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隐士：我们时代的隐士：罗伯特·拉克斯（上）《隐士：透视孤独》

如果他能够厘清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就有能力厘清别人的内心世界。

今天，帕特莫斯岛上的隐士屋都已经丢空荒废，只有偶尔路过的好奇游人会在外头东张西望。它们的窗帘都是密闭着的，大门都上了锁和加钉了木条，以保护里面留下来的圣像和其他东西——这些过去具有激发宗教意识功能之物，现在都可以在国际古物市场上卖得好价钱。菜园里杂草丛生，唯一看得见的色彩，来自被丢弃的空香烟包和包野餐食物用的袋子。在我们这个交通发达的时代，那些当初为寻觅宁静安详而来此隐居的人，早已被汽船的引擎声和出租摩托车的呼啸声给驱逐一空。

尽管如此，在今日的帕特莫斯岛上，却仍然有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孤独生活的见证者，而他所过的，也许是走在最前端的隐士生活。

每一天，在帕特莫斯岛繁忙的港口斯卡拉（Scala）的街头，你都会看到一个戴着顶宽边草帽、蓄着把桃形白胡子的瘦削人影，静静地穿过人群，向着码头上的渔船走去。他就是美国诗人罗伯特·拉克斯。而他之所以要到街上来，为的是要给他的猫儿们买鱼吃（不过拉克斯自己则认为，那些并不能算是“他的”猫儿，因为它们都是自己选择住在他身边的）。

拉克斯1915年生于纽约州西部的城市奥利安（O1ean）。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期间，活跃于文艺活动中，被视为是“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①的先驱人物之一。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②是他最早的仰慕者，而莫顿是他的终生至交。毕业后，他教了两年的文学，然后在《纽约客》（New Yorker）杂志当编辑。稍后，他为《时代》杂志撰写影评，又到好莱坞当编剧。1943年，他归信天主教，10年后，他被任命为自由派的天主教杂志《大赦年》（Jubilee）的“漫游编辑”（roving  editor）。这个职位让他得以游历欧洲。1960年，他首度游访希腊，两年后，他故地重游，并留下来定居。过去30年来，他一直都是住在帕特莫斯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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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垮掉的一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在美国的一个文学流派，其成员鄙弃美国正统文化，以极度反叛的面貌来表现对社会的强烈不满。——中译者注

②艾伦·金斯伯格：美国诗人，“垮掉的一代"的中坚人物。——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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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诗集分别在英国、美国、意大利和瑞士出版过。他每天都会写作，而据他估计，他迄今出版过的东西，只占他全部写过的文字的十分之一左右。

拉克斯喜欢与人接触。每次走过斯卡拉的街头时，他的脚步都会放慢下来，以便可以跟许多他认识的当地男女闲话家常。他对他们每一个都不会掉以轻心，总是以最聚精会神的态度跟对方交谈。而每一个跟他交谈的人在离开时总是面带着笑容，感到精神焕发。

尽管他声称，朋友是最让他乐在生活之中的理由之一，但他过的却是独居的生活，而且一过就是40年。据他表示，他会过孤独的生活，并不是出于刻意的选择，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事实上，生活在纽约的时候，他曾跟一个朋友同住过很多年。但他们从不会在屋里彼此交谈，即使擦身而过，也不会说上一言半语。然而，每逢星期五，他们却会在办公室里互通电话，聊上好一阵子，以“交换彼此的近况”。两个人都不认为这有什么古怪可言。

这种孤独对拉克斯来说是必要的，因为他是个作家，只有在不会分心的环境下才能工作。孤独对他而言最主要是一个工作的环境，是他唯一可以写作的所在。而他的写作，最主要又是一种对意义的追寻。洞见三不五时都会临到他，而他认为，如果他能够把这些洞见以一种他自己能了解的语言呈现出来，那说不定别人就能从中受惠。以下就是他的其中一些洞见：

摘自日记C：

1969年7月22日（帕特莫斯岛）

不管是哲学、禅还是瑜如，都是通向智慧与“开悟”的途径。在“开悟”的状态中，一个人的行为总是（或几乎总是）“自然而然地”不逾矩的。

“开悟”并不意味你会发出光芒，也不意味会有大批群众来到你盘腿而坐的山峦上，聆听你的话语。

那毋宁是一种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的清楚认知（也许还包括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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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8月21日（在海里游过泳之后）

大海会对血液发出召唤，唤醒那些离心脏最远的血液分子，进行新一轮的循环：人体内的血液会跟人体外的咸水互相召唤，一如日之召唤夜，夜之召唤日。

所有每天游泳的老人家，都可以体验到一种被大海重生的感觉。他们就像小熊一样，受到它们母亲的爬梳、舐舔，从一夏天的大海中被焕然一新地诞生出来。

海底的视象也许就是一个母胎中的视象：充满暗光，充满遥远但却灿烂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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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11月25日（帕特英斯岛）

