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捷的棕毛狐狸跃过一条懒狗：发现文字设计的秘密

Editor’s Note：

 

11 月 14 日，我们发布了对字型设计公司 Monotype 字体设计师许瀚文的专访。访问的最后，他提到了一个“美学偷渡”的概念――很多时候，缺乏美学基础的客户需要量化数据去衡量美学与设计的效果，设计师们不得不把工作效果量化出来作为包装的一部分。虽然遗憾，但在以效率与资本主导的环境中，它成了主流的做法。

说归说，我们也没太绝望，有公司愿意就字体问题咨询专业人士的意见，这已是极大的进步。就在上周，我去参加了一场以字体设计为主题的活动 Type&2017 in Tokyo，它展现了一个微观的世界――我们习以为常的那些公司们使用的字体，比如钟表品牌 SEIKO，如果把它放大，笔画之间连接处其实有诸多夹角，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让会场里的设计师们也惊讶了一阵。

一个争议也许是：字体设计到底承担了什么功用？那些细节与功夫，会成为“无用的细节”吗？人们也许慢慢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但你会把它当成像 iPhone、Google Drive 之类的产品与服务一样看待吗？习惯了电脑里自带的各种选择或者下载字体包，你会意识到，字体可能也需要定价吗？

我们与 Monotype 西文字体设计师、字体设计指导小林章聊了聊他眼中的字体世界，它也许能帮你意识到观察字体的新角度。

《未来预想图》× 小林章：

生活里的字体世界

△ 小林章 | Kobayashi Akira 

字型设计公司 Monotype 西文字体设计师，曾获得美国 U&Ic 字体设计大赛文本部门第一名、 第三届 Linotype 字体大赛文本部门最优秀奖，四次获得纽约 Type Director Graph 字体设计比赛优秀字体奖。曾为索尼、UBS 等企业开发定制字体。担任 Monotype 日本设计团队 2017 年日语字体“たづがね角ゴシック” 创作项目的总监。著有《西文字体：字体的背景知识和使用方法》《西文字体 2：经典西文字体及其表现方法》《字型之不思议：国际一流品牌的商标为何看起来如此高级》《街道文字：在世界的街角，发现文字的秘密》等。

Q：The quick brown fox jumps over a lazy dog（敏捷的棕毛狐狸跃过一条懒狗），这好像是字体设计师们经常使用的一句话。

小林章：这是 26 个字母都能够呈现的一句话。作为惯例，大家都会这么使用。我们一般称之为“pangram（全字母短句）”，如果以此为关键词搜索，会有各种语言版本。因为如果只是把 A 到 Z 的字母排列起来，去看设计表达得如何，其实是看不太出的。只有把字母放在使用的环境里面，才能感受到句子、文章实际使用时表现的气氛，以及文字是不是更容易识别与理解。

一些学字体设计的学生，有时会把设计好的字母排列好拿给我看，让我提提意见，这时候我是没法说什么意见的，因为字体设计师其实是“单词”设计师，需要将字体放在使用情景之下去考量。比如看一个单词、句子，然后不断调整它在这个环境里的易读性，以此判断优劣。

△ 由 Time Fly 发布在 wiki 上的 DejaVu Serif 字体设计样本，他展示了设计师们如何使用这句话。图片来源 | Time Fly (Own work) 

Q：很多中国的年轻人从当年乔布斯的轶事开始了解字体在设计与美学中的作用，你一般会用什么例子，让年轻人一下子对字体产生接近感或者是兴趣？

小林章：说起来，乔布斯当时学的是书法，倒不是字体设计。当然，也确实给苹果产品带来了很大影响。说起文字的力量，比如说，一个公司有一个一流品质的产品，在使用本国的文字的时候，可能会传达得不错，但如果在想要使用英语、向海外市场传达的时候，字体的组合与排列方法，能否还维持原先的“一流感”？会不会明明是一流产品，看上去却像是三流的？如果品牌实际传达出的感受让人产生“低品质”的感觉，会让人反过来怀疑产品本身。我在德国居住，比如看到日本的产品的产品说明书，里面其实有很多种语种说明，有时，这些说明书里欧文字体传达的感受，会让我怀疑它是否能好好传达品牌感与一流的质量。那时我就想，如果它能好好做就好了。

