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的犄角留给自己，你的马儿随你带走
文-/-阿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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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一切优美生活的遗迹！一古脑儿没有了！”
阿曼达如此抱怨着。
她，曾经喜欢穿着漂亮裙子在十个种植园主之间转圈，然后咯咯咯笑，这一习性三十年保持不变。
可是丈夫的远行，带走了有关她青春中的一切。
经济的萧条，又使她过往的名媛技能点对于贫困的生活如此无用。
她想把脆弱敏感、嘛也没学会还逃离了天津卫的女儿劳拉嫁出去，然而“相亲对象”吉姆虽然优秀，却奔放世故，看来与女儿气场颇为不合。
她在鞋厂仓库工作的儿子汤姆，每月赚65美刀，夜夜沉溺于好莱坞电影，不思进取，还在鞋盒上写诗……
她的外向与强势，影响着儿女的性格形成；不过这一双贾宝玉林黛玉阆苑仙葩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女也着实令她操碎了心，结果却出人意料。
——她是一位怀念旧日的好时光到令人厌烦、同时也真的是为儿女劳心到让人同情的妈妈。
只是，向前航行着的时代，再也追不回那些关于富饶的种植庄园、天鹅绒大衣和皮领子、精致的象牙椅子的记忆了。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版《玻璃动物园》剧照，下同
这是田纳西·威廉斯笔下《玻璃动物园》的故事。
一个细腻破碎哀伤而又美丽的故事，一首追逝着过往甜美并又任它而去的挽歌。
这首挽歌，属于田纳西·威廉斯所处的那个特定的时代，而又无往而不在每一个人的意识之中。
田纳西·威廉斯，可与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齐名的美国现代剧作家，生于1911年，美国南方的密西西比州的，一个混乱不安的家庭之中。他有着一位身为南方上流世家后裔的强势母亲、一位纤弱的姐姐，一位与母亲感情不佳的父亲。
在南方度过的时光，成为他一生追怀的精神源泉。南方贵族生活方式的没落，也成为他对全球化时代粗粝生活的控诉的依托。
这样的情结，在他的作品中，隐晦而又绵绵地流淌着，形成一种压抑、婉转却又悠远的情绪与美感，独特，且晶莹。
《欲望号街车》女主人公布兰奇纤细、精致、浪漫、优雅地活着，当她来到北方，与莽撞、直接的人们格格不入。经过一番冲突，在北方简直要显得有戏剧型人格障碍的这位南方小姐，终于破碎了。
《欲望号街车》中的南方淑女布兰奇，嗜穿在北方文化中显得浮夸矫饰的服装，由而与环境格格不入。
但是由于《欲望号街车》的剧本具有更为繁杂和多维度的解读空间，这一层追怀被包裹得较为隐秘。
而在《玻璃动物园》中，这种惋惜被表达得更为透彻，该作同时也是田纳西·威廉斯自传色彩最浓的一部作品。
故事发生的时间点，被设于美国大萧条时期，于田纳西·威廉斯的童年期相符。
地点则是温菲尔德一家的居住地：美国某个城市中心建筑物的后部。
这个居住地点暗示着这一家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他们是美国数量最为庞大的一类人群——下层中产阶级。
对于这栋灰砖铸就的建筑物，田纳西·威廉斯如此描写它的意义：“他们像巨大的蜂箱，其中是密密麻麻的蜂窝似的居住单位；这个现象表明，美国社会中这个最大的、基本上受奴役的阶层不由自主地力图避免流动和分化，力图作为一个并非有意识形成的混合体存在和起作用。 ”
在到达戏剧高潮之前的情节，田纳西·威廉斯用了乍看之下显得冗长的叙述，来慢慢地铺垫温菲尔德的家底以及母亲阿曼达的血统。
比如尽管他们住在蜂箱般拥挤的地方，但家中却摆放着“精致的象牙椅子”、“爪形桌腿的小桌子”这样的家居；
比如母亲阿曼达出行会选择“假天鹅绒的大衣，上面装着一条假皮领子。她的帽子带了有五、六年之久，那是一顶二十年代后期流行的那种很难看的吊钟形女帽。她手里拿着一只很大的黑漆皮的手提包，上面有镍质的搭扣和姓名的缩写字母”这样的装束；
《玻璃动物园》剧照
比如她骄傲又满含一种异样的深情地回忆道：“来找我的男客人时上等人——全是上等人！在来找我的男客人当中有几个是密西西比河三角洲最显赫的年轻种植园主——种植园主和种植园主的儿子！ ”，其中“有个年轻的钱普·劳林，他后来是三角洲种植园主银行副行长……他的妻子利用他情绪一时波动嫁给了他——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死的那一晚身上还带着我的相片！”
然而这样的母亲阿曼达也最终要面对1929年经济大萧条的到来。她如同所有种植园主的女儿一般，热爱着《乱世佳人》中睁着猫绿色倔强瑰丽双眼说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的郝思嘉，却也阻止不了全球化带来了更广阔的世界后，丈夫随着船队航行而去。
儿子和女儿继承了南方人纤细的神经，和对优美事物的敏锐——女儿性格极度敏感脆弱，最倾注的“事业”，是收藏的一组玻璃动物；而儿子对写诗和看电影寄予了在荷尔蒙旺盛阶段的全部热情，同时又渴望逃离压抑的仓库和蜂箱，去看看很大的世界。
他们没有见过种植园最为繁盛的景象，却残存了最后一丝的吉光片羽，夹在时代的缝隙中，难以喘息。
所以，剧名被取为《玻璃动物园》，既是指女儿的那组收藏品，又何尝不是指温菲尔德这一家子呢？
