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笛轩:牧之镜 | 新力量
罗笛轩
1996 年生,重庆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2019 级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先秦史。《牧之镜》为作者小说处女作。
牧之镜
LUO DI XUAN
我们这代人总是容易感动,陷入怀旧情绪。在我的家乡乌撒,怀念过去的氛围就像潮水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街上的年轻人穿起迈克尔的九分牛仔裤,戴上普莱斯利标志性的黑色鸭舌帽,仿佛在告诫我,一定不要忘怀四五十年代的激情和欢愉。我打心眼里觉得“复古”这事儿俗不可耐,50 年代距离我们不过短短二十年,人们不仅已经把这二十年忘得一干二净,还要巧立名目,为自己心灵的贫瘠和矫揉造作的痛苦寻觅借口。
44 年,我考入阿什林德的耶格纳托夫艺术学院,彼时我只觉得绘画无聊至极,丝毫没有为艺术献出人生的觉悟。但教授却时常鼓励我,这让我愧疚难当。现在想来,我的40 年代大概就是在那时定型的吧,我的懒惰破坏了一般青少年都会经历的自我拉扯和青春期迷惘。
46 年底,教授带我们去参加一年一度的阿什林德国际绘画展,当年的特殊展品是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这位北宋皇帝格调高雅,技艺精湛,实非中世纪欧洲艺术装模作样的贵族赞助者所能比拟。花鸟皇帝以生漆点睛,令鸟类的眼睛在画面上鼓起,透出温润的光泽,栩栩如生。在教授主持编定的东亚古代艺术臻选集中,《瑞鹤图》被视为极具代表性的院画而受到阿什林德美术界的广泛赞誉。教授的兴奋令我羡慕,我对美的憧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模糊的呢?
结识刘异先生是件非常偶然的事情。在一众西装笔挺的参展人员当中,刘异先生显得格格不入。他穿着一件粉色打底、花花绿绿的衬衫,一条屁股上蹭着两滴靛青颜料的白裤子,蹬着一双人字拖,一副老而不尊、目中无人的派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时他43 岁)。和他寒暄过后,教授向我们介绍,说这个老头儿是牧野来的大画家,一位造诣远远高于声望的艺术大师,他没提他的名字,就好像名字这种俗事不足挂齿。没有名字,我们怎么会相信教授毫无根据的夸赞呢?刘异先生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他干瘦的手指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油墨,神情仿佛一位刚刚下班未及清洁手掌的屠夫。他撇开几乎遮住眼睛的刘海,爽朗地说:我叫刘异,是个异邦人,住在拜尔酒店4103 室。
时间真是奇妙,二十年过去,大多数事情只剩模糊的印象,只有刘异先生裤子上那刺眼的靛青污迹还历历在目。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根本不知激情为何物,只知沉迷玩乐,没有留下什么值得一提的回忆。画展结束之后,刘异先生邀请我去参加他在拜尔酒店开办的“沙龙”。但他根本不是那种充满风雅情趣的人,教授揭穿了他暴露无遗的欲望。他对此一笑了之。刘异先生讨厌我们用“先生”称呼他,他似乎更享受和年轻人称兄道弟的感觉。他已经不在了,这种轻佻的约定就不必遵守了吧。
