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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弟弟的239天丨川师大杀人案

2016-11-22 卫诗婕 陈米 每日人物


弟弟遇害之后,有时脚边走过一只蚂蚁,芦海强都舍不得踩,“感觉是弟弟回来了。”芦海强一直强迫自己要好好的,连同弟弟那份,一起活着。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卫诗婕

编辑 / 青   蓝

实习生 / 陈   米


昨天上午九点半,“川师大杀人案”在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前,该案因为犯罪情节严重、嫌疑人及受害人皆是大学生而引起社会激烈反响。

 

2016年3月26日晚,四川师范大学学生滕刚因琐事与同宿舍同学芦海清产生矛盾。3月27日夜间至次日凌晨,滕在学习室持菜刀连续砍击芦,致其当场死亡。0时40分,滕刚被警方控制。

 

法庭上,控辩双方分别针对嫌疑人滕刚是否因抑郁症杀人、及是否具有自首情节展开激辩,此案未当庭宣判。


芦海清生前表演照片。图片来自网络


事件已经过去七个多月,对于受害者芦海清的家人而言,这漫长的两百余天仿佛一整个世纪。受害人的兄长芦海强在忙晕时,仍会下意识地拨打弟弟的手机,然后在下一秒意识到海清已死,又陷入长久的悲伤。

 

唯一感到宽慰的是,还有许多人与他一样关注事件的进展。人们出钱购买他的沙瓶画,为他介绍沙画表演生意,在微博和微信上留下各种鼓励的话,这帮助他从悲痛中,努力挣扎出来。

 

抑郁症?自首?


 

距离案发已过去239天,芦海强终于在法庭上见到了那个将自己弟弟乱刀杀死的年轻人。

 

滕刚坐在他的左前方,相距不过10米,身穿一件深色上装,黑色连帽。芦海强仔细打量了他,瘦削,但还是比海清胖一些。

 

芦海强盯着滕刚,试图观察他的表情。可那个声音微小的年轻人始终低着头,不时用手抠衣服。

 

滕刚供认了自己的罪行,乞求法官“不要对他心慈手软”。这句话后来被许多媒体用作标题,可芦海强认为,“那是律师教的”。

 

庭间控辩双方一直争论的焦点有两个:滕刚是否患有抑郁症;滕刚是否具有自首情节。

 

受害人方对于这两点都持坚决反对意见。

 

据警方证词,在冲入案发现场时,见滕刚手持一把刀,海清则倒在血泊中。警方要求滕刚把刀放下,他并没有照做,双方僵持了六七分钟。直到警察喊来增援,才将滕刚制伏。“这足以证明他不是自首。”辩护律师陈逢逢在结案陈词时称。

 

警方出具的鉴定意见书显示,滕刚在作案前,曾喝下4瓶啤酒壮胆。

 

而“抑郁症”,在芦海强看来“十分搞笑”。他曾见过法庭材料中,滕刚“自杀”的相关病历上写的是“不小心被玻璃划伤”,而关于滕刚抑郁症的鉴定书上却写着“曾因抑郁症自杀”。

 

芦海强和律师都质疑,“没有证据指向滕刚的割腕经历是由抑郁症引起”。

 

法庭上,相关鉴定人没有出庭。在芦海强看来,鉴定人也无法说清滕刚的抑郁症究竟是怎么回事,“抑郁症一说,纯粹是滕家人的借口”。

 

此前,芦家人收到了来自法院的关于嫌疑人滕刚的《鉴定意见通知书》,显示其患有抑郁症,对3月27日的违法行为负“部分刑事责任”。芦海强不服,要求重新鉴定。

 

十几天前,在律师的陪同下,芦海强向法院递交了《重新鉴定申请书》,与之相伴的还有另一份材料《刑事附带民事起诉状》,芦家人要求获赔176万元。


芦海强提交的《重新鉴定申请书》 

 

七个多月来,繁琐的刑事案连同民事案件,光递交材料便令人精疲力竭。

 

