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幺说,成光凤年轻的时候就在附近“站街”了,老了专门和死了老婆的退休老头耍朋友,赚一笔就跑,光他晓得的起码就有七八个。
2016年冬天,我回老家休假,照例是要和刑警支队那帮老搭档们聚会的。放下行李,我先给洪江打电话,他却破天荒地没有接听,信息也没回。洪江一直尊称我为“师父”。2010年他从刑警学院毕业后考进县公安局,被支队领导安排到我所在的那个探组,我们共事一年,配合默契,是很好的搭档。后来,敢说敢做又敬业的洪江一路进步,工作五六年后就成了一个侦查大队的教导员,这是很少见的。过了一个多小时,洪江才给我回电话,听说我回了老家,立即约我晚上在老地方见。他说:“我心里特别、特别烦!”我急忙问怎么了,洪江怒气冲冲地说:“有个女的,六十大几了还去耍朋友,被人骗了就跑到区政府上访,还喝药(服毒)。”那个女人喝药前,洪江就站在一旁,可他没有得到在场大领导的命令就擅自行动抢夺药瓶,结果失败了。大领导要求追究责任,洪江被审了一天,被定性为“渎职”,可能要遭处分。“就这样,不见不散,我回家提酒,要枪毙也做个饱鬼!”洪江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洪江的脾气我非常清楚,他流得汗流得血,就是受不得冤枉气。要是受了冤枉气没有及时疏导,很有可能会惹出更大的麻烦。看离他下班时间差不多了,我急忙打了一辆出租车出发。南方的冬天总透着一股甩不脱的湿冷,刚下车,寒风呼啸着扑来,肆无忌惮地削我的脸。我连打了几个寒颤,赶紧把羽绒服的拉链提到下巴,用帽子蒙住脑壳,双手塞进衣兜,在那条七弯八拐的老街上瑟瑟地穿梭着。我在一个拱桥上站定,不久,一根提着酒壶的“晾衣杆”从远处的人群中匆匆走来。我几乎一眼就看到洪江那个光秃秃的脑壳,然后就是那张气成猪肝色的脸。洪江走上桥,先把烟头狠狠地砸进河里,然后豪迈地张开双臂跑过来,和我拥抱了一阵。他攀住我的肩,一起走进了拱桥边的“朱老幺牛肉馆”——这是我们过去常来的地方。在雅间坐下,我立即给洪江斟茶,劝他消消气。洪江猛灌了一口,将茶杯狠狠杵在桌子上,开始说起自己的糟心事。就在端午节的前几天,一个叫成光凤的女人到刑警队报案,说自己被人骗了30万——一听“成光凤”,我心里顿时一惊,可我没敢打断洪江的话,让他继续往下说。成光凤告诉警方,2016年春节后不久,她在跳坝坝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叫向德成。小县城里老年人娱乐方式不多,空闲时间除了打打牌、喝喝茶,剩下的也就是跳坝坝舞了。每到上午和傍晚,在广场、公园、步行街甚至稍微宽阔一点的街面上,都有老年人们结伴跳舞的身影。当然,说是“跳舞”,但各人目的不尽相同,有人为了锻炼身体,有人为了打发时间,还有人是为了交友、择偶,纾解排遣晚年的寂寞。成光凤说,在县城最大的广场上,向德成在众多老头当中很是显眼——他65岁,身高1米75,长得帅气又威猛。和成光凤伴舞熟悉后,他自称老家在马武镇,年轻时在甘肃当兵,当过营长,转业后被安置在甘肃省民委;5年前退了休,没过1年,老婆就死了,如今两个孩子都在国外工作生活;又说因为故土难离,他便在2015年卖掉了甘肃的房子,回老家县城买房安家,“看能不能碰上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一起安度晚年”。马武镇和成光凤的老家同属一个区,中间只隔了半天的路程。马武镇姓“向”的人比较多,“德”字辈的人辈分高,再加上“退休国家公务员”有钱有保障,成光凤对向德成的第一印象很好。那时,成光凤的丈夫已经去世1年了。相处不到一周,成光凤就把向德成带回家中,当晚就睡在一起。从此,他们对外公开了恋爱关系,每天出双入对。“嘿嘿,成光凤勾引退休老头既专业又敬业,向德成绝对不是她的下饭菜!”听到这里,我忍不住跟洪江长叹了一声——我还在刑警支队的时候,就办过两次和成光凤有关的案子,在骗退休老头这件事上,她绝对是个惯犯。2009年冬天,一个叫李小琴的女人来报案,羞答答地说自己的父亲“可能被骗了”。我让她放开些,把情况讲清楚。李小琴说,她父亲76岁,很早就从区农业局退休了,10年前母亲去世后,一直都在单位家属院独居生活。