年轻时的刘异先生是一位典型的纨绔子弟,虚荣的二流画家,一次变故改变了他的生活,事情搞砸了,他弄坏了朋友视若珍宝的艺术品。在牧野,友人不加掩饰的怨怼目光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向朋友们声称,离开他们是为了艺术和新的消遣,没有人阻止他。我怀疑这就是他作品中的那种失意和静默的源头。但他说,作品的风格和我的人生没有半点关系,画儿就是画儿,别想多了。大多数情况下,刘异先生是个市侩之徒,他鄙弃教授和其他与之同属耶格纳托夫学院谱系的艺术家,在他看来,“耶格纳托夫”的“学院化”是艺术史上的奇耻大辱。可笑之至,现代艺术的“死神”不仅自甘凡俗,而且还堂而皇之地丢掉了自己的镰刀,对“生者”卑躬屈膝。此外,刘异先生还厌恶“学院派艺术家群体”的自命清高,他以为,只有榆木脑袋,才会确信某种“崇高”的真实存在。虽然理念上的差异近乎云泥,但刘异先生和教授仍是很好的朋友。教授解释说,这是因为刘异先生的“叛逆期”起始于他们相识之后,过去的刘异先生虽然个性轻浮,但却是个正统派的艺术家。这是个极具说服力的解释,足以概括历史上绝大多数荒唐的人际关系。
我和教授合力使刘异先生的“沙龙”变成了现实。艺术家、企业家、大学生在星期日晚上齐聚拜尔酒店,形形色色的怪人混迹其间,只为观瞻刘异先生无与伦比的全新作品。刘异先生则抓住一切机会,在这个属于他的“沙龙”刻意传播一种衰颓的、世俗的、挑战经院传统的理念,所有人都明白,刘异先生是个合情合理的辩才,擅长欺骗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和他自己。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刘异先生早已习惯了这种氛围,夹处于玩世不恭的轻佻和艺术创作的光芒之间,仿佛两者的夹缝才是他真正的家乡。
刘异先生第一次邀请我去他的房间是在酒后。那大概是1948 年的初夏时节,在家人的催促和教授的怂恿下,我决定在教授门下继续进修东方艺术理论,除了刘异先生,没人知道最终做出决定的是我那无可救药的懒惰和逆来顺受。刘异先生提了一只烧鸡,拎着一瓶牧野烧酒,当着沙龙参与者的面,公布了他的新作。那幅画被命名为《牧之镜》,我可没想过刘异先生竟会赶上“神话题材”的潮流,创作这样的作品。他卸下遮盖在画板上的帆布,人群颤抖的影子伴随着惊叹声摩挲着大理石地面,牧神的世界被锁闭在五十厘米见方的画布上,苍青色的云翳掩映下,牧神的镜子释放出金红一片的光芒。刘异先生说,这幅画和他的烧鸡、烧酒都是送给我的礼物,“毕竟你就要踏入人生的坟场了,多可怜啊。”他那悲天悯人的语气令我急火攻心、气急败坏,要把当时的场面转化成文字是很难的事情,总之,矜持了几秒之后,我号啕大哭。如果我声称那是段难熬的日子,你们会原谅我吗?刘异先生的朋友们轮流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简直就像一幕假戏真做的情景剧,教授对我说,别听刘异的,他就是一傻逼,你能继续搞艺术,他高兴还来不及,“要致富,学美术”嘛。刘异先生站在他的作品旁边,露出沉静的笑容,我都不知道他竟然还能露出那种表情。我喝得烂醉如泥,教授和其他人也都不省人事,刘异先生却怎么都喝不醉。他坐在他的楠木椅子上,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以前的事情。
那天之后,就连教授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了,我怎么会给自己造成这样的困扰呢?真要细究起来,那也应该是刘异先生的错。刘异先生说自己的家在一条名冠“青枫”二字的老街上,那里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们在他父亲的古籍书店里浪费大好时光,效法古老时代的才子佳人,拾人牙慧,顺便捡拾真正的生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想他们了。刘异先生立起他佝偻的背脊,在昏暗的夜灯下,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他的身形那么高大,眼睛那么晦暗,声音那么嘶哑。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懒惰沉淀成沉重而强大的消极,放纵的欲望压倒了睡意和其他想法。他们都不要你,我要。事到如今,我也懒得后悔了。教授给刘异先生打电话,对他破口大骂,可我听到刘异先生在电话的那头平静地说:不去追寻幸福的人生难道不是可耻的吗?刘异先生褪下衬衫的肉体融化在黑暗中,他说,这让他回想起过去,想起自己还是个纨绔子弟的岁月,多么年轻啊,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我说,您现在也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否则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来?刘异先生羞赧地挠了挠自己的脸颊,从床上坐起来,说他喝醉了。
