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雷村里野蛮生长 | 人间
《指尖太阳》剧照
那场数十年前的战争,似乎是凭空加到了这些村落头上,又莫名消逝。
留下的所有人与事,都是残缺的。
前言
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走访了内蒙、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到一处,便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直观确切地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探访父母或者孩子自己在城市边缘的生活状态。
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便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
此文为《寂静的孩子》连载第五篇。
寂静的孩子 | 连载05
黄昏时分,妈妈带着陶连江从院子下坡,穿过竹林到一片玉米地边缘,举起手机,寻找从越南来的信号。
这天是端午节,妈妈要给国境线那边的大姐打个电话。
信号很飘忽,举着手臂来回找了几次,总算显示出两格。但还是没法拨电话,手机卡欠费了。
野孩子
麻栗坡县(云南省文山州)马鞍山苗寨紧邻中越边境线,与27年前那场战争的主阵地老山遥遥相对。战事给这个村落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最明显的是那些比比皆是的残肢,来自于地下无从完全清理的地雷。
△雷区的警示碑 作者供图
在夜里离家游荡的陶连江,无心去顾及这些地雷,相比之下,爸爸醉酒后发抖的拳头更为可怕。爸爸曾用镔铁水瓢砸他的头,用扫帚戳他的眼睛,“有次拿刀戳我的鬓角,皮破血流了。”酒醒之后,又问陶连江疼不疼。
去年爸爸醉酒后和人打架,拿斧头削伤了对方的鬓角,被派出所拘留两天。陶连江害怕这个醉酒前后完全不是一个人的爸爸。
另一宗恐惧,则来自种种传说中的鬼魂。
譬如一个中国女兵掉进越南境内一条水沟,水沟里都是血,人路过时血水会飞扑起来;一个越南背菜板过来卖的老奶奶,在村旁竹林里遇到一个女人叫她,她答应了,从此一路跟到了家,直至老奶奶死亡。亡魂会在门前呼唤孩子的名字,晚上来床边推孩子起床,孩子们不得不改用苗族名字,穿红衣服辟邪。
这些鬼魂会在陶连江的梦中出现,变成黑暗中摇晃的竹林那样高大的身影。竹林是他最常过夜的栖身之处,厚积的竹叶做了床铺,梦魇和露水是他的伙伴。他不敢进防空洞去,怕里面有蛇。
每次逃出家,爸爸会四处寻找,寻获后再施以暴揍。陶连江不得不寻找隐秘的地点,去到更出人意料之处。一条干沟的水泥底子,一处邻家的屋顶,一条岩脉略可倚靠的罅隙,都是他用以安顿身体之处。上房和爬杆,是陶连江的特技。他可以哧溜爬上村子小广场的旗杆顶端,在几根旗杆间自如穿梭。他的莫测行踪引发了村人的担心,他会从屋顶下地拿人家的东西,晚上溜进商店偷糖。
家里常常没有吃的,父亲醉酒时不做饭。陶连江四岁就开始自己煮米饭,干饭常常煮成粥,没有菜。
堂哥家是唯一可以偶尔托庇之处,大部分时间,陶连江在堂哥家就食。上学交伙食,也是从家里带上一碗多米,再到堂哥家添一碗。天气凉的时候,陶连江会跑到堂哥家的猪圈,和大猪偎睡取暖。去年的一天,堂哥在自家猪圈发现了陶连江,劝他说爸爸打工了,家里只剩你一个男子汉,应该在家过夜。
陶连江答应了。那些年,家里没有妈妈。
● ● ●
“地雷村”的名声在外,这里的男人多数娶不到本国媳妇,陶连江的两任妈妈都来自国境线那边。