半个月前,她去给父亲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女士内衣,作为女儿,李小琴还是很贴心的,觉得父亲身体不错,有感情和生理方面的需求也正常。只是想到父亲的女朋友可能也是70岁左右的嬢嬢,如果父亲再婚,加上婆家的两个老人,自己肩上的负担就更重了。正在李小琴纠结是否要反对父亲续弦时,她又发现这内衣的设计还挺新潮,看着不像老年妇女穿的。可年轻点的女人,谁愿意跟古稀之年的老头在一起呢?李小琴以为父亲是找了“站街女”,就委婉地提醒。李老头一听女儿的话,满脸的不高兴,说自己的生活作风一直正派,没给儿女丢脸。又说,这是老伴去世后他第一次耍朋友,“我们耍了两个多月了,互相合得来,感情很深想结婚,正准备征求你们的意见。”看到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李小琴也不好再反对了。再说,她和丈夫在乡下工作,有个人在独居的父亲身边照顾也好。于是,李小琴就笑呵呵地问起“后妈”的情况,李老头说,她叫成光凤,55岁,是文斗镇小河村人,老公已经死了多年,平常在城里摆摊卖菜。 后来,李小琴在父亲家见过成光凤两次,觉得这个嬢嬢年轻、干净又利索,把父亲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对父亲也好,心里便对这段黄昏恋情投了赞成票。可没过多久,一个知情的同事委婉地提醒她,说成光凤的名声不太好。这位同事和成光凤是同乡,说成光凤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就怀了孩子,据说是一个路过的外地小皮匠的。眼看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成光凤的父母为了堵住村民们的嘴,只好把她嫁给了一个邻村的单身汉。那个男人大她十多岁,家里穷得叮当响。成光凤婚后5个多月,就生了个儿子,后来又和丈夫生了个女儿。成光凤的丈夫对她还不错,但40多岁就得了病,要死不活的。家里实在太穷,成光凤就独自到县城打工,但背地里却在做“站街女”,“现在都还站”。李小琴一听就慌了,当天就赶回县城向父亲说了这件事。可李老头根本不信,说成光凤绝对不是那种人,还指责女儿女婿是怕多个负担,不想他再婚,故意污蔑他的女朋友。李小琴没办法,只好又请同事到家里跟父亲再讲一遍。这一次,李老头才半信半疑,说要亲自问成光凤。没过两天,李老头就给女儿打电话,心急火燎地说:成光凤承认了,还说她老公也还在世,他已经提出分手。李小琴很高兴,安慰父亲说要给他介绍一个更好的嬢嬢。李老头也说,分手无所谓,但成光凤此前从他这里拿了22万元,说是要整修老家的房子,让他以后到那里去养老,分手之后还没有退钱。李小琴夫妇急忙带着李老头到派出所,接警的民警说这是婚恋纠纷,不是诈骗,让他们找成光凤协商。可他们在县城里找不到成光凤,追到她老家,也根本没看到什么新房子,只有3间摇摇欲坠的破木屋。成光凤的丈夫看起来像是有70多岁了,骨瘦如柴,病恹恹地坐在破木屋的墙根下晒太阳,一看就是个“糯米糊”(懦弱无能的人)。问起来,他就说老婆外出打工多年了,他们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他不清楚情况。李家父女赶忙再度报案,控告成光凤诈骗,要追究成光凤的刑事责任,还要求把那22万元追回来。没过多久,我们就查到了成光凤的住处。那地方是个老街,好多八九十年代居民修的“洋房”,其实也就三四层高的砖房。那个地方没什么规划,砖房乱得像小孩堆的积木,还有大约1/3的老木房穿插其间。由于没有通水泥路,好多地方还是以前铺的石板,电线网线在墙上、巷道里乱走,结成了一团。“成光凤在那里住好多年了,经常有老头进去,绝对是‘站街’的,政府也该管管了。”一个戴红袖笼的大妈把我们引到一栋楼下。成光凤租住在3楼的小套里,一室一厅带厨卫。我们上门的时候,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老头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成光凤坐在老头的旁边削水果,那个布沙发早就破了,用颜色差不多的布打了五六处补丁。