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装薄荷的小瓶子依旧还在,就放在我家的透明壁橱里,与法国原装进口的红酒,和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放在一起。我却再也没有喝到过那清凉的,略带点苦涩的薄荷茶。那茶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冲过,泡过,翻滚过,沉淀过,像极了我们所在的这个真实的人间。
18年前,我大学毕业。坐了30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转中巴,再打出租,花了近1个小时,才来到了浙江一个叫沈荡的小镇上,开始了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彼时,愿意到小镇上民营企业工作的大学生还不多,公司为了表示对人才的重视,提前给我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甚至还买了新的床垫被套等以便“拎包入住”。我住的地方是一栋老式的单元楼,离工厂不远,挨着一条小河,有供洗衣淘米的河埠头和弯弯扭扭的石阶,河对岸是一条老街,平常也少有人走,有时从老街上经过,老是觉得旁边年深日久的瓦檐在向你压过来,是典型的一个江浙小镇。在公司时间稍长些后,我慢慢从本地的同事处得知,这栋楼里还住了两户人家,一家是旁边门洞5楼的沈婆婆,另外一家,就是住在3楼的章阿姨。但我还没见过她们。职工大都是本地人,因此工厂早上7点半上班,下午4点半就下班了。小镇上也没什么去处,大多数时间我就在房间里将自己带来的几本小说和专业英语书翻个滚瓜烂熟,直到窗台上的光线慢慢地变得暗下来,再枕着窗边的风早早睡去。这天下了班,我准备出去找小鲍——他是我隔壁质检部门的同事,比我早来半年,自己租住在街上,因为是老乡,我俩比其他人走得近些。刚出黑乎乎的门洞,迎面差点撞上一人,对方吓得“哎呦”一声。我定睛一看,是一位年纪约莫50岁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一条鱼和一些蔬菜。我赶忙道歉,她却兀自伏着胸口,说吓了一跳,又上下打量下我,说:“你就是那个分来的大学生,在旁边工厂上班的?”我赶紧点点头,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说:“您是章……阿姨吧,同事跟我说起过。不要叫什么大学生,叫我小张吧。”章阿姨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显得和气亲切,说:“好,小张,住进来有一段时间了吧,啥荏光(啥时候)过来坐坐啊!”我胡乱点点头,嗯嗯地答应着,但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却并没有赴约。一是自己初来乍到,也不知道会待多久,别人只是礼节性地客气,想来也不用太当真;二是我当时正在与女朋友(我高中的初恋)闹分手,除了上班,确实没有心情去做其他事情。我和女友吵架的导火线,就是她希望我辞职回武汉,与她一起留在大学所在的省城——她复读了,还有一年才毕业,而我觉得长三角的机会更多,刚刚过来,珍惜这第一份工作,希望能积累经验,后图发展。我俩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电话中没有结果的争执也越来越频繁。距离可能会产生美,但对于分隔两地的情侣来说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苦闷和迷茫日深,我出去找小鲍喝酒吹牛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喝多了,他跳上河边的石凳子,大声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则更加豪情万丈,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算什么,坚信只要有个支点,我他妈能撬动整个银河系。但每次喝酒回来,沿着河边斑驳的墙,走在长满野草的青石板小道上,颓然又加倍袭来。一转眼已经是9月,我来沈荡将近半年了。这天下班回到家,我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台边发呆,犹豫着到哪里去打发这个晚上。