这里的夜似乎要比卡林诺斯岛（Kalymnos）的轻盈，而且远不如纽约的夜沉重。大城市的夜都是沉重的，这种沉重，来自在街头溜跶的人群、来自他们的心事，也来自他们的计划。这一切，在空气里形成一种物理般的压力：它本来只是心理性的，但却因为置得如此的具体可触，以致于让人感到它像一段压在肩头上的铅。

很难想象，类似的重压会落在（帕特莫斯岛）这么小的一个小岛上。

即使你把这里的人的夜间梦魔集中起来，也无法造成如此的沉重。就如纽约的夜要比卡林诺斯岛沉重，而伦敦的夜又要比纽约沉重，似乎，一个地方的面积和它的梦游者的数量，是成倍数地增加它的夜的沉重性的。

也许正是基于相同的理由，夜间发生在城市里的意外事故，其沉重性要远超过发生在小镇里的。同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它在夜间的城市里所引发的回响，也会比在小镇大。这里存在着一些吊诡，因为城市的生活虽然似乎是变动不居的，但发生在它里面的每一宗暴力罪行、每一件残忍的事实，给人的感觉却是永恒的，是它那不变的面貌的一部分。但一个岛镇的情形却恰恰相反：只有青山绿水才是永恒的。在一个岛镇里，四季会以稳定的韵律去而复返，房子会一直被住到垮下来为止，小孩会沿用他们祖辈的名字。在这个高度有秩序性的网络里，生活中所出现的意外事故，显得微小和倏忽：它们不会被当成一个凶兆或吉兆，而是会被当成宇宙秩序的一部分。

因此，一个乡村居民会以哲学性的态度面对新闻，而一个城市人则会用恐慌去面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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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2月25日

在西方，有三种被基督教的神秘主义者和神学家认为很要不得的思考方式，但它们却各拥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千禧年主义（chiliasm）、天使主义（angelism）、寂静主义（quietism）。

如果这三种思考方式曾出现在东方的话（后两者是几乎肯定出现过的），那它们一定会有着不同的名字，而且有着不同的职志。

千禧年主义认为，千禧年即将来临③，而相应的，一些迄今为止束缚着人类自由的限制，应该要加以扬弃。第一种被激烈的千禧年主义者认为应该加以抛弃的束缚是衣服和节酒。安安静静地坐着并不是千禧年主义者的态度，载歌载舞才是。这表现在他们的游行和抗议活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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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据《启示录》所示，在世界末日前，基督将再降临人世，统治1000年，这1000年被称为“千禧年”，而这种主张被称为“千禧年主义”。——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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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主义者经常都会挨警棍的揍，甚至还会挨枪（这见于西方世界的不同地区），反观天使主义和寂静主义，则很少会抵触法律。

天使主义者的罪过在于他们幻想自己是个天使多于是个人；他们有时会把自己当成自己的保护天使：他们不但以为他们不应该犯错，而且根本没有能力犯错。

天使主义者通常会住在修道院里，而且很少会获得他们上级的赞许。

寂静主义者不相信自己是个天使，也不相信他们会有一个守护天使。他们所静静等待的，毋宁是直接的灵启（来自圣灵的）。他们就这样等着等着，尽可能什么都不做，以免自己接受灵启的澄清状态会受到扰乱。

寂静主义者就像天使主义者一样，通常都是僧侣，但他们唯一认为自己应该尽的僧侣义务就是祷告。只有在动笔为文去鼓吹寂静主义时，他们才会和当局发生龃龉。他们的观念，即便不会被斥为异端，最少也会被指为出格。

在对这三者的譴责中，存在着一种浅狭性。而这种浅狭性，在西方已经当道了很长一段日子，如今已经到了应该被加以扬弃的时候。

浅狭与条理化经常都是相偕进入哲学和宗教思想之中的，最少在西方是如此；一切思想都会被收纳剪裁到系统之中；大凡不能如此者，就被视为是异端、出格。

在西方，所有的事物都被视为一种人造物的例子，跟一只盒子、一个兔笼无异。

一只盒子，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论来说的话，显然是由四个原因构成的：物质因、动力因、形式因和目的因。它是由木头造成的，被一个木匠造出来，以盒子的形式体现，有着盒子的功用。

至于悲剧，则是由文字组成的，由一个悲剧家写成的，以悲剧的形式体现，有着悲剧的功用。

那悲剧的功用在哪里？在于净化观众的怜悯与恐惧情绪。

文明、社会结构、教会、人类、个人，全部是如此。

总之，不管是什么东西，在西方都被视同于一只盒子。

而当然，一切自然世界的事物（包括树、鱼、猫和海洋等），也未能例外。

这一切，都被认为可以通过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去加以理解的，而如果有什么是无法这样被理解的话，人们不会去归咎四因说，而会去归咎物本身。

一件异常的物：一件谜样的物。

物在西方都被视为是人造物，哪怕它们是会生长的，是被“创造”出来的。

也哪怕它们是会跳跃的（就像雅典娜女神从宙斯的头顶上完完整整地跳出来那样④），也一样会被当成跟盒子无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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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雅典娜女神是宙斯的女儿，根据希腊神话，她是从宙斯的脑壳里蹦出来的，一生下来就是个大人。——中泽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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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部分西方的语言里（梵文也不例外？），“做”（to do）和“造”（to make）乃是同义词。当然，没有任何的“造”不是一种“做”，但难道所有的“做”，一定都是一种“造”吗？（所有行动，最少对西方来说，都是一种“造”。）