看到警察上门,俩人明显都有点慌。我们先习惯性地每间屋都转了一下,想看看是否有对侦查有帮助的东西。转到厨房,我看到成光凤竟然还在烧蜂窝煤,煤气灶似乎很长时间都没用过了——看来她还挺节约。不过相比起简陋的客厅和厨房,她的卧室很整洁,布置得还挺温馨。再仔细打量成光凤,虽然年过半百,却几乎没有大妈的样子。身材没发福,勉强算苗条,穿一条白花裙子,脚上套了肉色的长袜。脸上抹了粉,嘴巴画得猩红,齐肩的黄发披散着,耳朵、脖子上都戴着金饰。如果不是在这个破出租屋里遇见、不知道她的底细,我大概会觉得成光凤是个生活优渥的城里女人。回刑警队的路上,成光凤怯生生地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我们没理她,车子一进刑警队大院,就看到正在转悠的李老头,他一看到成光凤,立即冲过来大骂:“狗日的骗子、狗日的骗子!”“李大哥,我虽然在我老公还在世这件事上骗了你,但我对你绝对是真心的。”成光凤满脸委屈地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好歹还同床共枕了两个月,我对你比对亲老公还好,当祖宗服侍,你怎么忍心诬告我?”“真心个锤子!你是存心骗我的钱,马上还钱!”李老头激动地吼道——前段时间得知真相的李老头,既心痛自己被骗走的钱和感情,又觉得在晚辈和外人面前抬不起头,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在审讯室里,成光凤哭得很委屈,说她对李老头确实动了真情。“如果能跟李大哥结婚,这辈子也没白到世上走”。 “你自己有老公,怎么又和李老头恋爱、同居?”我问。成光凤说,她老公病了二三十年了,路都走不稳,“最多一年半载就要走”。她是个正常女人,有感情和生理需求,没想到偶然遇到李老头,两人情投意合。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对不起老公,“但世界有老公还和其他男人来往的女人又不止我一个,为什么偏偏抓我?这种事也犯法的话,那国家还要修好多监狱?”我们问起了那22万元钱,成光凤说,“这笔钱是李大哥给我修房子用的”。她的老家在海拔六七百米的山上,山清水秀,是个避暑养老的好地方,她想把老家的房子修整一下,等老公百年福满后,再和李老头结婚,一起回老家养老。 我们本地有一种传统,婚姻不成,女方要适当退还男方赠送的钱财。自由恋爱盛行之后虽然有所改变,但这种习俗在老年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我们也想帮李老头多少追点钱回来。可我们动员成光凤退钱,她却不肯,说自己小学没毕业,没学过法,但见过很多人耍朋友,老的少的、城市农村的都有,“那钱是我和李大哥耍朋友时他送我的,刑警队不应该管这种私事”。我们想打擦边球,把成光凤拘几天,逼她退钱,但法制科审核时说,成光凤和李老头确是婚恋纠纷,那笔钱是恋爱中的赠与行为,不涉嫌诈骗,我们只能当天放了成光凤。后来,李小琴请了律师起诉,法院让成光凤退20万,但她说自己没钱,法院也一直没找到可供执行的财产。最终,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听到这里,洪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将烟雾从鼻孔中“呼呼”地喷出来,说:“怪不得这个婆娘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她今天怎么了?”我问。“你先把你办过的案子讲完。”洪江终于笑了一下。2010年夏天,县城城南派出所里闹哄哄的。一对兄妹把成光凤扭送进派出所,说怀疑成光凤骗婚。当时,成光凤正和这对兄妹的父亲张老汉耍朋友,她不仅从张老汉那里拿了30万元,张老汉名下的一套120平的房子也被挂在中介出售,留的联系电话是成光凤的。城南派出所的同事从警综平台查到成光凤此前有类似警情,还被刑警队处理过,也认为是婚骗,就把案子移交给我们刑警队一并处理。