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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我会葬在哪里 | 周末

2017-07-01 恰恰猫 三辉图书



按:一周一度的“三辉周末”又来了。“周末”是三辉编辑部喝喝水聊聊天的地方,三辉编辑们轮流主持,想说什么说什么。本周主持人是三辉文稿编辑恰恰猫,文中竟然隐藏了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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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我会葬在哪里

文 / 恰恰猫

来自 / 三辉编辑部 

坟这种东西,你即使去了一个陌生地方,也几乎能一眼认出。所以我第一次从北方南下时,夜火车穿过山洞开进晨光中,窗外浮动着蓝雾,山野上散落着一个一个极小极小、只有半人高的房子,我愣了片刻也就明白过来了:南方人的坟原来是这样的。四四方方,没有门,斜坡的“屋顶”覆着瓦片。有的瓦片灰黑,显得暗淡,有的屋身贴彩色瓷砖、屋顶用亮瓦片,在墨绿的山坳里像个小小的魔方。

在我家乡,坟是一座一米多高的锥形土堆,尖儿上搭着一片厚十公分左右的土块。小时候第一次听大人解释“这堆土是身子,这块土呢是头”的时候,我着实一惊。吓人,明明人已经没了,却要用这么大一堆土给亡人塑形,堆个象征性的身子也就算了,还弄个头,死人的精魂好像又坐上了地面,即便没有眼睛也可以继续望着你。并且“头”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铲的一块土,必须从有草的地方铲上来——于是“头”有了毛发,不秃了;又或者,肉体已长眠,灵魂却还醒着,枯荣有时的草就是他们的呼吸,他们与人间相连的通道。

我们把坟做成了人的形状,但描述鬼的时候,却没把他们描述成坟的形状。死去的人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抽象的赋形,他们每次在阳间显现,仍然用真正的人的皮囊,四肢俱有,甚至五官齐全:在我们村,他们一出现就必然是穿着蓝色绸布长褂的老汉,背对着你,佝偻着,抽一管旱烟。为什么只是老汉而没有老太,没有小伙子大姑娘,我没问过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也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就好像,有个故事讲,收麦季节,男人将地里的麦秸都垛到板车上的时候,天已经晚了,墨色中他一抬头,看见那个穿蓝色绸布长褂的老汉正坐在他高高的麦秸垛上——故事永远就此打住,看见鬼的人只是“看见”,他不说话、不问、不动弹,惊恐把他定住了。好在老汉从不害人,连把脸转过来、向你说句话的打算都没有,他所有的想法,也许只是想被人“看见”,一个背影、一缕烟气。

尽管如此,每每去上坟,我还是忐忑,怕经过哪座坟头时,后面突然闪出这个老汉来。上坟祭祖的日子在我们那儿是大年初三,从前我和我爸总是早晨八点准时赶回老家,跟等在那儿的我爷爷的兄弟、我爸的兄弟、我的兄弟们一起(并不是每次都能凑齐这些如今已东南西北的人),越过又低又小的土岭,走到林子里的坟地,把鞭挂在竹竿或者树杈上点着,在坟前烧纸、磕头,浇一瓶白酒。人很多,火药味、灰烬味,连同鞭炮炸出的浓浓蓝雾,就是生者向死者证明自己将其铭记在心的方式。有的家族证明得很用力,他们放一串又一串叫作“雷管”的鞭,放烟花、礼炮,它们在白昼中尖啸、蹿升、劈响。

近几年,我爸不再坚持守时,有时候我们回去得晚了,就独自上坟。十点十一点,烟雾消散殆尽,林地里寂静得连麻雀都没有,一座座坟等着我们经过,只有那几座坟在等着我们辨认。偶尔有一两个跟我们一样来得晚的人,也是默默穿过坟地,找到他的那几座坟,蹲下来烧纸。我喜欢干烧纸这活儿——一叠黄纸从边角燃起,我拿根树枝拨拉着,让它们松散开来,快速、完全地燃烧。我不喜欢磕头,加上坟里的人或者我从没见过,或者与我感情淡薄,但我也一向乖乖照做。在那种传统里,“必须”位于“为什么”之上,一些仪式位于其他东西之上。“守时上坟”也是“必须”的一项。再比如,早起拜年(过午拜年不吉利)、联络感情,尽管一年甚至几年才能见上一面的人们常常没什么话可讲,反反复复的都是地里的收成、猪的价格、小孩结婚了没、什么时候回去上班。有时一屋子人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盯着电视不再说话,电视机里播放着小孩们正在看的动画片。

但留在村子里种地、养猪的也只是些很老的人了。比如我爷爷的兄弟,村子中央开小卖部的大爷,等等,那种六十七十八十岁的人。除了种地养猪,有时他们也被临时抓去做别的活儿,帮别人家修屋顶、建房子,因为村子里已经找不到六十岁以下的壮劳力。今年我去了几个南方的村子,恰好也遇到正在修的屋顶、正在建的房子,我停下来一个人一个人数过去,发现那些干活的人也都七八十岁了。他们慢吞吞的,有个老太太背驼得厉害,缓缓地在一块砖上抹水泥,就像在绣花一样。

我爸妈离开乡村多年,但总冀望着叶落归根,说等老了(可能是指七十岁的时候)就回去住老屋,种菜园子,骑自行车赶海集,买刚刚打捞上来的鱼虾蛤蜊。他们偶尔回去修葺老屋,同样,找不到壮劳力,最终找了些老汉。我因此给他们的归乡情泼冷水:等他们七十岁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多七十岁的人从城里回去,开小卖部,去集市上摆摊,在村里开诊所,给别人家修屋顶?这像是一个要瘫痪的乡村体系,有些东西在慢慢停摆,比如越来越少的孩子还留在乡下上学,乡下的学校、老师也越来越少,直线下降的不仅是数量,还有教育质量。可是存在千年的乡村,那些磕头、烧纸、放鞭的“必须”,其消逝对于所有人来说都还是个末日猜想、终结寓言。我爸妈、他们的兄弟姐妹对于自己终将回归祖坟确信无疑,其他人亦如是,村子的坟地越来越不够用,许多人将坟建在了自家的田地中央。

假如我再活过六十年,那时是2077年,以如今的变化速度,我不知道国家、民族彼时如何,我也不知道我会葬在哪里,我的坟是什么形状。

建在自家田地中央的坟,四周种了松树 / 恰恰猫,2015年春节摄

回乡上坟的人 / 恰恰猫,2015年春节摄

回乡上坟的人,用树枝挑起鞭炮,在坟头放鞭 / 恰恰猫,2015年春节摄

上坟的人 / 恰恰猫,2015年春节摄

上坟的人,正在用树枝挑拨烧纸 / 恰恰猫,2015年春节摄

过年返乡的人,后面那栋房子是开了几十年的小卖部,店主已经六七十岁 / 恰恰猫,2015年春节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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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蟹小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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