于是,我放弃了进修,把机会让给了我大学时代的友人魏锜。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教授的愤怒并不是因为刘异先生和我的荒唐事,而是因为我就此放弃了绘画。刘异先生和他想象中的那位老友大不一样,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热爱艺术。这对教授来说是极大的侮辱,他那遭到背叛的信赖无处发泄,郁积成了长久的沉默。教授终究是个学院派艺术家,不会将自己的情绪用拳打脚踢和撒泼打滚的方式表现出来。魏锜因此指责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居然到现在都没有给教授道过歉。他们懂什么?既然艺术的起点是自我陶醉,那么无法在艺术中获取快慰的我自然应该选择退化,当然,这并非退行性病变,反而是符合自然、合乎天性的唯一出路。在所有人当中,只有刘异先生理解我的选择。
那段时间,我总爱幻想未来的日子,由他人施舍而来的幸福令我陶醉不已,与生俱来的懒惰从未像那些日子一样在我的人生中占据上风,我不想否定那段时光,对我来说,它等同于我短暂却最真实的幸福。谁又能预知未来的轨迹呢?49 年年初,刘异先生计划创作一组重要的作品,那种足以让他再也不必拿起画笔的大作,说来奇怪,看似雄心勃勃,却又缺乏信心。
刘异先生留给我的画,有的捐了,有的卖了。和很多人不一样,我不敢笃定地说什么“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的我了”这种薄情寡义、推卸责任的混账话。卖画的钱我用来在乌撒买了三套别墅,余下的投资了教授创办的当代绘画艺术基金。《牧之镜》是唯一一幅被我留在身边的“刘异作品”。如今的新锐画家魏锜总是嘲笑我的优柔寡断,他说,你要是能一直跟48 年的你一样就好了。他懂个屁。
49 年,为了那幅“大作品”,我和刘异先生一起离开阿什林德,回到乌撒。乌撒是我的老巢,但对刘异先生来说,却连“熟悉的地方”也算不上。他喜欢白墙和角楼,一听便知是异邦人的趣味,乌撒人司空见惯的场景对他来说却像是某种神秘的美学信标,好在我们鲜少论及绘画的题材及其灵感来源。刘异先生就像摄影师一样钟情“蓝色时刻”,当浓郁的青色浸染万物的时候,他就会露出静谧而快乐的笑容。这难道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我喜欢看他露出那种表情。
最初,刘异先生试图在白墙上写生,但进展总是不顺利,干扰他的有时是正午的阳光,有时是某个看上去和过去的女友相似的女人。于是他决定只在白墙上散步,绝不再把画板拿出房间半步。此外,他还在菲利普区的古董商店买了一个搪瓷火盆,用来焚毁他的线描草稿。我始终无法习惯他充满暴力色彩和蛮横意味的做法,据他说,火苗翻滚的样子让他觉得如释重负。他的重负是我不甚了了的秘密,但我有种“奇幻”的预感:总有一天,我会彻底理解刘异先生,到那时,被他人赠予的幸福就会走向终结,我们的世界将会分崩离析,化为灰烬。焚烧草稿的作业一直持续到秋日的深夜,火焰在画纸上蔓延,卷起炭化的四角,油彩干涸、龟裂,一派繁盛热闹的景象,他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场景呢?大概是49 年暮冬之初的某天中午,我做了个梦,梦见刘异先生站在白墙南方的原野上,他挥舞着火把,点燃了纠缠的藤蔓和爬上白墙的蓟罂粟花,那滚滚的浓烟飘上天空,金色的余烬盘旋着,勾画出彤云的层次。突然,刘异先生又爬上了白墙,把他的草稿扔向燃烧的原野,那盛大的火焰翻滚着,像是一道道金红色的海浪,卷起炽热的空气。我想起了《牧之镜》,想起了牧野神话中的燔祭,光怪陆离,群魔乱舞。