刚见面,我还没开口,成光凤就嚷嚷起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警官,我和张大哥情投意合、自由恋爱,在一起两三个月了,他两个孩子硬说我图谋财产,不准我们在一起,我们老妈妈、老老汉找个伴儿怎比登天还难啰?”那天,成光凤的脸上依然涂脂抹粉,穿着一件红色短袖、一条露膝短裙,一头黄发捆扎在脑后,看起来比去年见面时还要苗条、年轻。虽然张老汉的儿女一直在旁边辱骂她,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挽着张老汉的手臂,像小鸟一样依偎着。刑警队讯问成光凤,她说3个月前自己跳坝坝舞的时候认识了张老汉。张老汉78岁,一直一个人住,虽然有儿女,但他们很少去帮忙料理家务,“怪可怜的”。前不久,她听说张老汉要请保姆,就去应聘,试用期间她把张老汉照顾得很好,朝夕相处,两人便产生了感情。对于钱的事,成光凤解释说,1个多月以前,她在广东打工的儿子想买一辆拖挂车跑货运,因为缺钱,她就找张老汉商量,“张大哥说反正要结婚了,我的儿子就是他儿子,主动拿了30万元给我”。对于代张老汉卖房的事,成光凤觉得是个“误会”——张老汉现在住的还是原单位石油公司的老房子,7楼,没有电梯,老年人上下楼非常吃力。张老汉自己提出想把这房子卖了,换一套小一点的电梯房,“他耳朵不好,怕中介打电话听不清楚,就留了我的电话,根本不是他儿女说的想骗他的房子”。面对警察和儿女,张老汉却说出了另一个版本的说辞。张老汉的老伴儿死了七八年,他一直一个人过,进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非常孤单。张老汉一直想再找个老伴儿,但儿女都不同意,无奈只好去找“站街的”——他年轻时在石油公司开大车拉油,常年在外面跑,这种事不稀奇——而且,他就是在“耍”的时候认识成光凤的。一来二去,两人确实产生了感情,张老汉不在意成光凤的过去,把她带到家里,对外说是保姆,其实是恋人。成光凤确实把他照顾得很好,后来他知道成光凤老公的存在,也愿意等她离婚。谁知,儿女知道父亲恋爱了,就是不同意这桩婚事,还以成光凤图谋财产为理由来阻拦,还把人扭送进了派出所。“那30万,给钱的时候说好的。如果婚事成功,不用还;如果不成功,要还。”张老汉说。凭目前收集到的证据,成光凤构不成婚骗,最多就是在婚内与其他男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借钱、卖房是两个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的自愿行为,不该刑警队管。我们只能放了成光凤,又劝张老汉的儿女要尊重老人的感情。成光凤小心翼翼地扶着张老汉下楼,刚走到院坝,张老汉的女儿就冲上去打成光凤,喊她马上滚。成光凤还没走出去两步,张老汉的儿子又一把扭住她,喊她马上还钱。张老汉被搞昏了,不准儿女这样做,上去拉架又被儿女推开,被吼“老了花心、不学好……”可能是看到派出所、刑警队都没把自己怎么样,成光凤的腰杆硬得像铁柱,当即回击:“张大哥,没过门都这样对我,过门了不晓得要把我打下哪一层地狱,这日子没法过了,分手!”见成光凤要跑,张老汉还去追,喊她莫和自己的儿女一般见识。“还钱、还钱……”张老汉的儿女异口同声地吼道。“还钱?想得美!问下你们老头,这3个月我天天陪他睡,那30万远远不够,补钱!补钱!”成光凤的声音一下盖过了张家兄妹。最后,成光凤跑了,张老汉的儿女也生气走了,丢下张老汉孤零零地一个人往外走去。听了我的讲述,洪江突然“噗呲”喷出了一口茶,脸也不苦了。听我们在讲成光凤的事,牛肉馆老板朱老幺就取笑我们“不走群众路线”,说应该早点找他打听。他说,成光凤年轻的时候就在附近“站街”了,老了专门和死了老婆的退休老头耍朋友,赚一笔就跑,光他晓得的起码就有七八个。不过,洪江说,这次他办的案子,和我们之前了解的都不同。确定恋爱关系半个月后,向德成带着成光凤去了一趟甘肃,说是要故地重游。期间,向德成的一位朋友热情接待了他们,向德成介绍说,这个朋友退休前是省林业厅XX处的处长,姓王,分管国家的“万里大造林”项目。这个王处长还带他俩到自己退休前工作的地方去逛了一圈,那里有40多栋别墅,还有4架比房子还大的飞机。