游局的职工宿舍往河流的上游延伸过去。

 

雨季开始之后,山里变成了草的世界,路边上兰花一样的草和青翠的绿夢将路全部掩盖了。在旅游局的职工宿舍边我遇到一个人,于是向他打听隐士所在的那个地方。那个人说那里只有一户山民,大概需要两小时左右的路程,我心里踏实了一些。

 

他建议我应该拿一只手杖,用它提醒草中的蛇避让,我照办了。一截被河水冲刷下来的树根做了我的手杖,我用它来划开齐腰高的草。

 

河边上有些茅屋,门上挂着锁,路边的石头上晾晒着釆来的药材,采药人的扁担还放在那里。四周无人迹,河边有几棵桃树,桃子上的绒毛还没有褪去。

 

 

路有时候就是河水上的几块石头,几乎看不出人摆弄的痕迹,只能凭感觉走。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发现我找不到路了。

 

河床越来越宽,到处都是巨大的石头,没有鸟兽的痕迹。除了石头,四周都是像树一样的草,踏上去半条腿就被淹没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可以问路,只有水里的黑色蝌蚪游来游去,我只好原路返回,终于再次在草中间找到了路的痕迹。

 

我捧起一掬河水,痛饮而下。这些水在口中撞击,有酒的清冽,再想品一品却又淡至无味了。回头时,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发现了一双草鞋, 但没看到采药人或牧羊人我想那或许是河神的鞋子。河神不穿鞋子可能河水要涨了。

 


抬头时山谷深处的云浓厚得很,我小跑起来,终于在一个山崖下出现了几堆牛粪。这些牛粪给了我鼓励,看来我的目的地快到了。终于, 我在树林里发现了三头牛、它们看见我这样的不速之客冲过来,立即让开了路,牛的蹄印开始出现在河滩的各个地方,周围依旧没有人。我想附近可能有茅屋,环顾山谷,在一个岩洞一样的山崖下,我看见几面旗子和一间茅屋。那茅屋建在山崖下,通往山崖的路被牛踩出了千万条。怕打扰隐士的清净,我压住想呼喊的冲动,我想他可能正坐在那里等我。

 

一口气爬到房子前面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是牛的大本营,四处都是牛的气味。茅屋的门敞开着,红、黄、绿三面旗子在风中招展,我联想到刚才看到的三头牛,这三面旗子应该是那三头牛喜欢的。旗子插在那里可能是提醒那些牛,不要看见青草就忘记了回家的路。

 

从牛的营地下来,我沿着河水继续往前走,终于在两条河汇聚的地方看见了几间茅屋。从水中的石头上跳过去到了河对面,一只狗出现在我面前,接着又有一只更大的狗冲着我狂吠。

 

我对狗没有好印象,它们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如假包换的盗 贼,至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我猜想它们会在我腿上的哪个部位咬下去。在它们将冲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包里还有一块有点发霉的烧饼。

 

那块烧饼是我从山上一个商店的路边上捡来的,本来计划着在赶路 的途中用来做午餐,现在我将烧饼分了一块扔出去,它们立即去抢烧饼, 我趁机往茅屋下走去。

 

吃完了那一点烧饼,那两条狗又堵住了我的去路。它们威胁着我, 直到吃完我手上剩下的烧饼。这时茅屋的门开了,一位抽着烟锅的山民出现在我眼前。他像计算好了时间一样,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两只狗这时开始向我摇尾巴。

 

我向这位老者打听那位会弹琴的隐士是不是住在这里,他说不知道。我想他可能听不懂我的话,于是用方言又重复了一遍,回答还是不知道。

 

我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开始翻行囊。我想看有没有一包烟送给他。整个包都翻遍了,很无奈,我只好向他道歉说我没有带烟上来。也许是看在我如此真诚的份上,他突然说你要找的是那个道士吧? 他就住在河对面的房子里。

 

我一回头,看见路边的一座茅屋。山民建议我和他分享那一锅旱烟,我拒绝了。如果我没有戒除烟瘾,一定会滋滋地猛吸几口。

 

我向他问起山中隐士的情况,他告诉我前些年山谷里有一位道人在 他的茅屋里坐化了,人们路过发现的时候,茅屋门被从里面用石头砌起来。人们拆了那些石头,发现他已经不知道何时停止了呼吸。在大约半天路程以外的王道岭,现在还有六个道人住在石洞里。