我们就是在那个冬天结识了洛阿·林奈乌斯,这个稻草人一样高挑而美丽的毒贩子刚刚获得保释。艺术家的堕落总是令人唏嘘,对吗?林奈乌斯在角楼下面弹贝斯,那时她试图募集新的乐队成员,但事情很不顺利。在乌撒的斜阳下,这位过去的音乐家和刘异先生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相同的情绪。刘异先生请她到酒吧喝酒,醉酒的林奈乌斯坐在红色吧椅上摇晃她蓬松的棕色长发,追光扫过我们的脸颊,而她撩拨起沉重的琴弦,对刘异先生说,你想画什么,老头儿?画我吧!然后她开始唱歌:不想用金线缝衣!只好到绿街上去!绿街酒馆打烊!为杜鹃将军效命!舍甫琴科诺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滚出我的电脑!滚出我的电脑!滚出我的电脑!于是,断线的记忆又重新连接,就像破衣服被金线缝合在一起,她曾经的乐队名叫“铃兰”,母亲带我看过他们的现场,那是2241 年,或者42 年,我记不清了。但那时站在舞台中央吼叫的是个瘦瘦高高、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洛阿·林奈乌斯躲在男人身后,羞怯地拨弄着琴弦儿。我感觉到了回忆残泐不清又不断褪色的轻盈质感,但刘异先生什么都不知道。
刘异先生先画了林奈乌斯而不是我的梦境,我为此非常生气。刘异先生失踪后,这幅本应被赠送给林奈乌斯本人的肖像却神秘地遗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谁能想到等我再次看到它的时候,无论是画画的人还是画上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呢?林奈乌斯是个洒脱的女人,比我好上太多,我从未追求过自己的幸福,却又习惯于将人生的乏味无聊归因于他人。《燔祭》动笔的日子是在春天,白墙下葱绿的原野焕发出蓬勃的生机,刘异先生说:别生气了,是时候了。我们再次爬上白墙,架起画板,一如梦境的提示,迎着吹散头发的春风,刘异先生把苍青和藤紫色填入原野,引得异邦游人驻足围观。刘异先生意气风发,原野上的大火卷起浓烟,那烟尘带有山泉和木槿花的味道。
林奈乌斯有时会来拜访刘异先生。平静的时光,万物都在向着顺理成章、福至心灵的目标运动,我们结成了新的“沙龙”。林奈乌斯会穿过玄关处重重画材的阻隔,踢翻盛满线稿余烬的搪瓷火盆,唤醒瘫软在床的我们,提醒我们没有锁门。时隔多年,许多事情在脑海里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但有些细节却丝丝入扣,说来仍似身临其境。50 年4 月,林奈乌斯向我们告别,她说,服刑期间最后的日子,他爱上了一个牧野男人,既然没法重建她心心念念的乐队,那她就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俗不可耐,令人感动。刘异先生再次宣称:不去追寻幸福的人生是可耻的。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真是寡廉鲜耻。林奈乌斯出门之前朝我们挥手,看上去一身轻松。
林奈乌斯去牧野之后,作画仍顺利地进行着,刘异先生不厌其烦地调整着画面的色彩和明暗,寻找着最能给他幸福感的蓝色。为了“真正的蓝色”,刘异先生从山阴请来了专业的鲭油颜料师傅,这位师傅的作品在刘异先生的裤子上和我的记忆里留下了长久的印记。5 月初,我收到了刘异先生的朋友从牧野寄来的信件和包裹。寄件人的名字是颜孝,发件地址是牧野南直区的青枫街。我把这个惊异的消息告诉刘异先生,他听到颜孝这个名字那一瞬的失魂落魄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刘异先生取来刀子,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裹的黑色胶带和土黄色牛皮纸,塑料泡沫层层加护的是一面手镜,绿松石镂雕的手柄、紫铜打造的镜匣和繁复精美的错银窃曲花纹相得益彰。取出包裹中的镜子后,刘异先生用刀子挑开信封处的火漆封泥,取出了他的友人时隔多年送来的信件。