章阿姨拎着拖把回来,可能是刚刚拿到河边洗过。她走进小院抬头一眼就看到了我,说:“是小张啊,今天下班有事儿吗?”我随口回答说“没事”。“那侬就到家里来吃‘弯转’。”章阿姨笑眯眯的,我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这种亲切感一下子就让人无法回绝。我没有再拒绝,换了一件衣服准备下楼,临出门,突然想到,这样空手恐怕是不合适的,随即折回来,拿了两盒孝感麻糖——这是女友从武汉寄过来的,但一直没能想起来去吃。章阿姨家就在隔壁的楼栋里的3楼,门开着,正对着一个靠窗的方桌,一个花季少女正在摆桌子,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朝我笑一笑,对在厨房忙活的章阿姨说:“姆妈,客人来了。”章阿姨从厨房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着说:“小张来了,快坐快坐。”转头吩咐:“娟子,侬给小张叔叔泡点茶。”说话间,小姑娘早就从餐边柜掏出一个小玻璃罐子,撮了小把翠绿的叶子,开水倒上放在我面前。翠绿的叶子好像刚刚摘回来的,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面翻转沉降,一股清凉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什么茶啊,真香。”我由衷地感叹。小姑娘调皮地朝窗外呶呶嘴:“薄荷茶,我妈妈自己种的。”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薄荷茶,它叶子轻盈,翠绿的颜色在明亮的玻璃杯里面异常干净,清凉的味道沁人心脾,一下子就让人倍觉清爽。我喝着茶,打量着这个家:一室一厅的格局,进门就是一个小客厅,一个老式的餐边柜上面放着一面时钟;靠窗摆着一张方桌,尽管铺了桌布,也还是能看出底下黑黑的木头;连着客厅的一头是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另一头是卧室和阳台。屋子里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但这丝毫不影响这个小屋子温馨的气氛——厨房锅里的油滋滋地响着,炉子上的开水冒着白气,章阿姨手脚利落在忙活。很快菜就上桌了。清蒸的鲈鱼,放了葱花,清水虾,炒花蛤,香气扑鼻,还有小青菜,马兰头,豆腐汤,外加一点花生米和酱瓜。章阿姨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还未开封的黄酒,竟然,还有一碟切成四瓣的月饼。我正诧异,章阿姨笑了:“小张,今天是中秋节,在你们老家是怎么过的呢?”哦,我真的忘了,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在遥远的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在离家千里之外的这偏僻一角,这满桌的菜和笑脸,让我心里陡然生出一阵暖意。饭桌上,我知道了章阿姨的女儿娟子在海盐县城读高一,寄宿,一个礼拜回来一次。章阿姨经历过一场失败的婚姻,身体不好,没有工作,时常打点零工,又要负担女儿的学习和生活,想来是极为不易。但这几次见面,她常常是笑着的,看不出有丝毫的抱怨。菜的味道很清淡,是典型的江浙菜,我还破天荒尝试喝了点黄酒,有点晕乎。吃完饭,时间还早,我们来到前面小阳台上喝茶赏月。月亮升起来了,在澄清的天空中高悬,往远处看过去,是月光下的屋顶,宁静美丽。阳台太小,坐不下3个人,章阿姨就坐在门里面靠着门栏,轻轻喟叹着说:“你们多么年轻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20年过去了,想想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想不通啊。”随即她又笑了,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时间过得快,一年又一年,做梦样的娟子都这么大了。”娟子嗔怪叫了一声“妈”。在月光下,章阿姨似乎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眼里闪着如少女般的光芒。茶在玻璃杯里面安静地躺着,清凉的味道依然沁人心脾,蟋蟀又在不知名的角落下开始叫了。娟子每个周末回家来,章阿姨几乎都会让她过来叫我一起吃饭。