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会】 刘川｜五言绝句粥饭读（五十四）

导言：因近期开始学写五言绝句，故茶余饭后，信手随缘读明清及更早的诗人作品，多涉猎五绝，随记几笔读后感受，且多有演绎发挥，呈与大家，闲读可也，不是赏析与学术研究。请批评指正，候教处：[e-mail]。

——粥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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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

赵翼（清）

何物消闲味，诗多枕上成。

却将诗索枕，枕又寂无声。

【读后感】赵瓯北作品不掉书袋，多生活趣味，偶尔显得俗，是雅俗与通俗，不是低俗。此诗诙谐幽默，平实易懂，自写诗歌创作中的乐事：无聊难眠时，躺在枕头上，就出了好多诗；真想正经八百写诗，认认真真躺在枕头上，枕头又一点用也不起了。诗歌大佬拿枕头问罪？拿读者智商开涮？其实是拿自己开心。诗人大多有“洁癖”，容不得世俗小事、生活琐碎，喜写风花雪，不喜锅碗瓢。但其实，梅菊气也好，烟火气也好，都必须接通人气，否则都不可取。老诗翁放下身段，一味平怀，拿枕头说事，我觉得好。

清河

梁鼎芬（清）

清流双塔店，小聚几人家。

历历前朝事：停车自买茶。

【读后感】关河兴废，岂不关己事？前朝（大清朝）轰然倒地，亲历沧桑剧变，作者当有深深感慨，却无一语。旧地重游，唯一记得的是，曾经于此下车，亲自去农户买过茶。淡定，既是人格，又是诗格，往往以无情之情写大悲大喜，耐人反复咀嚼，此诗可见约略。此诗中，作者于前朝，是不屑，是深惋，是怀念，是痛恨？已无意多说，一杯村野淡茶饮罢，继续赶路而已。

倚楼

李龏（宋）

客意入灯篝，无诗过一秋。

角声吹雨断，人在截云楼。

【读后感】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此诗，独倚截云楼（半腰截断寒云的楼，形容楼高）。客思不断，直至黄昏掌灯，仍旧愁怀难释；无心写诗，也不读诗，就这样一秋孤寂无趣度过；此刻，我在异乡，我在冷冷的高楼；楼外，暮雨潇潇，雨停时，鼓角仍在呜咽。不直接写心绪，而是勾画外部情境、个人处境，以代心声。情感是否凝练、含蓄、节制，是诗词一大关钥。抒情之作忌讳情感抒发过滥。本诗之愁感，看时无，品时有，悠悠淡远，经久不散，即是好手法。

早梅

道源（明）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

【读后感】一遇寒冬，万树失去娇容，惟有南边梅枝上有花初绽；随随便便，一条小溪旁即可闻到“她”的体香，仔细寻“她”，“她”的影子正映在农家的墙壁上。不千篇一律写雪地梅开的所谓“风骨”，而是写冬日里梅花的情趣：林中初见，宛然仙子，有芳香、有倩影。尤其“野人家”，也耐人寻味，这雪地密林中，与梅相伴的山野人家，又是什么样的人住在里面呢？此等诗，是用心来品味的，不是嘴巴读的。后人康海写了一首《冬》：“云冻欲雪未雪，梅瘦将花未花。流水小桥山寺，竹篱茅舍人家。”形来自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魂来自道源《早梅》，也可一读。古诗的资源互鉴互用是集体语境一致性造成的，在美学大一统的格局里，个人的创造性被削弱，可能某些人一生的努力写作都是在重新组合、拼凑别人的语言、意象、情感碎片，当代诗词如何跳出古人“乾坤圈”，更是大难矣。

出郊

杨慎（明）

高田如楼梯，平田如棋局。

白鹭忽飞来，点破秧针绿。

【读后感】“点破”手法，古人多用，或者静中写一动，或者动中写一静，或者悲中写一喜，或者喜中写一悲，等等。总之，以一差异较大者来“点破”全局，形成跨度较大的表达张力，而达到既丰富生动又和谐有致的审美效果。本诗写的“全局”是仰望山上高田，层层而上，楼梯一样；俯瞰低处平田，庄稼沿耕垄排列，布局有序，如同棋盘上的小格子一样。写“点破”是一两只雪白的水鹭飞来，打破了这浑茫一寂与浑然一碧。动与静、白与绿的强烈对比，让人深刻印象。“点破”手法抓住的是瞬间感受，在恒久、宏大、略显呆滞的总体“宇宙”中，植入发现的、差异的、新鲜的陌生“小世界”，激发它的活力。