与其说是信件,倒不如说是便条:
一面镜子,望兄存玩,勿念。
孝顿首再拜,死罪死罪。
刘异先生谨慎地将那面镜子锁进了保险柜,顺带一提,保险柜还是他托我在网上买来的。50 年夏天,他的创作再次陷入瓶颈,我怀疑是颜孝的来信打断了他泉涌的才思。大多数时候,人类的脆弱都是浮于表面的,你可以把它当做寻求安慰的手段,或者一种迫使观众信服的解释。刘异先生陷入回忆的时间越来越长,面对我的嘲笑,他强硬地说,如果我到了他的年龄,也一定会有回忆起来只有苦涩的过去。我怎么会认同这种为自己的人生烙上失败大印的说词?于是我说:如果我活到现在都没后悔过,那往后也肯定不会后悔,要知道,根据休谟,因果关系是不存在的;根据坂口,人就是要永远地堕落下去。后一天比前一天更低一点,有什么可后悔的?听完我油腔滑调的宣言,刘异先生睡着了。
要让刘异先生亲身体验我的梦境只是一个荒唐的梦想,但伟大的艺术总是来源于不切实际的呓语、疯癫、自欺欺人,“现实”不过是无趣、乏味、令人作呕的合集,如果有机会,我们就应该逃离它的桎梏,去领略真正的世界。刘异先生告诫我永远不要打开镜匣,更不要使用那面手镜。但你们都知道“禁忌”那无从抗拒的吸引力,自人类的起源传说至今时今日,无数的戒律和教规被“禁忌”的诱惑焚烧殆尽,夏娃摘下苹果,俄耳普斯回望妻子,那欲望的火焰就像搪瓷火盆里焚烧线描稿纸的火焰一样,漫卷、翻滚着,点燃了整间画室。刘异先生说,他感觉到了命运的力量,锋利的钢线将他与他的故乡、他的朋友们捆绑在一起,哪怕亡命天涯,也无法挣脱命运的捆绑。
为了使刘异先生重新振作,我在7 月底的某个阴雨天打开了保险柜,当着他的面,我从镜匣中取出了那面手镜。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缕扬起的火苗,仿佛神话中的牧神一般,那双金红色的眼瞳撕碎了沉重的彤云和葱郁的山林,在荒草覆盖的原野上引燃大火,壮美至极,曾令先民潸然泪下、顶礼膜拜。我把镜子对准了他胡茬唏嘘的脸孔,他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就在我的眼前被阴影包裹,被黑暗吞噬,被虚无填满,消失在镜子面前。
8 月,刘异先生找回了灵感。斑斓的色彩从他的指尖如浪潮般涌向画布,他对我说,这就是镜中的世界。他不再把镜子收入镜匣,而是天天带在身边,对我违背他“命令”的事只字不提。他说他原以为自己会更希望找到一根垂入地狱的蜘蛛丝,但如今,真相已经浮出水面,“既然你宣称不会后悔,那我们就这么坠落下去吧。”我不禁怀疑,刘异先生是否也放下了自己的镰刀,这让我遗憾的同时也感到安慰。我们又一次把他的画稿搬到白墙上,让盛夏的风带走画中散溢而出的烟尘。教授和魏锜就是在那时候来拜访我们的,在白墙上,他们首次见到了刘异先生的画稿。他们永远不会猜到刘异先生究竟如何才能办到他们永远也办不到的事情,这叫人绝望的鸿沟决定了艺术的层次。显然,教授原谅了刘异先生,也原谅了我,他说,这将会是牧野艺术和阿什林德艺术的未来,当然,也会是乌撒艺术。谁让刘异先生在所有地方都是异邦人呢?刘异先生对教授的赞美置若罔闻,我们都或多或少感觉到了,原野上的牧神正在汲取他的生命,并以之为染料,为这幅疯狂的作品涂抹底色。刘异先生照镜子的时间变多了,每当沉思的时刻来临时,他就坐在藤椅上仰望手镜,镜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就让我们堕落下去吧,那永无止境的深渊啊,如利剑一般捅穿地狱的一层又一层土壤,粉碎十八层底的花岗岩,通向镜中遥不可及的黑暗。
现在想来,刘异先生和我一样,是个不擅长后悔,也不擅长弥补的人。我们的人生充满了无法填补的空缺、难以释怀的遗憾,但我们却能恬不知耻地苟延残喘,冷酷无情地放声大笑。我怀疑,真实的人类世界就是由我们这样的人构成的,否则,我们的城市只能被泪水和号哭淹没。9 月,旅居牧野的林奈乌斯给我发来了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站在牧野的环线控制塔观景平台上,身后是一枚巨大的、过度曝光的烟花。她说,她要找的人死了,很伤心。可我分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笑容,这个可耻的骗子,我还以为她和我们一样。