她们母女生活不容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好意思总是去蹭饭,可推脱几次,章阿姨还是坚持叫我,我也就不好每次都推脱了。我把家里给我寄的干鱼、爱吃的腐乳和咸菜也带过去。有些时候,如果中午食堂的菜比较好,我也会多打包一份带回来。一来二去,我们开始熟悉起来。不得不说,章阿姨非常能干,她在楼下墙角下种了好几盆薄荷,长势喜人,都有接近窗台那么高了,蓬头郁郁葱葱,随便摘几片叶子,就有现成的新鲜茶喝;也可以在锅子里文火稍微焙一焙,风干后的叶子呈现暗暗的焦绿色,不好看,喝起来却有了另外一种烟火气息。偶尔,她也到河沿去找螺蛳,清水泡一天,洗净,加上大蒜、葱花,黄酒大火爆炒,汤汁文火收一收,吃起来里面没有丝毫的腥味和泥沙;她在河边开辟了一小块地,用低矮的小竹片围起来防止鸡啄,里面种了青菜,黄瓜,西红柿和辣椒,几乎都不用去街上买菜。我一如既往上班下班,日子一天天还是那样过去,但心里却不再觉得苦闷孤独,似乎觉得与这里慢慢有了某种联系。一天周末下班,娟子过来找我,说楼上沈婆婆有个东西要搬,问我能不能一起去。沈婆婆我只见过一面,严格来说,还是从楼上往下看到的背影。她穿着黑色碎花的上衣,慢慢地走出小院,体态从容,不像普通的乡下老太太,但似乎很少下楼,我来了这么久,几乎都没见过她。带了好奇心,我随着娟子敲开了5楼的门。“谁呀?”门打开了,一个戴着老花镜、约摸七旬老人,拿着报纸给我们开了门,“哦,娟子呀,侬进来。”“这是你姆妈提到的小张吧,侬格个大学生?”沈婆婆摘下眼镜,“不好意思哟,劳烦你们。”沈婆婆家的格局与章阿姨家是一样的,只不过东西要丰富许多,实木的餐桌一看就是上了年纪,闪着幽幽的光芒;电视柜、茶几虽然堆满了书和杂志,但铺着干净的桌布,一尘不染;冰箱上面的猫头鹰时钟坚定有力地咔咔走着,窗明几净。她的书压垮了卧室里面的书架,她一个人扶不起来,懒得去叫她在镇上的儿子,因此找了娟子帮忙。我们收拾了她的书和杂物,一并归拢起来,然后将断了横梁的书架慢慢抬出来。老人的床上也很简单,被子叠得整齐,床沿还铺着白色碎花的床裙。在乡下这样干净的老人是不常见的,我暗自想,看沈婆婆的穿着和谈吐,应该是以前读过私塾吧。收拾完了,沈婆婆请我们坐坐,同样给我们冲泡了两杯薄荷茶,茶杯是正儿八经的青花瓷杯子,很讲究。“娟子侬跟姆妈讲,让伊不要再给我送薄荷了,我一个老太婆这么多也喝不完啊。”她笑着对娟子说。“沈婆婆,说过了呀。”娟子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我妈不听我的,小张叔叔都可以作证。”我也笑了。当沈婆婆听说我老家是武汉时,眼里似乎放出光芒,一下子来了精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武汉好啊,都多少年了,我还是像娟子这么大的时候,沿着长江坐船经过武汉,武汉太大了,汉阳的媳妇武昌的伢,小吃也多,热干面,三鲜豆皮,还有蛋酒烧麦,对不对?”我很好奇沈婆婆的身世,但初次过来,也不便深问。坐了一会儿,我便起身告辞,沈婆婆不多挽留,只是说:“小张,有空到沈婆婆这里来坐坐啊,娟子也来,几天不见,都大姑娘了。”出了门,娟子对我说,沈婆婆其实很厉害,她有两个儿子,一个据说在上海当官,一个就住在镇上,时不时回来看她。上次,听说上海的儿子过来接她,好像她不愿意,不知道怎么闹起来了,沈婆婆赌了气,两个四五十岁的儿子就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半个小时都没能起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再过来,也没能看到沈婆婆,一度以为她不住在这里了,再后来,沈婆婆开始出来了,一次见到章阿姨,还抱怨,说骂了儿子们,“这是我的地,他们看不上,我却是死,也要死在这里的”。不知道其中会有什么样的原因,总之,沈婆婆确实成了我心里谜一样的存在。日子一页页翻过去,工作开始得心应手,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了。一天在公司加班到9点,回来后我胡乱洗洗,准备上床睡觉了。突然,门被急促地擂响了。我的住处白天都没什么人过来,这么晚了究竟会是谁呢?我拉开门,娟子正喘着气:“快,他们打架了,打我妈妈……”来不及多想,我一边穿上鞋,一边问:“谁?怎么了?”娟子也说不上,只说“快、快”,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推开章阿姨家的门,眼前的一幕几乎让我气炸了:一个男人正光着膀子骑在章阿姨身上,捶打着她的脸,章阿姨侧着头,死命护住了上身,挣扎着叫着,我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往下落的拳头,顺势把男人从章阿姨身上扯下来:“住手,干嘛打人?!”