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本来就是学音乐的,现在才明白好久没真正听过音乐了”丨我的浪漫的巴赫(二)
我的浪漫的巴赫(二)
一踏进唱片行,我并没有惊讶于它铺陈的偏执。视线穿过扑天盖地的流行音乐和港台歌曲的唱片架,试听台,宣传画,才能在狭小的角落里发现有古典与爵士的标识。如果不是有现代的爵士明星充门面,此间更像撒哈拉沙漠中的绿洲楚楚可怜。不过我有一种预感,好像离红尘乐土不远了。
用普通话散布着友人的名字,便有位年近五旬的男子迎了过来,北方人的面孔,顶着地方支援中央的花白发型。
“你是……”,“是你……”我们用只有老辈国人才会觉得好笑的《虎口脱险》对上暗号,几句寒暄便熟识得像老友一般。这位长辈丝毫没有大都会市侩小民的躁气,也没有文化革命那代人的焦虑,整个人沉静如一潭绿水。
听了我对所寻的描述,他脸上闪烁出种光彩但语调仍然是幽幽的,“你确定它只是一把小提琴的独奏?”在得到确认后,他熟练地从架上抽出一套唱盘,小心翼翼地开封取出并放入试牒机。
随着小提琴裂帛断锦的一声合弦,我的心被从这躁热的人间生生的拉扯到清凉的天际。远远地看到圣彼得守望天堂之门的隐约轮廓,却被引领着扭转视角回身审视肉身林立的芸芸众生。那琴声在空中飘荡几周,便试图重回尘世这燥热但不乏诗意与律动的世界。身体几近轻轻地飞升而起,世间的一份留恋却只许我心旌荡漾。灵与肉被撕扯着,而那撩拨着我的乐音却并不试图在此时温暖地拥抱,给我安居与适意。它只是更加清明而敏锐,了然生命的苦乐于胸。每每把那深深牵挂拿来端详,寸寸激情用来审视,我所喜所惧,皆坦荡于心,此刻所显的,早已不再是那寒塘一渡的鹤影,而是触手可及的灵的绝对,肉的本源。
我木雕泥塑一般地惊在那里,许久才伸手拿起唱片的封套,失魂落魄地读着盒子上的字“BACH: SONATAS & PARTITAS, BY NATHAN MILSTEIN”转头正想道谢之际,只见这位老兄却倚在收银台前,眯着双眼,早已自顾自地进入无人无我的神仙意境中去了。那副表情颇像霍洛维茨大师八五年重返莫斯科开独奏会时台下一位长者的沉醉表情,只差没有脸颊上的两行热泪罢了。
那一瞬间若问他日暮乡关何处是,他必会在音乐的圣土找寻宁静的安心之所。此情此景在这近乎疯狂的商业大都会中,在我这烦躁的生灵面前显现,哪能不让人惊喜交织?
相谈中这位新交不停地夸我是识乐之人,我一句谦词:“我这业余的永远比不上您专业的。”倒引来他一片长吁短叹:“其实我们才是最不懂音乐的。记得小时候喜欢听音乐,知道有朋友的父亲带回来老奥拉的老柴(即奥依斯特拉赫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国内爱乐人士的俗称),能冒着北京冬天的大风骑个把小时到人家里去蹭,几个朋友围在火炉前一人捧着一塘瓷缸的热水,听得真过瘾。不自觉便发愿要做音乐家,有朝一日把一生奉献给艺术。但有一天真进了附中最后升上本科,音乐却变了味。曲子却变成了音符的组合,作品也演变成工具,一门心思为了毕业,职称,提级分房。那时还有个坏毛病,便是要展示自己的能耐。记得某位提琴家到校内开大师班,示范时偶然出错,坐在台下的我等专业人士便要发出不太大声但又要让旁人听到的一声哦,已展示自己耳音敏锐,曲目熟悉的专业风范。现在想来实在可发一笑,真够工匠的!”
老兄雄论滔滔,我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那你怎么来这里了?生活好像改变满大的。”说出来已觉唐突,而这位老兄却依旧平静悠然:“我早先是因为出身问题,受过排挤。机会错过了一个便会错过下一个,像个连环套。最后整个人变得好斗而易怒。总觉得生活不顺,光阴虚掷。有了移民的机会便来了香港。想都想的到刚来时多不适应,怨这怨那的。可说来讽刺,以前作为一门手艺来谋生的音乐到这时候变成我生命的亮点和支柱。本来咱就是学音乐的,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好久没真正听过音乐了。我在音乐里了悟了,明白了生命是怎么回事儿。”
“那您一句话能说清生命是怎么回事吗?”我好奇地问。他抿嘴一乐,再轻轻地摇摆着脑袋,似乎很得意自己的人生感悟:“有了音乐的伴奏,人生就是一~出~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