王处长说,自己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负责“万里大造林”项目20年,把毕生的心血都献了出去。此前,成光凤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万里大造林”,但又不是很清楚。王老处长解释:“万里大造林”是国家重点项目、西部大开发首要项目,由民间集资,国家统一在甘肃、青海、内蒙和新疆等地的沙漠里栽树,一来防风治沙,扩大耕地、草场;二来这些树苗都是国家组织专门的科研团队研究出来的速生树种,长势好的五六年就成林卖材,“现在订单都排到30年以后了”。成光凤问集资人怎么回收本钱和利息?王处长说,国家按照银行同期存款利息的1.5倍付息,出售木材赚的钱按集资比例分红。“从前4期的情况来看,3年多能够收回本金,从第4年开始,每年有本金18%左右的红利”。成光凤的家人参与过“退耕还林”的项目,栽下杨树苗子,不用施肥除草,一个劲地朝上冒,五六年就有脸盆粗,一棵树可以卖100多元,每年国家还有补贴。她觉得“万里大造林”项目和“退耕还林”差不多,利润更高,便有些心动。她手中有40万元的活钱,想着留下10万元养老,拿30万元出来集资,下半辈子靠吃利息、分红利就可以衣食无忧了。她问王处长现在还能不能集资,王处长果断摇头,说全国人民对这个项目都感兴趣,国家收到的集资款太多了,但植树进度跟不上,利息照常需要付出,红利逐渐减少,严重影响了集资人的既得利益,“所以中央专门发了文件,严格控制集资规模”。成光凤顿时蔫了气。回到宾馆,向德成说“万里大造林”绝对是一个赚钱的好项目,他退休前集了200万,本来还想集,但他那100多万的活钱已经在老家县城买了房,马上就要交房,退不了款。他现在每个月只有七八千元的退休金,贷款也没有熟人,“脚尖尖前面的金子都捡不起来,可惜,可惜!”成光凤说自己可以拿30万元出来,让向德成找王处长说情,让她也参与集资。向德成没办法,只好低三下四地给王处长打电话,最后,王处长勉强答应找他的老部下、公司的负责人说情。甘肃旅行结束,成光凤和向德成回到县城,王处长来电话,说公司答应让成光凤参与集资了。成光凤立即赶回老家走亲戚,分4次拿回了30万元现金,然后在向德成的陪同下去银行汇款。没几天,王处长就将加盖了“万里大造林”公司大印的收据寄给了成光凤。沉浸在集资成功的喜悦里,成光凤却发现向德成开始经常夜不归宿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觉得向德成“在外面有人”了。成光凤悄悄盯梢,终于发现向德成在广场上和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搂在一起跳舞。她打听了一番,那女人是个寡妇,从本地烟厂退休近10年了,子女都在省城工作。那一瞬间,成光凤仿佛看到了半年前的自己。她就是因为死了老公、觉得向德成条件好,才巴心巴肝地和他在一起想结婚图个保障的。那天傍晚,向德成和那女人跳得正欢,成光凤突然冲过去将两人一顿臭骂。那女人看向德成有“老婆”,大骂向德成花花肠子,欺骗她的感情,当即“拜拜”。向德成却像哈巴狗一样,边追边解释,成光凤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她以为向德成过几天会回来认错,可一连半个月过去,都没有见到向德成的影子,打手机也停机了。成光凤慌了,跑到马武镇去查,发现根本没有“向德成”这个人。她又跑到甘肃,民委也表示没有这个人。再去林业厅,人家说压根没有什么“王处长”,更别提什么“万里大造林”的项目了。成光凤最后跑到“万里大造林”公司,想退回自己的集资款,可到了那里才发现,这是一家正规的企业,业务与植树造林毫不沾边。成光凤瘫在兰州的大街上嚎啕大哭,当地派出所救助了她。因为交款地、也就是主要案发地不在甘肃,兰州警方让她回家报案。洪江分管的探组接到成光凤的报警后,花了半个月时间,终于在贵州抓到了“向德成”。这个老头根本不是什么退休干部,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婆还在。