那男人很恼:“你他妈又是谁啊,管得了我教训自己老婆吗?”我一下子愣了——章阿姨不是说离婚了吗?这时,在我身后赶来的娟子叫了声:“他不是!”男人转头威胁道:“你个小婊子养的,用老子的钱,不认老子,贱货!”“你嘴巴给放干净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我厉声喝道,顺手抄起餐边柜上的一个短擀面杖,往前一步跨到他面前,这个男人身材瘦小,我高他一头,我想着,如果他敢再进一步,我他妈非打得他头破血流不可。男人眼里闪过一丝胆怯,慢慢地扯过旁边的衬衣披在身上,嘴巴里依旧骂骂咧咧:“好啊,有人撑腰了——你等着,老子就不信有人能撑你一辈子。”他恨恨地盯了我一眼,我也斜着眼盯着他。他顿了顿,转身从我身旁挤了出去,砰的一声摔门下楼了。一会儿,楼下就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声音渐行渐远。我松了一口气。娟子早将章阿姨扶了起来,她上衣被扯破了,头发散乱,左边脸肿了起来,脖子有一道被掐出的红印子。娟子默默地帮母亲找回鞋子穿上,又扶她坐了下来。“小张,让你见笑了,这些丑事。”章阿姨凄然一笑,我这才发现她嘴角也破了,“这都是我造的孽啊,连累了女儿。”娟子默默地倒了两杯茶,我也找地方坐了下来,满是疑惑地望着章阿姨。在章阿姨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原来是章阿姨的“男朋友”,他们是在买菜的时候认识的,男人在菜场的东头有个摊位,起先人很好,总是主动抹点零头甚至不要钱,后来还时不时送些菜和肉过来,一来二去就慢慢熟了。男人是本地人,因为爱赌博,老婆受不了跟人跑了,相同失败的婚姻让两人有了些共同话题。小镇上风言风语多,章阿姨带着女儿,孤儿寡母生活不容易,心理上也想有个依靠,可这个男人身体虽瘦小,脾气却暴躁,发现了这一点后,章阿姨担心会对娟子不利,就迟迟没有下决心跟他领证。时间久了,那个男人索性不再提结婚的事情,只是时不时晚上会过来。这一晚,因为娟子在家,章阿姨说不方便,但那个男人不管不顾,想要霸王硬上弓,遭到拒绝后他恼羞成怒,就动起手来。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那时年轻气盛的我,以为爱情就是轰轰烈烈的,哪里能理解一个带着女儿、独自生活的中年妇女的尴尬,更无法体会到身边也有这么多不堪和无奈。章阿姨近乎叹息式地说说停停,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娟子就坐在一旁的矮凳子上,捧着茶低着头。夜晚的风起来了,河边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开始叫起来,“呀——呀——”,黑夜如墨。经历了这些事情,我和章阿姨一家关系反而更加深了一步。章阿姨一如既往地让我到她家去吃饭,我出差中也会带一点各处的土特产回来送给她们。我和娟子也开始熟络起来,她上高二了,很快就要面临着考大学。娟子乖巧懂事,每每敲我门的时候,都是静静地敲一会儿,隔一会儿再敲,似乎是在试探我是不是在房间里面。她在我面前慢慢地变得调皮了,要么给我的茶叶时贴上一张画着鬼脸的纸条,让我过去一块吃饭,要么书中夹带一封信,让我也给她写信。她喜欢问我大学的生活,选择什么样的专业,喜欢探究我在武汉和成都实习的事情,我自然也愿意把一切经验都告诉给她,给她参谋。有些时候周末回来,她会过来和我聊一聊学校和老师的事,也会透露些男同学送她礼物、追她的事情。“我才不会要他们的礼物,无聊!你说呢?”她调皮起来眼神一亮一亮的,“跟我说说你高中的恋爱怎么样嘛,一定很浪漫吧?”“怎么,这个也是高考内容?”我跟她开玩笑,心里却若有所失。那个时候,我和女友已经在滑向分手,我们心知肚明,但都不愿意承认,我俩似乎都在等待,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我俩是在高中相恋的,相互鼓励学习,传小纸条带饭,小镇不大,我们偶尔也会在晚自习后偷偷地出校门,如同地下党接头一样,分别走出去,在某个约定好的地点碰头。黑色的7月来临,高考揭榜,我们都过线了。而她却因为对学校不满意,选择了复读,也可能是极度自尊的驱使下,还提出了分手。而我也将她的失利归咎于自己,更不愿意在她复读的那一年来打扰她,我选择了沉默。