再比如，在街道中的公共机构传递的信息。你去看东京从羽田通往市区的单轨铁道的标志牌，会发现字母间距比较狭窄，从日本人或者能够读汉字的人的角度看，可能并不在意这个。但如果是个只能通过英文读取信息的人，这块标识可能就没那么好识别了。日本总被认作是一个容易生活、通行便利的国家，但这种标识，可能会让那些来访者心生疑惑，他们可能不会觉得得到了“温暖的关照”。

△ 东京单轨铁路（Monorail）的提示标识，英文显得又些过于拥挤、难以辨识。图片来源 | 小林章

Q：字体设计师似乎总喜欢观察各种公共标识的字体。为什么它们是一个好的观察对象？

小林章：它可能是能展现一定范围内判断力的对象。比如，Helvetica 这个字体，从1960 年代开始就一直使用，另一方面，Frutiger 也是个在公共机构常用的字体。它们都还挺好识别的，但如果人们在环境条件不是很好、或者急迫的时候瞟一眼，Frutiger 就比 Helvetica 更容易识别一些。

Q：说起 Helvetica，有些设计师曾表示很讨厌它，像刚刚说的相对不易识别，就是它渐渐不被喜欢的原因之一吗？

小林章：倒不仅仅是那个原因。从整体氛围上来说，它是以 19 世纪的设计为基础而设计的，所以会有一种“老旧”的感觉，可能会给人一种略“俗气”、“不时髦”、“不够酷”的印象。但它有一种标准化感觉，能体现出工业制品的坚固感。

Q：生活中有哪些字体的细节，普通人常常忽视、字体设计师却尤其关心？

小林章：比如说标识，普通的人可能会有难辨识的感觉，但是说不清为什么难辨识。打个比方，外国游客来到日本，想找到去美术馆的路，是个很头痛、花时间甚至可能迷路的事，但这应该顺畅地立刻能判断才对。很少有人会将此归因为“啊，是那里的那个标识很难辨认，所以我搞不清楚路线”，或者“是因为设计师把 8 与 9 做得很容易混淆，所以我才走错去了 8 号出口”――一般也不太有人这么说。但字体设计师就要意识到这些，去说清楚字体为什么难以辨识、人们为什么会容易迷路。

在公共标识设计制作时，比如说，8/6/3 这些数字，为了让人们看清楚，开口的部分需要更宽一些。像 Helvetica，6 的开口部分就连到一起了，Frutiger 的开口部处理得更开一些。另外，文字之间是否有合适的间距也是判断基准之一。与 Helvetica 相比，Frutiger 的字间距稍宽一些，那么它们也就更难粘在一起。在品牌选择字体时，它可能要考虑，比如在字高 1 厘米或者 2 厘米使用时，是否都能容易辨识，所以根据字体的尺寸、不同阅读环境，都会有不同的判断。

△ 左上为 Helvetica 字体，左下为 Frutiger 字体，右上为模糊的 Helvetica 字体，右下为模糊的 Frutiger 字体，模拟外在条件对文字的影响:显然 Frutiger 字体的字母数字开口更大，不管从哪一 个角度看都更易识别。 图片来源 | 小林章

Q：与《西文字体》系列不同，你的《字型之不思议》《街道文字》这些书看起来并不是针对专业人士的。谁是这些书的目标读者？是什么让你想写这些书？你觉得目的达到了吗？

小林章：《西文字体》主要面向的是专门的字体设计师，当时是考虑到，生活中有大量需要使用到欧文字体的环境，但在日本的设计与美术院校里，并没有针对欧文字体的选择使用方法的书籍，最初是通过杂志的连载开始，后来慢慢集结成书。《字型之不思议》《街道文字》针对对字体有兴趣，或者对品牌、设计有兴趣的人而写。有读者看完《字型之不思议》这本书之后反馈说，对街道中出现的字体有了不同的观察方式，更敏感地意识到了字型的形状。