芦海强回忆,一次在活动现场,三分钟后就要演出了,他突然接到法院的电话,让去交材料。“我下意识地就给我弟拨电话,让他去交。手机说对方已关机,我才想起我弟已经没了。交的就是他的材料。”

 

断裂的梦想和兄弟


 

从白银到成都,跨越一千多公里,芦家兄弟纷纷向着自己的梦想更进一步。在这个温暖、湿润的南方城市,未来好像就在眼前,伸手就能触碰。

 

哥哥芦海强先来到这里,至今已经三年。他喜欢这里的气候,冬天没有寒风刺骨,还遍开芙蓉。去年弟弟填志愿的时候,他劝海清,“成都的气候很好,你的高原红可以消下去,人就更帅了”。

 

后来海清如愿考入了四川师范大学舞蹈系,不出意料,他也喜欢上了成都。在杜甫草堂外的广场上,他举着自拍杆,做了一个很酷的表情。



芦海强的沙画作品:“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芦家兄弟在家乡是邻居们的榜样,“兄弟二人争气,都考进了大学。”哥哥芦海强毕业于美术系,是一名沙画师,“拥有三百多场大型沙画表演经验”。

 

在一家公司的年会表演中,他细沙一撒、徒手几抹,荒野小路变成西安城楼的模样,旌旗在风中飘飞。掌声从观众席响起,银幕上他写的诗缓缓出现:“景随路转,我过了小溪,溪水打在石头上,奏出了一曲动听的乐曲。”

 

弟弟芦海清能歌善舞,性子活泼。在考入大学的庆功宴上,他还曾拿着麦克风高歌一曲,这成为许多人日后回忆他时,第一幕浮现的画面。

 

相比弟弟,芦海强是个内向的人。对于梦想,他不过多言语,只细细地盘算日后要组建一个工作室,等海清毕业,“他负责唱歌跳舞,我负责画画。”

 

日子原本像锦江的水一样平静。芦海强上班画画,下班练书法,宵夜吃一碗狼牙土豆——加了折耳根的那种。时不时与海清通通电话,而他会在每个周末都跑来帮忙,售卖自己做的沙画。

 

海清也按照哥哥的计划在努力,“帮助海强同志开沙画工作室”列在他的《2016年计划书》的第一项。

 

直到2016年3月28日凌晨,平静被打破。

 

芦海强接到川师老师的电话,“快来学校,你弟弟出事了!”赶到的时候已是两点,学校乱作一团,没有人告诉他是什么情况。

 

再见到弟弟是在殡仪馆,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摆在他眼前。

 

芦海强花了很长时间接受现实,在准备诉讼材料的同时,反复接触了关于海清的法医鉴定,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控制情绪。

 

可当庭审人员在庭上总结“死者头部共计45处刀伤”时,芦海清的生母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而芦海强也受她的影响,眼泪决堤。

 

“哥,你别怕,我还活着呢!”


 

4月9日,在学校催促下,芦海清的遗体火化了。家人一秒钟也不想留在这里,连夜回了甘肃。最近几十年每一代都有年轻人出事,家人认为这是祖坟葬得不好,法师作法之后,他们觉得一切都该平静了,神明和法律都会给出交代。

 

芦海强却想得更多。律师提醒过他,滕刚家里可能会往精神病方向想办法。半个月过去了,滕家人从未联系过他。那些日子里,芦海强白天去咨询律师,晚上回殡仪馆烧纸,心力交瘁。


“被鉴定人滕刚患有抑郁症,对其2016年3月27日的违法行为评定为部分刑事责任能力。”鉴定意见通知书上显示。图片来自网络


他做了十多个同样的梦,弟弟站在门口,“哥,你别怕,我还活着呢”,他扯着弟弟的脖子看,好好的呀。

 

一醒来,弟弟没有了,他很绝望。

 

4月15日下午,芦海强倚坐在白银家中的炕边。按照风俗,海清的遗物都烧掉了。这个原本他俩住过很多年的屋子,干净得好像与海清从没有过关系。

 