再一次的重逢,已经到了我大学毕业前夕的那个5月,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租了一间不足20平米的房子,那种老式地板的2楼,进门前要穿过一段黑咕隆咚的过道,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以免影响楼下别人的生活,但是我们非常高兴,天真地认为,这回总算是幸福的开始了。然而,事与愿违,生活在一起后,很快各自的缺点开始暴露。她任性,自我,不管不顾。而我倔强,脾气暴躁,成了对她关心不够的代名词。吵闹终于在她把之前所有的小纸条剪碎撕掉、屋里狼藉一地的情况下达到了顶峰。我在半夜拖着箱子愤然离去,在广场上的一角坐了一夜,在抽掉了最后一支烟的时候,下了决定。从高中到大学,那场爱情长跑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热情及激情,分分合合让人疲惫不堪,我渐渐明白幸福并不是天然就放在那里的,而平静的生活变成了我此刻唯一的要求。虽然知道娟子的话语之间传递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意思,但是,我宁愿把它看成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对我如亲哥哥般的亲近和信任。我试图让自己对娟子倾注亲人般的感情。除此之外,我无法再去问自己是否还包含有其他的情愫。这年6月,我接到了女友的电话,她在电话中不无兴奋地告诉我,她去杭州实习,后天就会启程,想拐过来先来沈荡看我。我捏着电话,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很快她就来了,我请了假去嘉兴接她,本以为见面后,自己会很高兴,但当她在出站口兴奋地扑向我的怀里时,我竟然有了一丝陌生和尴尬的感觉。她也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出租车掠过田野和村庄,除了开始问候旅途顺利与否,我俩一路无话。我悲哀地知道,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对无话不谈、为了爱情能够在外面走上一晚的情侣了,谁说时间和距离不是一把刀呢?无数次电话中的争执,无数个因思念和寂寞睡不着得不到的夜晚,已经把我的心气耗干。突然想起,此前和好时,有一次她突然仰着脸问我:你会不会有一天离开我?眼睛里似乎有晶莹的泪光。我一愣,随即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脸上的泪,心里默默地下了决心:今生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一起到老。话犹在耳,而世事无常,看万般红紫,过眼成灰。我们在外面吃了饭,沿着我经常走的河边的小道回来,坐下来却相对无言,我清楚地意识到,到了最终告别的时候了。原本说好的待两天,她第二天中午就走了,我没有挽留。临走时,我拿出了章阿姨送给我的一小罐薄荷茶,默默地放在她的包里。10月份,公司新从德国引进了一条新的照明生产线,据说耗资近3000万,是国内乃至世界都领先的生产技术,投产后对于丰富现有的产品范围、开拓市场举足轻重。那段时间全公司从上到下,几乎将所有的资源和精力都投在这个项目上,产线的安装、调试、配料乃至试生产,都丝毫马虎不得。除了挖来专门的调试人员,老板还花重金从上海请了行业内顶尖的技术专家、一位退休后返聘的技术高工----李工,特意来指导整个过程。李工70岁出头了,但保养得当,从外貌上看绝对看不出年纪,公司把他临时住所安排在我们那栋楼的3楼,就是章阿姨家的正对面。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忙着整理报价资料,突然小鲍神神秘秘地走过来,低声说:“知道吗?今天有人闹到公司了,一位老太太,听说还是住在你们那儿的。”“什么情况?”我一把扯住小鲍,“老太太来闹?”小鲍被我扯得呲牙裂嘴:“放开放开,听说是因为李工晚上出了点事。”然后压低声音:“绝对刺激,花边新闻。”我继续追问,小鲍说只知道好像李工被骚扰了,细节他不清楚,但公司里都传开了。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同一个办公室的黄姐鄙夷地说:“小张,你要离你隔壁的那个章XX远一点,一大把年纪了,还招蜂引蝶,不要脸。”