亲生母亲在陶连江未满周岁时就离开了,没有奶水吃的陶连江只能吞咽玉米糊糊,这造就了他瘦小的身体。为了政府补助造房子的事情,生母和爸爸常常打架,房屋刚刚造好就出走,不知去向。一年之后,生母回来了一趟,带着一个蛋糕,说给陶连江过生日,还给了一百块钱。邻居猜测她有回头之意,但当时陶连江爸爸又找了一个越南女人,生母只好离开。对于这一次探望,过于年幼的陶连江来不及有记忆。
后来,陶家的邻居在文山州看见了陶连江的生母,背着一个小孩,衣服很上去很破旧,两人没有讲话。邻居推测,生母嫁到了离边境更远一些的内地,这也是不少越南女人的轨迹,先嫁到地雷村,情形不好就再往内地走,条件会好一些。但是生母看起来过得并不如意。
记忆中的继母对陶连江不错,但她也受不了家穷和爸爸的拳头,两年后离开了。失去了伴侣的爸爸天天醉酒,陶连江就此过起了流浪露宿的日子,从幼儿园放学,索性过家门而不入,吃百家饭,一件衣服一双鞋穿一年,直到三年前爸爸找了现在的继母。
在竹林里过夜的时候,陶连江会想生母。陶连江上身的牛仔装是生母买的,带着kids best 的字样,比裤子显得干净有式样很多,是生母上学期来学校探望时带的,还给了他一百块钱。相比之下,脚上妈妈买的凉鞋,就更顾及实惠,尺码和爸爸的一样,陶连江直到成人都能穿。前几周生母还打电话回来,“说等我到了十四岁,给我买个手机”,大约是方便母子通话。
两年后的这个愿景,让陶连江脸上增添了光泽。
问起“最喜欢哪个妈妈”,陶连江一时“说不出来”。后来又说,更喜欢亲妈妈,“她对我好。”
陶连江也爱爸爸。“他不喝酒的时候,很勤快。”陶连江说,每次下雨,爸爸都会去田里看水。爸爸曾经带着妈妈和他一起去山上砍柴,一人背一篓回来;五岁那年,爸爸在附近的矿山打工,带陶连江到山顶,把他放在滑槽的矿车里,顺索道放到山脚。
这对于陶连江,都是在心底保存得好好的记忆,一样也不会损坏。
异国人
寂寥闷热的午后,两个孩子在户外游戏,妈妈在堂屋里看电视,反复播放一张歌碟,画面上一个苗族服饰的女人在荒地上走动,低沉忧郁地唱着:“你有一个家,不如换一个新家。”妈妈坐在小马扎上,手托腮帮听着,脸上渐渐添了两道清晰的水迹。
妈妈在国境线那边本来有一个家,几年前随着丈夫的病故,一切都消逝了。丈夫的去世,据说是由于帮人杀猪,吃了病死的猪的血,脸变绿了,又喝了酒,第二天就去世了。
丈夫去世后,带着两个女孩的妈妈难以支撑,被迫再嫁,继夫是个瞎子,自己带着一个女儿,对三娘母态度不好,只好回去。回去后发现,房子土地被去世丈夫的几个兄弟拆分,家当都卖掉了。无处栖身,妈妈只好把女儿寄在亲戚家,孤身越境打工。
堂屋墙上挂着越南老屋的旧照片,一间低矮的竹笆房,生前的丈夫坐在屋里抽水烟。另一张照片,是小女儿坐在一副毛毡子上。寄养期间,这个小女儿死去了。
寄养大女儿的亲戚家态度很凶,五六岁的大女儿需要每天上下走两里多山路,去河里提水,用塑料瓶子一天提十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妈妈认识了陶连江的爸爸。
妈妈和陶连江的爸爸在一块打短工,爸爸看上了妈妈的勤快,托本村在芭蕉坪小学教书的马老师去说合。马老师是妈妈的亲舅舅,马老师的妹妹战前嫁到了越南,这在国境线两旁的苗家是很常见的事。
战争期间,很多亲戚断了来往。但交战一旦结束,两边的走动就又多起来,越南女人越境嫁过来成了常事,派出所起初试图查禁,为此马老师还与警察发生过争论。
“那时候受伤的人多,光棍多,寨子很乱。越南老婆过来,才好一些。”
对于边境村落这种非正式的跨国婚姻,警方后来只能采取默许的态度。相应地这些婚姻都没有登记手续,女方上不了中国户口,她们带过来的孩子更无从落户。即使是在中国出生的孩子,户口也是难题,陶连江就和眼下的妈妈与妹妹一样,没有户口,原因是爸爸花不起2000块钱给他补办。
越南那边也查禁这类跨国婚姻。妈妈的娘家一个兄弟是是越共党员、乡政府干部,妈妈嫁过来之后,越南那边要求兄弟把妈妈弄回去,否则开除他的党籍公职。妈妈被迫回去呆了两个月,实在呆不下去,越境回来被越南民兵抓住。