在美国独立以前的17世纪，种植园经济是主要的经济方式。当时的植园主要向欧洲出售烟草、蓝靛。独立战争后，这些农产品利润降低，种植园经济一度衰落。18世纪，由于英国棉纺织业的蓬勃发展和美国北部工业革命的兴起，国内外市场对棉花的需求激增，加上轧棉机的发明提高了清除棉籽的效率，种植园又迅速发展，主要供应棉花。但是到了19世纪后期，随着工业革命的完成，使用奴隶、而又缓慢的种植园经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种植园的景象，摄影Marion Post Walcott/Jack Delano
南方种植园主世代养成的精细的生活方式与文化，在“美国梦”中遭到了覆没的危机，过去的“优越感”被无可辩驳地动摇了，甚至被美国其他地区的人鄙薄为“愚昧”，南方的知识分子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展开了大量的自救活动——他们思考着：如何重新定义“南方”。
1920 年到 1945 年被认为是南方文化最具创造力的时期，也是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最为强烈地感受到现代化冲击的年代。
当时各界作者大量采访了种植园的黑奴，留下珍存的资料；搜集整理南方民歌和民间故事；政府对艺术家也设置了一些扶持就业的工作……
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有一部分无法割舍南方文化的人们认为：美国南方是西方世界从工业和现代中将人性挽救出来的最后一线希望。
在这样的语境下，便不难理解《玻璃动物园》中展现的对于美国传统南方文化所持的浓郁的浪漫和伤感了。
《玻璃动物园》中极度敏感脆弱的少女劳拉，朱杰饰
近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排演了田纳西·威廉斯的这部名剧，由宋茹惠、朱杰、贺坪、兰海蒙主演。
舞美设计基本还原了剧本中的设定——一堵屹立中央的高耸的灰色的墙，和前半区温菲尔德家中散布的精美家具。
这一堵墙在剧情后半部得到了精彩的运用——当劳拉和吉姆看着自己被灯光投射到墙上的拉长的影子时，这堵墙成为了一个特别又无可替代的存在——既不脱离原本对于生存处境的隐喻，又暗示了新一代年轻人对于这个环境的态度。
因不想在这里透露整体舞美设计，所以选择了局部的剧照。读者不妨根据上文田纳西·威廉斯对场景的描述，想象一下舞台的样貌，那么当你坐入剧场，幕布升起之时，或许会有“噫！”的感受。
剧情取消了剧本中每一个小段落前设置的简短标题，将故事连贯起来，却也使整个呈现更为古典和沉重。
这一版本最为惊艳地无疑是结尾的段落。当汤姆开始作深情的独白时，他站在了避火梯的顶端，其下依次是母亲阿曼达和姐姐劳拉，三人在这片家园正中，组合为一条直线的构图，形成强烈而极有韵致的视觉冲击。
田纳西·威廉斯如此写道：“避火梯这名称叫人想起意外事故，带有一种充满诗意的现实色彩，因为所有这些巨大建筑物一直燃烧着人类的绝望这股永远熄灭不了的文火。”
在汤姆的独白中，这份诗意被完全地释放。
兰海蒙在《玻璃动物园》中饰汤姆，他在避火梯上的独白，使“诗意”被全然绽放。
《玻璃动物园》整部剧中，没有大功率的吼叫、厮杀，相比一些其他剧作，显得非常克制和温吞，这既有赖于南方贵族后裔的教养，却或许也因田纳西·威廉斯对契诃夫的崇拜，再加上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固有气质，使得这一版的《玻璃动物园》与早先上话版的《万尼亚舅舅》具有某种程度的相像。
在闷长（但并不失局部的灵动）的故事之后，这一串独白如同《万尼亚舅舅》结尾回荡的秋千一般，将意境拉到很远、很远……
《玻璃动物园》剧照
当年的田纳西·威廉斯伤逝着传统的南方人们缓慢优雅的生活节奏，敬畏于工业和现代带来的“闪电”；木心也怀念着从前“你锁了，人家就懂了”的“慢”；然而沧海桑田，现在的“闪电”又比田纳西·威廉斯和木心的“闪电”快了多少倍？
每一代人都拥有自身源于童年经验的丰饶的精神养分，但时间不会停止。每一个人都拥有内在的精神世界，哪怕包容、开明，也依然始终会经受自我与他者的交战。
因此，每一刻的现在都是将来不舍吹熄的烛光，每一个普世的未来又何尝不会成为某一类人珍惜的犄角？
剧中，劳拉最心爱的玻璃藏品，是一枚独角兽。
独角兽，是犄角和马儿的结合。
如果时光会将所有的独角兽磨蚀成“看起来很普通的马”，那么就让马儿随风驰上草原，因为那里是它的家。
而掉落的犄角，我会把它包裹好，永远藏在自己心里。
注：图片除标注外，均由尹雪峰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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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信息
演出时间：2016年1月9日-1月24日 19:30
（周一休息，周日仅14:00下午场）
演出地点：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艺术剧院
（安福路288号一楼）
演出出品：上海话剧艺术中心
监制：杨绍林
艺术总监：吕凉
制作人：孙怡婷
编剧：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美国】
剧本及导演翻译：钱琳
导演：大卫•埃斯比约恩松David Esbjornson【美国】
舞美设计：里卡多•赫尔南德斯 Riccardo Hernandez【美国】
服装设计：伊丽莎白•克兰西Elizabeth Clancy【美国】
灯光设计：斯考特•杰林斯基Scott Zielinski【美国】
演员：宋茹惠、朱杰、兰海蒙、贺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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