江楼杂作  其四

郑孝胥（清）

去日总如梦，浮生徒自劳。

楼头夜深客，闇坐听江涛。

【读后感】感慨颇多，难以排遣，索性紧关起门，江楼夜坐，既然放不下两袖红尘，必然有一怀乱涛。郑海藏此诗有唐人风范。复杂的过来人情绪，世事一夕百变，浮生苦苦经营，其实最后不过两手空空。一首哀痛沉惋之诗，诗人的个人气度、情绪全部灌注入其中，却不呼天喊地，而是留下一个“特写”——夜深，楼头，孤客；暗中，低头闷坐，听大江，化为冷涛声声。这个镜头放在结尾，一下子把读者也引到了那浩茫而冷暗的江上。这是以大笔力结尾。孤独者之背影一旦融入天地，寄慨则深矣大矣。

扇中双蝶

徐渭（明）

春至百花繁，名园蛱蝶翻。

美人将扇扑，拓得一双痕。

【读后感】小情致也写得如此出神有味。不说扇面画得巧工神活，而说是满园春色，蝴蝶纷飞，美人拿扇子空中一扑，就拓下一双蝴蝶的痕迹。巧思如此，人所难及。若非九窍玲珑之心，难有此等表现。当然，这只是徐渭那具有强烈个性、豪迈而放逸风格之外的一个“闪回”，此等诗他不屑为之，虽精美，却丝毫不关人的存在感，属于静态的、剥离社会苦难的“纯诗”，伪才子爱之、真才子远之。

桐冈

郑珍（清）

明月上冈头，绿坠一湖影。

来往不逢人，露下衣裳冷。

【读后感】此诗与唐代施肩吾的《宿南一上人山房》：“窗牖月色多，坐卧禅心静。青鬼来试人，夜深弄灯影。”以及清代翁照的《梅花坞坐月》：“静坐月明中，孤吟破清冷。隔溪老鹤来，踏碎梅花影。”并称古诗五绝“三影”。诗词传统写作路上形成大大小小的范式、句式、著名的表达，皆为窠臼，后人愿意故意入之、出之，或游戏笔墨，或碰巧为之，可丰富诗话谈资，意义一般不大，诗看的还是独立的文本——内在的不同，是诗存在的意义。此诗写作者在长满梧桐的山坡独自小立、俯瞰湖水的清夜感受，清冷、幽静，有视觉，有体感，在场感很强。与其他二首不同。

天童山中月夜独坐六首 选一

易顺鼎（清）

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

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

【读后感】叠、沓（叠句、沓篇）手法。叠沓不仅仅是相同或相近句式的并列句组合，更是有机地通过重复四组意象或场景，来共同呈现诗意。古诗中有《木兰诗》：“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再比如此诗，“无一尘”“无一云”“惟一月”“惟一人”也是，四句组合一体，写出了人与大自然的清明相融，何其纯净出尘的境界。叠沓还可指几首诗的类似写法，重复再咏，组合成一组，强化、突出一个大主题，可以参看《天童山中月夜独坐六首》中的另外三首：

此时闻松声，此时闻钟声。

此时闻涧声，此时闻虫声。

此时人无语，此时月无语。

此时山无语，此时佛无语。

青山如水凉，绿荫如水凉。

碧天如水凉，白云如水凉。

这样的意境相似、手法一致的诗重复叠沓，不仅没有减弱诗歌作为独立原创文本的惟一性，而是更增加了文本的宽度与厚度，使单一文本成为了组合文本，整组诗互解互读，丰富生动而又立体。

画梅

管道升（元）

雪后琼枝懒，霜间玉蕊寒。

前村留不得，移入月中看。

【读后感】赵孟頫的妻子、女画家管道升尝画墨竹及设色图进奉，得赐内府上尊酒。皇太后予以很高的礼遇，命坐赐食，奉旨画梅，并命题诗其上，即是此诗。此诗写霜雪中，梅之奇格傲骨，非人间平常物；也许只有移入月中，才可真正赏看。一个“懒”字，尤见风骨，不趋不附，不争不闹，何其自足安然！一首小诗，恰是饱满内心见证。莫轻视巾帼，如此看似平常的诗句，中藏巨大气度，赵孟頫亦不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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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万象】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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