从40多岁开始,他就和村里人流窜全国搞各种诈骗,先后坐了3次牢。近期还有一次婚骗,被贵州警方审查。洪江问起他与成光凤的“恋爱”,“向德成”说自己常年在外漂泊,恰好遇到成光凤对他眉来眼去,他就顺水推舟,骗吃骗喝骗睡。他没想到成光凤居然死心塌地喜欢自己,还多次催促要结婚,“作为一个有家有室的人,我觉得这种做法极不道德”。洪江在核查向德成诈骗事实的同时,竭力为成光凤追赃。对于那笔30万元的集资款,“向德成”说那是成光凤亲自打给王处长的,这是成光凤的个人行为,与他无关。洪江和同事说,“万里大造林”都是多少年前的骗局了,谁不知道?“向德成”立即说他对这个项目深信不疑,如果确实是骗局,他也是受害者,因为那朋友他认识不久,对方自称是处长退下来的,他也被那老头骗了,还拜托我们一定要把成光凤那30万元追回来。大家都认为他们共吞了这笔钱,一边轮番审讯“向德成”、动员其亲属协助退赃,一边派专人追查这笔款的去向。但“向德成”坚持说自己不清楚这笔款的下落,亲属也不配合——那个汇款账户是“王处长”购买他人身份证开的,银行流水仅有成光凤的打款和几次取款的记录。钱是在贵州的一个偏远县城的偏僻银行取走的。我们调取了取款录像,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取完钱,三弯两拐就进了一条没有监控的小巷,根本追踪不了。最后,“向德成”因涉嫌诈骗被刑拘,提请批捕时,检察院认为,目前的证据只能证明“向德成”虚构丧偶、退休、购房等事实骗取成光凤的感情,不能排除“向德成”也被王处长诈骗的可能——所以,无法证明他虚构事实的目的是非法占有成光凤那30万元,建议抓到“王处长”后再根据证据情况定夺。没有对“向德成”批准逮捕,洪江的追赃工作自然就要停止了。钱追不回来,成光凤天天跑到刑警队闹,后来跑到公安局闹,最后跑到了区政府去闹。她说公安局是区政府开的,公安局追不回来,区政府理所当然该退她的“血汗钱”。区领导责成局领导处理,最后任务一层层派下来,又落回了洪江的头上。那段时间,他忙得焦头烂额,既要破案,依法打击“向德成”,又要追赃,让成光凤停访息诉。两个月后的一天,成光凤揣了一瓶“百草枯”混到了某领导的办公室上访。书记让信访办接过去处理,工作人员刚到,正耐心解释着,成光凤突然掏出药瓶拧开瓶盖,说:“20分钟见不到30万,我立马喝药,死在区政府!”公安局立即召集一大帮人赶过去,洪江也去了。成光凤一看这么多警察来了,立即将瓶口放在嘴边,想要挟大家。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洪江伺机夺瓶,却不料被成光凤发现。情急之下,她仰起脖子吞了几大口。洪江犯了大错——在没有在场最高领导下令的情况下贸然行动,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果。成光凤被立即送往医院,虽然保住了性命,人却变傻了,呼吸非常困难。医生说她的肺部纤维化了。得到消息,成光凤的娘家、婆家几十个亲戚在成光凤儿子的带领下跑到区政府上访,要求区政府赔钱,还要追究某领导、办案人员、信访人员的责任。此外,他们还在网上大肆炒作,直到警方拘留了几个造谣闹事的人才消停。虽然成光凤所有的医疗费、护理费用都由财政买单,但成光凤的儿子儿媳还是坚持“政府不退钱、不赔钱就把成光凤留在医院”,然后俩人真的几个月都没在医院露过面。大约僵持了4个多月,政府最后作了适当的赔偿,成光凤的儿子才把她接回家中。洪江说,直到那时他才知道成光凤有房——在与“向德成”交往前,她在县城全款买了一套90平米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儿子的名字。出院的那天,已经傻乎乎的成光凤见到儿子,居然露出了笑脸。她是笑着离开医院的。因为成光凤,洪江年底背了个警告处分。2017年6月14日,洪江给我打电话,说成光凤在老家的破木屋里死了,直到3天之后才被邻居发现。得到这个消息,住在县城新房里的儿子儿媳才赶回老家为她料理后事。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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