所有这一切，在我看来，可以一言以蔽之：那是一种古早的、原始阶段的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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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2月26日

在西方，一出悲剧或一件文学作品，都一定会有开始、中段和结尾（印第安人的故事则是没有结束可言的）。西方的音乐，不管是交响乐还是歌剧，都必然有开始和中段，而当结尾来到的时候，你是绝对不会预感不到的：因为它们总有一个锣鼓喧天的终章。

印第安人的音乐则是没有开始的，他让人觉得它们仿佛是凭空蹦出来的，然后，它会上升到一个你预期不到的高度，之后开始下降，并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嘎然而止（你之所以知道它已经结束，是因为不再听到有音乐声）。

它并不是为解决任何问题而创作出来的：它不提供任何可以传递下去的洞见。它甚至就像是不会再次被奏起似的。

演奏它的乐器当然会再度响起，演奏它的音乐家也会再度演奏。某些东西是持续不变的，但不包括一份会让人蹙眉的总谱。

摘自日记D

1973年2月28日

我一直在聆听我内心的所有欲望说话。我不会为它们的每个建议所左右。（我会为其中一些所左右，但不会太多）。尽管如此，我仍然会聆听所有我内心想说的话，仍然会允许它用自己的语言说话。

当它再次说话，我就会聆听…

我也给予我的心灵同样的放纵。我常常让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会写下这些在心灵里回响的形式……

观看与聆听：近于不观看与不聆听；除非受到召唤，否则不采取行动；一种被动的生活方式。但它却可以带来真正和重要的活动。它过滤掉无意义的活动，保留下有意义的活动。参与在永恒的生活中，而所谓的永恒生活，可以界定为纯粹的活动（那些什么都不做，但又不是在睡觉的人，最接近这种状态）。心灵、灵魂和肉体的最佳活动都是衍生于这种纯粹状态的活动的（它们是空的活动、无目的性的活动、没有任何计较或刻意努力的活动），就像呼吸与消化的活动一样：它们经常都是在人不自觉的情况下进行的，但却可以促进整个生命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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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4月14日

创造性与秩序、创造性与理性，看似是南辕北辙的（浪漫主义者就这样认为），但也许一个活泼的融合并不是不可能的。秩序如果单有自身，而没有创造性，那就好比是一架没有燃料的飞机。汽油，如果摆着不用的话，那最后不是会引发火灾就是会挥发殆尽。

摘自《诗篇》（Psalm）

如果经验是一颗种子，那它必然是一颗智慧的种子——

不只是那种最后会变成一句箴言的道德的智慧，

也不全然是那种会变成一首“诗篇”的那种礼赞和表达最高形式的爱的智慧，

而是一种作为意识的智慧，一种可以打磨人对于生命的意义与处境的意识的智慧，而那是一种本能，可以扶助生存。

这种子会死亡吗？严格来说，没有任何种子是会死亡的，有的，只是发生转化罢了。

种子会转化成作物，尽管如此，隐藏和包襄在种子中的生命，仍然会在作物的体内成长茁壮下去。

种子的外皮是会解体的，但它的生命之火，却仍然会在作物的体内燃烧。

同样的，一个经验的外在装饰（也就是它的特定情境）是必然会历经解体或变形的，但它的本质却会继续活在意识中，活在智慧中，或是活在一颗智慧的果实（例如一首诗）中。

我和拉克斯，是1989年在斯卡拉的街头偶然认识的。此后4年，我们不时都会在买东西的时候碰到。我们会站在树阴下，稍事交谈，两人手上各挽着白色的购物袋（我袋子里装的是食物杂货，他袋子里装的是给猫吃的鱼）。每一次，我都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有启发性的想法，有关于大自然的，有关于永恒的观念的，有关于路易斯·阿姆斯特朗⑤的。交谈过后，我都会像所有跟拉克斯闲聊过的人一样，带着如沐春风的感觉离开。

⑤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1900一1971）：美国爵士乐大师。——中译者注

1993年，当我开始着手为撰写本书有关莫顿的一章而搜集材料时，意外发现拉克斯与莫顿原来是多年好友。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我每星期都会一至两次，走上陡峭的窄街，前往他高踞港口上方的小屋，跟他讨论我的写作计划，每次一个小时。我们最先谈及的都是有关莫顿的种种，又特别是有关他对孤独的追寻，而这一点，又慢慢让话题转向拉克斯本人的处境——在某个意义来说，他所过的孤独生活，其密度要比莫顿的更甚。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发现跟我谈话，有助于厘清自己的思想。我问他我是不是可以把我们的谈话内容用录音机记录下来。他同意了。

本文摘录自《隐士：透视孤独》 作者：（美）法朗士（Peter France）  翻译：梁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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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赫巴巴的故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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