芦海强找出在殡仪馆拍的弟弟的遗体惨状,登录了微博,按下了发送键。

 

晚上8点,湖北的张梅刚刚回到家里。工厂的工作繁重枯燥,下班以后她喜欢刷刷微博,看点轻松的。但一刷就看到了芦海强的微博,太残忍了,她“非常非常愤怒”。

 

第二天,辽宁的姜明也从电视上看到了消息,他很同情芦海强,把他认作弟弟,经常打电话去安慰。

 

但并非所有的舆论都如芦海强所愿。

 

第一次,芦海强在微博上只发了遗体照片,评论下面不相信,都骂他“用死人骗粉丝”。

 

有人质问“有哪位亲人愿意把自己惨死亲属的尸体照片散布到网上?”知乎上,一位署名“刺猬”的网友也认为芦海强心机深沉,“他是个熟悉运作媒体关系达到目的的人,有那么一点恶心!”

 

芦海强承认,最开始他“花钱买了推广”。很久之后,当他回忆起这个决定时,坚定地认为那个决策“十分正确”。发微博很快起了效果,更多人和相关部门开始关注这个案子。

 

“我们不愿再谅解”


 

七个多月过去了,案子从警察局转到了检察院,又转到了法院,芦海强一直在等待。

 

他时不时在微博、微信上收到来自朋友的问候,和陌生人的鼓励。甚至有人转款给他,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给对方寄去了自己的沙画瓶,于是许多人开始在朋友圈推广他的作品。他接受了律师免费的法律援助,和几个网友执意转来的几百元钱。

 

张梅也记得,在网友自发组织的后援群里,有人曾提议捐钱。但芦海强不要,“没说理由,就是不接受”。张梅据此认为芦海强是个要强的人。

 

8月底,白银连环杀人案嫌疑人落网,网友联系川师杀人案,猜测两名凶手“有血缘关系”,因为两案凶手均来自白银,手段都极其残忍。

 

那时,许多神秘电话打来,加重了芦海强的恐惧,“全国各地的都有,通了又不说话。”

 

朋友让他用两个手机,嘱咐他晚上不要出门,还让他买根电棍。

 

芦海清的手机,还放在海强屋子里的窗台上,已经蒙了灰。同放在一起的,还有几个沙瓶。瓶子里,黄色的是沙漠,蓝色的是大海,一轮红日半藏在云朵里。



弟弟海清生前使用的手机,与哥哥海强的沙瓶。


“出事的前一天,我弟发微信说,第二天来拿这几个沙瓶,学校表演要用,我太忙了,没让他来。”芦海强坐在椅子上,一边看弟弟的手机一边说。

 

案件尚未完结。

 

11月21日中午12点半,审判长宣布,择日宣布审判结果。

 

芦海强说,“凶手家人至今没有联系过我们”。只有家乡当地一个警察来过家里,自称是滕家的朋友,来看看芦家。芦母一直忍不住哭泣,来人也尴尬,坐不久便走了。

 

此后,据芦海强的说法,滕家人再也没有现身,直到当天开庭,芦海强在旁听席上依然辨认不出哪些是滕家人。

 

辩方律师向芦家人这边走来,“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两家人可以坐下来一起协商一下。”

 

“不用了。”芦栓虎一口拒绝,掉头走了。芦海强见父亲态度决绝,便向对方摆摆手,“我们不接受。你再别说了,快走吧。”

 

“我们只有两个诉求,一是判滕刚死刑,立即执行;二,该赔多少赔多少。”芦海强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们不愿意再谅解了。”



芦海强看的法律书籍

 

案子开庭之前我见到芦海强的那天,走出小区大门时,一位孕妇正进来。门又重又紧,芦海强拉开了,站在一边,让孕妇先进来。“有时脚边走过一只蚂蚁,我都舍不得踩,感觉是弟弟回来了。”他说。

 

芦海强想着,弟弟走了,他一定要好好的,连同海清那份,一起活着。

 

(注:文中张梅、姜明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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