这边陶连江爸爸天天找马老师,“说女人不回来他吊颈算了”,这也是寨子里不少残废者和单身汉走过的路。以后又设法绕路偷越国境,这桩婚姻才落实下来,那边的兄弟也受到了影响。
大女儿陶连娇也被接了过来,和陶连江一起在芭蕉坪上学。一年多寄人篱下的生活,让这个小女孩异常腼腆,看得出心思聪明,汉话也学得很快,却轻易不开口,懂事地参与家务,更多时候一个人默默玩耍。
她喜欢的一项游戏是整个上午赤脚蹲在水渠里,用手掌拨水,摩挲光滑的渠底衍生的青苔,直到刮擦出了青石板的沟底;有时用手掌堵水。只有哥哥陶连江从水渠上方赤脚踩在沟底,准备飞速地滑下来,才勾起了她的兴趣,叉腿站在水渠上,张开双手作势要拦住哥哥,脸上露出粲然的微笑,正像洒在沟渠里的阳光,和平时完全不同,却又在一刹恢复了安静。
邻近边境的村落里,到处是陶连江和陶连娇这样“身分不明”的小孩,他们眼下的上学和以后的成人都是问题。起初不允许越南出生的孩子在本地上学,后来碍于现状允许,但中学就无从谈起了。
2015年开始,村里的芭蕉坪小学有了国家营养餐经费,和公益组织合作提供免费午餐,但由于国家经费没有下拨到无中国户口的小孩身上,不得不全班匀着吃,导致伙食质量比别处差一截,荤腥不足,鸡骨头都是老师们开伙吃鸡时给一点。一个小女孩看着老师们凑钱吃的伙食,觉得“好香,想去抢”。
战争的阴影还萦留在一些人心头,村落附近边防部队的一位战士,对于公益组织帮助“越南过来的小孩”不以为然:“一旦再次打仗,他们立刻会跑回去,打我们。”
但对于国境线两岸原本亲缘依附的苗人,意识形态是遥远的事,更多的是现实的困难:婚姻没有保障,孩子无法落户,一些人宁可打光棍,“找越南女人太麻烦”。那场数十年前的战争,似乎是凭空加到了这些村落头上,又莫名消逝,留下的所有人事,都是残缺的。
△一些越南妇女也会来村子里做帮工 作者供图
第三次“成家”,陶连江爸爸并未改掉酗酒的脾气。动手打人的时候,妈妈不得不带着陶连江兄妹,躲到堂哥家里去。这大约也是妈妈怀念越南旧家的原因。
听久了歌,妈妈会找来一张矮凳踮脚,站在墙上挂的镜框前,伸手揩拭逝去的丈夫面容,边擦拭边流泪,相框这一小角被擦得特别光洁,远远胜过正中央陶连江爸爸端坐的照片。
人贩子
陶连江从邻家的水龙头接一根管子,在檐沟下洗兄妹的衣服。自家门前的龙头已经坏死了,无人去修。盆中浸泡的衣服霉烂了,现出破洞。洗衣粉只是一点点。
陶家是村落最朝外一家,什么东西到达这里,似乎都没被剩余多少。
堂屋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台显像模糊的电视,连灰尘也缺少。以前的电视被爸爸喝酒卖掉了,眼下这个只值500块。没有衣柜和木箱,全部衣服挂在绳子上。楼上更为空荡,几只饭碗、一把内胆破裂的暖壶、一个瘪壳水壶、一把撑开的老式雨伞,是楼板上所有的物什。三张床是唯一的大件家具,其中一张床上没有铺盖,只垫着几只蛇皮袋。
前段时间,妈妈娘家的几个亲戚过来,因为没有足够的被褥,亲戚们在屋里坐了一宿,第二天去了马老师家睡。
来了客人,粮食也成了问题。战争埋设的地雷占据了村里大片土地,家里的地很少,只有一亩多旱地,两分水田,打三袋米,够父子吃大半年,添了妈妈和妹妹后,根本无法供养家人,平时大部分吃玉米,陶连江说米饭“好吃”,又说玉米面喜欢钻牙齿。上个月家里只剩下两袋玉米,正赶上娘家亲戚来,住了一个礼拜,爸爸才寄回700块钱买米。
前两周,学校补助了陶连江兄妹400百块钱买粮吃。营养缺乏让陶连江的身量落在同龄人后面,瘦小的身体上顶着一个大头,攀爬在旗杆上时,像是飞来飞去的蜻蜓。
爸爸今年被亲戚劝说,出门到江苏一家毛纺厂打工,操作亚麻织布机,每月三千来块钱,能寄回来的工资并不多。