教授逗留乌撒期间,魏锜约我在弯弓酒吧看一场演出,参演的乐队有失去了约翰·列侬的披头士、失去了Axl Rose 的枪炮玫瑰、失去了窦唯的黑豹以及成为画家的丁武。看着舞台中央主唱位置的空缺,魏锜开始流眼泪。他比我认识的大多数男人都更擅长以泪洗面,我会说,这是坚强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决不可粗心大意、敷衍了事的精湛演绎。他说:如果刘异死了,你会回来吗?我怎么知道?再说,刘异先生不会死,他已经死不了了。第二天,教授和魏锜离开了乌撒。他们离开之后,刘异先生更加忘乎所以地投入镜子的怀抱、疯狂地为画稿带去更多细节,他比任何时候都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会变成什么样,我不在乎,只想去触碰那无与伦比的幸福。
我永远不可能忘记《燔祭》完工的日子。我们拉上窗帘,把画架挂在卧室的墙上,等待画中的火焰照亮黑暗的房间。在镜子的映照下,最初的光芒微弱、模糊,如同孤立无助的幼苗,在风中摇摇欲坠。然后我们听到火焰轻抚草垛的声音和风掀起帘幕的声音,鼓瑟合鸣。那绝美的光影在“牧之镜”的黑暗中孕育而生,心痒难耐的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紧张又期待的笑声,刘异先生对我说,别担心,我怎么可能失败呢?要知道,就算没人承认,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牛逼的画家。是啊,刘异先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牛逼的画家,否则,他又怎么能毫不脸红地说出这种话呢?刘异先生坐在床上,我想起了他的身影融入黑暗的日子,在拜尔酒店的那张双人床上,他竟然能机智到把“醉酒”当作借口。我吻向他的脸,他把我按倒在床上,《燔祭》的火焰填满了黑暗,那光芒盛大辉煌,臻于完满。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燃烧吧,向着日暮纵声咆哮,怒斥光明的微灭。
《燔祭》完成后,刘异先生决定回到牧野。教授在学院的酒会上透露了刘异先生的新作已经完成的消息。在那之后,现代艺术基金会和各大画廊无穷无尽的叨扰耗尽了刘异先生的耐心,刘异先生和我都不算是温和可亲的人。最终,基金会负责人古斯塔夫·拜尔迎着刘异先生的冷脸开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价码,但刘异先生还是说,我必须先回一趟牧野,再决定是否卖出,古斯塔夫·拜尔比大多数绘画商人都懂得时机和察言观色,刘异先生的神情给了他某种暗示,使他放弃了步步紧逼,转而认可了这番模棱两可的答复。51 年4 月,我们在敦威治论坛上看到了林奈乌斯的死讯,作为贩运毒品、枪杀警察的坏人,新闻快照里的她可完全没有杀人犯的样子,在牧水湿地公园的木头栈道上,她迎着湿润的夜光,露出柔和的微笑,一头蓬松的短发被大风卷起,没想到她换了发型。刘异先生一点儿也不惊讶: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去牧野了。
十数年的逃亡就要结束了吗?刘异先生决定回到他的故乡,这件事给教授的震撼比给我的大得多,他给我打来电话询问详情,在他看来,刘异先生对故乡的逃避更像是恐惧。我在电话里自豪地对教授说明,《燔祭》消除了他的恐惧,我们无所畏惧,我们有了新的希望,也会有光明的未来。真离谱,我竟然会说这种话。列车到来之前,月台上的刘异先生讲起了他那位名叫颜孝的友人。但我不想听他们的故事,傍晚的阴翳笼罩着刘异先生的脸,让它看上去布满纵横的褶皱,顾影自怜、自作多情。我说,不如让颜孝来讲你们的故事,肯定比你讲得有意思。刘异先生背着画架的肩膀抽动了几下,也是,我是个画家,故事还是他说得更好。