细问下去,黄姐说,听说昨晚9点左右,章阿姨借送茶叶的机会,敲开了对面李工的门,闲聊几句后,问李工一个人这里寂不寂寞,还暗示李工说,自己一个人在住,一次200块。后来协商不成,她还捶李工的门,搅得李工几乎都无法入睡,声音之大,把5楼的沈婆婆都惊醒了,这不,李工一早就来公司投诉。末了,黄姐还不无鄙夷地说:“老都老了,还卖得出去啊?”我一时语塞,脸上火辣辣的,似乎感觉就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匆忙扒了几口饭,就借故离开了。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想发生了什么。捱到下班,想去问问章阿姨到底怎么回事,想了想,还是没动。为了避免尴尬,那两个礼拜,我都没有再去章阿姨家吃饭,每天更早地到公司、更晚回去,连周末也选择去公司加班。娟子和章阿姨,也似乎察觉了什么,没有过来叫我。不久我又听说,公司事发次日就又安排了一个姓陈的小伙子和李工同住。事情就像往池塘里面投了一个小石头,水纹荡开,逐渐地平静了下来。项目弄了3个月,李工任务完成回上海了,小陈也从房子里搬了出来。一天偶尔碰到,我没忍住问了小陈,他却一脸不屑:“还高级工程师,屁个专家!每天晚上躲在房间电脑上放黄片,以为我不知道,就一老色鬼。”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到了年底,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快两年了,却觉得似乎待了一辈子,有时想出去闯闯,竟然也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舍。但我还是整理了简历,凭着这两年的经验积累,试着投了宁波和上海的几个职位,竟然有两家公司通知我去面试。我勇气大增,就请了假去了宁波的公司。面试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回来后不久就拿到了Offer,并且约定了年后就过去上班。这天,我突然想到,明天好像是娟子的生日。犹豫了下,我还是到街上的糕点房订了生日蛋糕,买了蜡烛和寿星帽。第二天是礼拜五,我提前了点时间下班,敲开了章阿姨家的门。章阿姨开了门,依旧笑着打招呼:“快进来,小张,最近忙什么,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吧。”我勉强笑了笑,说:“是啊,公司上了个新项目,最近特别忙。今天是娟子的生日,我买了蛋糕。”章阿姨招呼我坐下,照例泡上了一杯薄荷茶,那熟悉的清凉而略带苦涩的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娟子回来了,她推门看到桌上的生日蛋糕和我,愣了下,随即转进了卧室,将背包放下,出来时,她的眼神亮亮的。只有我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它意味着什么。16根蜡烛点燃了,关了灯,我们准备开始唱生日祝福歌,按惯例娟子要先许愿的,她闭上眼,虔诚地合上双手,烛光在她面前跳动闪烁,薄荷茶的烟氲袅袅升起。生日快乐。我在心里祝愿,无论以后是康庄大道,还是羊肠小道,都要快乐顺利。许完愿,娟子刚睁开眼睛,却猝不及防地被我抓的蛋糕涂抹在脸上,她愣了一秒,随即呀地一声跳起来,我哈哈大笑,章阿姨更是捂着嘴巴笑得直不起腰来,娟子也抓了一块蛋糕直扑过来,身姿轻盈,可我早已闪躲过去,她依旧不依不饶,小屋子里一片欢乐。章阿姨对娟子说:“这蛋糕给沈婆婆切块送过去。”娟子用纸巾擦擦脸,切了块大大的蛋糕放在盘子里,从我身边挤过去,瞥了我一眼:“你等着啊。”我坐在桌前随口应着笑着,情绪却控制不住,慢慢低落下来。娟子很快就下来了。我心里五味杂陈,吃饭间整个过程我都在犹豫着想,要不要今晚告诉她们我要离开的消息,这个时候本不该如此败坏兴致,但我明天要出个差,一走两个礼拜,我担心之后会更加突然。章阿姨不停地催着我吃菜,菜很丰盛,我却没有丝毫的胃口。思忖再三,在吃饭的尾声,我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们。“章阿姨,我恐怕要离开沈荡了。”话音未落,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停滞了一般。娟子望着我,似乎没理解我说的意思。我说,我找到了一份在宁波的工作,这个月月底就要离开这里,打算先回家一趟,年后就直接到新公司报到了。我不让自己停顿,继续说下去:相处这么久,很感谢章阿姨你的照顾,希望你和娟子能一切都好,保持联系,以后等我稳定下来,一定请你们去玩。