 

过了河,回到路上,我奔跑起来,远远地看见一位清瘦的道士站在路边上,我想他应该有很长的胡子,结果没看到。他说我路过他的茅屋时,他坐在屋子里,在我身后打过招呼,遗憾的是我没听见,结果就是我将那块烧饼送给了那两只狗。

 

我跟在他身后,踩着车前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到了河边上的茅屋。门前的草很茂盛,看不出有人走动的痕迹,这是我刚才忽略它的原因,我以为它是荒废的。

 

茅屋走进去像一个洞穴,道人从锅里盛了一盆白米粥,又递了一碗辣椒面给我。他说除了这个没有其他菜可以下饭,他每天就吃这个。

 

我想起来我包里还有文道长送的黄瓜,于是拿出来。道士说正好可以给我下饭,我建议他留下来,我们推让起来,最后我还是将它留在了灶台上。

 

我看了看辣椒面,又看了看门前青绿的野草,咽了些口水,快速地喝光了那盆粥。

 

道士说这锅粥他已经喝了两天了。冬天的时候,煮一锅粥喝三天, 夏天煮一锅喝两天。有时候想吃菜了,会挖一些黄精炒了吃做一次,可以吃很长时间。

 

我建议道士看在这高山流水的份上弹奏一曲,他说琴已经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进山前就将琴送人了,在这里不需要多余的东西。

 

 

在屋子里我没有发现茶,只好喝河水,坐在树桩上看松涛,听水声发呆。

 

中午的时候,道士去散步了。茅屋的窗下有炕,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山顶。有这扇窗子,喜欢遐想的老毛病又来了。我想夜晚山高月小,窗外无古也无今,只有流水寂寂,山风吹衣

 

在流水声里我午睡醒来,道士还不见踪迹,山雨开始落下来,涛声震耳,一会儿太阳又出现了。我站在河边的石头上摘了几个核桃,用石头砸开,剥去绿色的皮壳掏了清甜的桃仁慰劳一下寂寞的肠胃。

 

接近黄昏的时候,道上散步归来,他说有时想出去走走,就去山野里乱走,从山谷的分岔走半天可以到王道岭,而另一边可以走到终南山的南麓。

 

我问,在这里有所得吧?

 

他说一无所得,想得到什么就不会来山里,在这里你会体悟大道, 大道超出世间,不以人的善恶为准则。你看动物们弱肉强食,你可以很轻松地改变它们,但依照的标准是你自己的,不是自然的。北方的草原狼很多,牧人的羊经常被吃掉,前些年有很多人用猎枪打狼,很快打光了, 但人们发现羊开始因为疾病大量死亡,后来有人从远处带来狼,羊群重新开始变得有活力

 

生死也是自然,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如果你的眼睛只看到人,那么你只会站在人道上说话和决断;如果你的眼睛看到的是整个地球,你的道就超出了人和其他生命,而大道就是整个宇宙。

 

人们有烦恼就想着去解决它,其实有些烦恼不需要解决,只需要包容你看天上的云,它们瞬间涌起似乎遮盖了月,其实遮盖的只是你的眼睛而已。如果你的眼睛看到的是没有边际的虚空,那么它们可以忽略。有什么不能被包容?以前在我的眼里,琴是整个世界,丢掉琴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有烦恼的是人,想要清净的也是人。

 

 

山谷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云雾从山顶一眨眼就飞到了屋檐上,雨开始下起来。

 

我很想在这里住下来,遗憾的是我的心被分裂了。城市里有很多事牵着我,无法将它们斩断。

 

道士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下山要趁早,晚一步雨会很大,河水要是涨起来,你就要吃苦头了,说完找了一件雨衣给我。

 

我背好行囊,仓促道别。在河床上小跑前行,山雨在屁股后面追着。刚跑过牛群待过的地方,雨就追了上来,雨衣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山风揭起了雨衣,大雨将我洗了一遍。我的眼睛很快睁不开了,雨水在脸上流成了瀑布,鞋子在过河的时候灌满了水。

 

我的速度已经败给这场大雨,索性慢慢地走,到了山谷口,我在路边上摘了几个桃子揣在怀里下山。

 