刘异先生转而聊起了教授,说起他们的初次相遇,那是在罗素堡的展会上,另一扇窄门的面前,那时的他完全没有想到教授会成为教授,或者一个被称作“教授”的人。我们登上列车的时候,下弦月正高挂在白墙上空深蓝色的帘幕上,耀眼的星辰指向北方。我还没去过牧野,那是座什么样的城市?刘异先生说,所有城市都一样。他是个旅行家,到过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城市,在这些城市当中,没有一个能让他释怀过去。那为什么您又想回去了?因为所有城市都一样啊。列车跨过高大的钢架桥体,桥下的山涧反射着银白的月光。我闭上眼睛,在到达之前,我需要睡眠。我清楚地记得,在那晚的梦中,我看到镜子面前的刘异先生,他面对镜子嗤笑起来,与嗑药的瘾君子无异。在梦中,理性以怪异的角度弯折,我感到刘异先生的重负消解了,变成一种自由落体的快感,一脚踩空之后,故事走到尽头。
刘异先生就是在那天夜里失踪的。我在他的座椅上看到了他的镜子以及一张新的纸条。那张纸条上写道:“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列车抵达牧野之后,我从行李架上取下了《燔祭》,实在难以描述那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迷雾散去,或者羽毛浮上水面。温软的良夜在牧野不断转换着形貌,弦月又变成新月,新月化为满月。我预感到,刘异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燔祭》就是他最后的作品了。我慌张地给教授、魏錡以及牧野警方打电话,记忆逐渐褪色,我想起刘异先生说过的,不能打开镜匣,更不能使用镜子。
在返程之前,我去了青枫街,刘异先生的父亲经营着一间古籍书店,书店的玻璃小门上挂着一排金属风铃,刘异先生说得很对,在这里不可能寻找到真正的人生。我远隔着一街石板的距离看到了那位满眼书卷气的老人。我难以抑制那股怪异的冲动,就像一直控制着我的懒惰终于被勇气踏在脚下,理性被恶作剧的欲望吞噬。我从怀里掏出那面手镜,在正午的阳光下,镜中的我看上去疲惫、衰颓,在生活的鞭挞下毫无还手之力,这不奇怪吗?她看上去一团糟,即使是在阳光下,她的黑眼圈也难以隐藏。我向她伸出手,我应该让她到这里来,在这里,牧神的黑夜连接了每个世界,我们的那个,亦不过是沧海一粟。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梦境与真实颠倒了?在“牧之镜”的作用下,一切都翻转了过来?
我将我的计划透露给了惊恐万状的古斯塔夫·拜尔,这位著名的艺术投资者和宗教活动家听闻我的暴行后,差点气得当场昏厥。画在我手里,我当然可以为所欲为,您说呢?
我从街口的超市买来火柴,在刘异先生常常提及的那棵大枫树下面,拆开《燔祭》的画框,我感到宿命的伟大力量在帮助我。让新漆的红木在一瞬腐朽成灰,镜子中的世界正因这无所不能的错觉令我沉迷。画布上的层层油彩暴露在青枫街湿润的空气中,火柴划破寂静,《燔祭》的火苗在风中摇曳。牧神巨大而蜷曲的犄角刺破穹庐,洒下万丈星辰之光,祂抬起嶙峋的手臂,烈焰腾起,堆积如山的贡物轰然倒塌,金红色的光幕将它们覆盖,牧神的原野在夜空下被炙烤得犹如白昼。人们载歌载舞,这一定是神话故事中难忘的夜晚,牧神的阴影与流淌的火焰流向“牧之镜”的碎片,再经由画家和诗人的手沾染所有时间和空间。我的火柴点燃了《燔祭》,躺在青枫街的长椅上,我这样想:不是只为我一个人存在的梦境,就毫无意义。
《燔祭》的火焰蹿上天空,游人向我的长椅和在焚烧中颓圮倾倒的画架拍照,我无意阻止他们。我从怀中拿出镜子,摩挲镜背上繁复的花纹,刘异先生好像从来没有那么郑重其事地说过:如果你到了我的年龄,也一定会有回忆起来只有苦涩的过去。
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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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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