我说着,突然发现娟子的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头也低下来了。还是章阿姨理解。她望着我说,小张你年轻,年轻的时候是应该到外面闯一闯。我们这个小地方工资低,没有城市里繁华,你是大学生,应该去外面看看机会。又说,年轻多好啊,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什么也不懂,一眨眼,人就老了,好像这么多年都白活了。她说:你走了,也要多联系,不要忘了在这里还有你章阿姨,娟子是你妹妹,你要帮我好好地照顾她。那晚,说了许多话,喝了好多薄荷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生离死别一样,现在想起来,人这一辈子,交集可能过去了,就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在离开之前,我还与沈婆婆道了别。她说的话与章阿姨意思一样,说年轻人不应该只图安逸、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好男儿志在四方”。“像我们女孩子家,年轻时都能闯荡四方,沿长江一直到重庆,读书,抗战,条件艰苦到颠沛流离,这不也过来了?”她的眼神透过老花镜望着我,炯炯有神。我喝着薄荷茶,仔细聆听下去。“唔看得出内蛮虾查额小伙子(我看得出你是个能干的小伙子),前途无量啊,宁波也是个好地方,只是那里人的性格太硬,遇到事情不要与他们硬扛。”沈婆婆边说边从抽屉里面抽出一个信封,“得知侬要走,我抽空写了点东西,对侬以后有好处。”我抽出信纸,几乎都惊呆了——整整两大页,钢笔字遒劲而秀丽,没有一处修改,这么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婆婆,对一个素昧平生、这两年几乎都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后生,如此用心。一瞬间我喉头发热,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谢谢,沈婆婆,您也要保重。”我突然想到那天的事情,忍不住问了一嘴,“听说您那天跑到公司里去了一趟,他们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哦,勿要听他们瞎三话四(乱说乱讲)!”沈婆婆咬着牙骂了一句,“格个(那个)不知廉耻的老家伙,欺人太甚了,欺负不成还反咬一口,不是个东西!”她叹了一口气:“伊也苦命啊,孤儿寡母,又得了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这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啊?我大吃一惊,什么,乳腺癌,还做了手术,我仿佛一下子都明白了,都明白了。最后走的那天是中午,我办好了公司的手续,交了房间的钥匙,背上行李准备出发。开了门,却发现门口赫然放着一瓶满是薄荷的玻璃瓶,暗绿色的叶子经过了烘焙,密密实实地挤在一起。娟子此刻正在县城上学,那应该是章阿姨给我准备的。我拿起来,放在背后的包里,想最后跟她打声招呼。却不料敲门半天,没有人开门,想来章阿姨出去有事了,没见着,我只能就这样走了。中午的阳光很好,河对岸的老街空无一人,猫躺在石桥上面慵懒地晒着太阳,我最后看了一眼住过的小楼和小院,还有在墙角翠绿的薄荷花,就离开了这个小镇。离开沈荡后,我的人生节奏似乎被按了快进键,职业顺利,从宁波到上海,我进了外企,做上了中层管理;再然后,从小外企跳槽到大外企,人生像陀螺一样高速运转。时间过得很快,一晃5年过去了,我买了房、结了婚,也升了职,国内国外地跑,工作比以往愈加忙碌起来。偶尔歇下来的时候,我会突然想到在沈荡的章阿姨、娟子和沈婆婆,但我在的时候,她们两家都没有电话和手机,联系不上;有时候,也想着回沈荡一趟看看她们,但阴差阳错,总是被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冲散了。又一个8年过去了,我经历了职业的困顿和婚姻的失败,孑然一身,有时候会有强烈的冲动回去看看,但始终没有勇气成行,虽然,从上海我住的地方离沈荡的车程才不足两个半小时。人就是这样,没有去,就一直都不会再敢去,时间像一道墙,越长就越严实。