走出山谷的时候,雨被阳光照亮了;雨停之后满山都是闪亮的露珠。我抑制着想将这些水珠收集起来带回城市的冲动,它们可以洗亮很多人的眼睛,让大家可以透过城市的灰尘看到淡蓝色的山,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天边,在那里有流泻着的碧绿泉水和摇曳的野花,还有悠闲的白云。

 

后记 染衣做白云,浑然忘归期

 

终南山一直在那里等待了我亿万年,而我流转尘世,终于走近了它。

 

在山脚下的城市中生活了很多年,并不觉得这是一座特别的山,直到有一天当我们向外看去时才感受到了这座山的美。

 

 

近年来的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终南山中行走,似乎在白云深处的某个地方,有几位故人在等着我。

 

开始行走之前,我做过一个长长的、关于在山中寻访隐士的梦。

 

现在我还不确定到底我的行走是不是一场更长的梦。

 

更多的时候那些隐士不愿意被打扰,他们隐得越深我越想找见他们, 我们像是在玩捉迷藏游戏,我们更多的是带着探究窥伺的心态看他们,而不是关心他们的生存。而他们是我们身边曾经熟悉的面孔,只因为对生活有着更多的期望而离群索居。

 

在山中我几次遇险:遭遇蟒蛇,摔伤,迷路。但艰辛和苦难这一切在隐士面前都变得轻飘飘的,他们放下的,我们都还扛在身上。

 

多年前在通往终南山寻访隐士的道路上行走着一个身影那个大胡 子的美国人比尔•波特,他比我早二十年走近了这座山,并将他所有的热爱和赞叹留给了终南山和住在这座大山深处的人们。现在很多人在灯下读着他关于描写终南山隐士的那本《空谷幽兰》,像我最初一样做着一个个隐士的梦。

 

正如比尔•波特所说的那样,在深山中有些人一辈子只留下一个仙方, 几句诗……

 

在终南山下我遇见全真教祖庭重阳宫的主持陈道长,他十几岁的时 候就在渭河上游的龙门洞修道。他说多年以前龙门洞庙会,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位白胡子老道坐在路边上,他的前面放着几本经书和几种草药,以及药方。路过的人们以为他在化缘就在他的前面放点钱或者馒头,几天过去了人们发现他依然端坐在路边,也不知道何时巳经羽化了。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人们将他安葬在路边上并叫他路野。

 

在太兴山上有位黄道长,二十多岁就上山了,在那里住了七十五年。在山中我没有与他相逢,因为早在我进山的前年,他就走了。

 

在一个山谷里我遇见一对“神仙伴侣”,入们叫他们现代版的“杨过和小龙女”,他和他的女朋友住在山谷中八年了。他只是喜欢那里的白云、流水和空气,山中的生活让他很惬意,他大部分时间是在读书弹琴、画画、采药或者种地,无事就睡懒觉。说起隐居深山的动机,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优美,仅此而已。

 

在深山里除过修行不谈,谈生活,山中的人是比我们更热爱生活的一群人。他们一见到山外的人有的会躲开,更多的是忙着给你做饭。到了山中我感觉回到了家,每次回家母亲也是这样,先忙着做饭,怕我饿着。在山中如果你饿了,他们一定会端一碗饭给你,绝对不会惦记你的口袋。

 

在山中人与动物没有隔膜和误会,他们都是邻居。

 

或许他们更懂得生活,而我们只是画地为牢。我从他们那里认识了生活,他们并没有将自己放在生活之外,只是我们正在追寻的那些物质, 是他们已经放弃的。

 

我一直以为隐士是要忽略生活,但恰恰相反,他们在呵护一种人的本能,以及和谐理想的生活。

 

 

关于终南山,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在终南山中我一直在寻找终南山。万里终南,每一个山头都是终南,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叫做终南。我认为在我看见的终南山之外还有一个我所看不见的终南山。

 

关于终南山,我仍然一无所知。

 


第六章 封神榜上的山河 《寻访终南隐士》


第五章 松风 《寻访终南隐士》


第四章 箪瓢之士《寻访终南隐士》


第三章 结庐终南 《寻访终南隐士》


第二章 云起山林 《寻访终南隐士》


前言 月亮下一座隐士的山 ▎第一章 一袭蓑衣上终南 《寻访终南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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