灶房里也没有肉,过年杀的猪早就吃完了。缺乏粮食和饲料,今年没有喂猪。这和邻家的情形相去甚远。邻居圈里养了好几头猪,因为有一个儿子在文山州工作,这天放假回家,有一头小香猪就被赶出圈来杀掉,庆祝团圆。
陶连江家的伙食则是清汤寡水,洗碗用不着加洗洁精。菜箩里只有几只萎缩的青椒,两只青瓜是唯一的菜肴,家中平常只炒一个菜,有时没菜,用辣椒下饭。亲戚来了吃一点南瓜尖,需要到邻居家茂盛的瓜架上去掐。
小妹妹专心地刮削瓜皮,添柴生火是陶连江的事情。柴有些湿,用旧的作文纸来引火,半天吹不着。柴禾不富足,没有用来烧水的,邻家有饮水器,陶连江家喝凉水。烧过的柴灰也装起来,用做种瓜的肥料。
妈妈带陶连江去地里掰几个玉米。陶连江家地里的玉米秆黄瘦稀落,与邻近地里的一片浓郁恰成对照,陶连江说“别家的都是胖的,我家肥料少。”肥料每包一百,是赊的,等爸爸打工回来结。连种籽都是问题,是在芭蕉坪的小卖部赊的,到手的迟,自然远不如别家在山下的天保口岸买的。先天不足的玉米受不住风灾,一眼眼地倒伏在地上,像被劫掠过的人,挣扎着半仰起头来,结了瘦小风干的坨子。妈妈佝下身掰取,让陶连江到邻家地里摘几颗收获遗落的小西红柿。
别家有专辟的菜地,陶连江家只在玉米地里撒种一点小白菜,不够家里吃。别家地里处处是丛生的小西红柿,虽然已经收过,仍旧保留着足够的晶红,如同含着喜悦,自家地里只有稀少的点缀。妈妈摘下了头巾,让陶连江用来包西红柿,好容易才觅得了半包。
回家路上,背篓的母亲倚靠草坡歇息,遥望越南口岸的方向。头发失去头巾包裹,被国境线来的风吹乱了。
陶连江去过两次外婆家,骑摩托车要走三个小时。陶连江不喜欢去那边,吃得很差,妹妹说,“不如这边”。她也不愿意回去,尽管会和妈妈一样,想念去世的爸爸。
陶连江平时仍旧不习惯在家,喜欢在村子里游逛,有时到山坳里部队的训练场玩,在障碍墙上吊臂,匍匐前进,一气呵成地完成士兵跳远越障钻圈的系列动作,在部队训练后捡拾子弹壳。更多时去别家看电视,蹭小伙伴的手机玩游戏,邻家孩子玩“我的世界”,陶连江在一边瞧了半天,后来抽空拿过来玩上一会。对于陶连江,手机是奢侈的事,妈妈的手机不能上网,一月花销几块钱话费,用来和爸爸联络,未满月欠了费也不充。电视“天锅”一年前爸妈吵架时被爸爸砸烂了,只能放碟子。
△陶连江在邻居小伙伴家 作者供图
妈妈听的苗歌不能吸引陶连江。唯一让兄妹感兴趣的节目,是一套叫“人间传奇”的影碟,画面上时法医验尸、穿舌头、食人族、赶尸队之类情节,陶连江选了一个节目“生吃老爸心脏”,两兄妹津津有味地看着。
似乎比起他们耳濡目染的战争传说来,画面上的情形并不何等恐怖。最近村子里流传,有越南那边的人贩子过来,骑着摩托车,把路上的小孩顺手抱上车,带过边境挖心卖器官。这实际是两年前邻镇一桩儿童失踪的旧案,不知怎么又流传了起来,却给丈夫不在家的妈妈带来了实在的畏惧,一再叮嘱陶连江不能跑到大路上去,不要一个人去偏僻的训练场玩耍。
半夜两点,爸爸打了电话回来,说是晚上下了班去洗澡,之后去茶室喝了点酒,想念家人了。爸爸说的是苗话,宿舍的工友听不懂,妈妈也用苗话回答他,两人在电话里低声说了很久。
楼上,陶连江在越南碎花布遮住的床帐里睡着了。相比起那些在竹林中露宿,听着风声和夜鸟啼鸣的日子,爸爸和妈妈柔和的通话声让他觉得安心,往日的争吵和战地的梦魇一起远去了。
这是一个安宁的端午节。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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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只为真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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