2019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竟然通过以前沈荡的同事打听到了娟子的手机号,加了微信,得知她大学毕业留在了海宁——离海盐很近的一个小城,结了婚,有个6岁大的小孩。但章阿姨,却在我离开沈荡的两年后因为乳腺癌复发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窗台边站了许久,往事如电影般一幕幕地过去。我终于没忍住,第二天一早就驱车前往海宁。很多年没见娟子了,我猜不出来会是什么模样。当她从楼里走出来时,一瞬间我开始恍惚——她穿着不太合身的工作服,显得娇小,也浅浅地笑着,神态像极了当年的章阿姨。我们站在工作园区的树下,就像老朋友一样说起自己的境遇,比想象中更加地平静。她说她的孩子很调皮,已经读一年级了,老公开了一家装饰公司,她在其中帮忙,脚不沾地,也常常为些琐事吵架,但,“日子不就是这样过的吗?”我问她章阿姨的墓在哪里,她却欲言又止了。问得急了,她说,现在骨灰盒还存在安息堂里,因为之前父母离过婚,而且舅舅们也意见不一,所以至今葬在哪里还没有最后决定。这一晃时间长了,这个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心里难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要不我来负责给章阿姨找块墓地吧,入土为安。”娟子却沉默了,说现在殡葬改革,农村的土地都很难弄到,外公外婆还在,她得找个时间去跟他们商量下。我明白了其中可能还藏有不便言说的隐情,但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骨灰盒就这样一直存在安息堂里,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在我的坚持下,娟子带我去看了存在安息堂的章阿姨。从满是松柏的院子里进来,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娟子的指引下,我看到了一间存放着高大柜子的房子,一边供着金碧辉煌的佛像,另一面就是章阿姨所在的其中一间普通格子,与成百上千同样的格子排在一起,显得安静而热闹。黑白照片上的章阿姨依旧浅浅地笑着,面容清秀年轻,好像从来没有老过一样。想起第一次在她家过中秋节的情景,总是忘不了她靠着门栏上的叹息:“你们多么年轻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20年过去了,想想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想不通啊。”2019年的10月,我还是回了一趟沈荡,一个人。沈婆婆早已不在那间小屋,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恐怕她早已去世,而我更希望她是被儿子接到了上海,与曾经被她鼓励和指引的年轻后生,同在这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与十几年前相比,沈荡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街道上更挤了,河边老街的一部分正在危房改造,围了一人高的铁皮,而河水依旧,河边斑驳的墙依旧,那条我曾经走过上百遍的青石板小路依旧,黄昏时夕阳晒在河水里,就连我曾经住过的那栋年代久远的小楼,除了更加破败,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住在这里的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但我知道不是这样,曾经有过温暖你生命和心灵的人,她们存在过,可能不完美,可能有不堪,可这丝毫不影响你对她们的怀念,毕竟,我知道,她们曾经真真实实地存在过。那个装薄荷的小瓶子依旧还在,就放在我家的透明壁橱里,与法国原装进口的红酒和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放在一起。我却再也没有喝到过那清凉的、略带点苦涩的薄荷茶。那茶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冲过,泡过,翻滚过,沉淀过,像极了我们所在的这个真实的人间。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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