Q：公司们的字体设计委托发过来时，他们最常关心什么问题？一般而言，你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小林章：日本客户常常提出的需求是，想要一个能在全世界范围通用的东西。比如我们最早在接到索尼的委托时，曾经开发过 SST 系列字体，我们需要考虑，它是否能适合在全球传播。它需要体现品牌与产品的特质，让一流品牌看起来也有一流品质。日本的品牌在拓展海外市场时，也希望一直以来在日本市场被接受的东西也能在海外被接受。

字体设计开发，可能要花几个月的时间。它不仅只设计一个 Logo，使用寿命可能要更长。做 SST 的时候，我们是考虑必须要设计一个能使用几十年的产品。不能说第一年看起来很赞，有流行感，第二年第三年就有老化感。

△ 小林章与索尼合作开发的 SST 系列字体包含了可呈现在多种使用环境下的 93 种语言。图片来源 | Monotype

Q：字体设计也会有新趋势、新潮流吗？

小林章：以前有一个潮流，可能是在设计文字拐角时处理为直角，会让人觉得比较美。现在呢，越来越多人考虑把边角处理得平滑一点，比如我做的 Akko 这个字体，边角会处理为稍微有一些圆角，让文字表情变得温柔缓和一点。另外就是，与 Helvetica 相比，中间开口的部分变大也是潮流之一。

与时尚相比，字体设计趋势的变化并不是那么快，如果真的要形成趋势，估计要花十年左右的时间一点点改变。字体设计师的灵感来源可能是街道中看到的景象，比如，有些设计可能连谁设计的都不知道，可有时会觉得，他们处理的这种平衡感很有趣，日积月累，最终形成设计中的灵感。并不是说，看到了谁的哪个好设计，迅速就形成灵感，画成草图做一个出来。

△ 小林章设计的 Akko 字体，字母边角处理为小小的圆角。图片来源 | 小林章

Q：最近，你在哪里看到什么字体的使用时，让你感到“绝赞”，又有哪个字体的运用场景让你觉得“糟透了”？

小林章：我最在意的，其实是这个设计“是否契合使用目的”。我觉得做得很不错的一个例子，是瑞士的一个道路标识的变化，新的这个用了 ASTRA Frutiger 字体，它是从驾驶员的视角去考虑问题的。日本与中国这类使用汉字看板标识的国家，会优先展现汉字信息，然后还有外语信息，很容易混在一起。但这不仅仅是字体设计师一方能解决的问题，公共标识制作公司其实还是握有关键的 know-how。十多年前，制作公共标识的公司和字体设计公司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与联系，但是最近在日本，这种交流渐渐变多了。

所以，我也谈不上有最喜欢的品牌字体设计。因为，品牌有自己想要表现出来的特质，那么它就会选择最适合的表现方式。这样，不同的品牌，也就会有不同的观察角度，就和人的不同性格一样。如果我只从字体设计的视角看，那可能会太狭窄了，要看这个品牌全部的产品，它是否都表现了品牌统一的性格。

△ 小林章拍摄的瑞士高速公路道路标识，图中绿色的几组是更换后的新标识，使用了 ASTRA Frutiger 字体。图片来源 | 小林章

Q：电子环境使用的字体与印刷时使用的字体确实有不同吗？

小林章：字体设计师们在设计字体时，电子使用环境与印刷使用环境都会考虑，但不会说，分开去考量设计。在针对电子环境设计时，即便针对某一个显示屏或者机型做了设计，但也不是所有的机型都能去验证这个设计。同样，如果是印刷环境，光滑与粗糙的纸质呈现的效果也有不同。所以说起来，电子环境与印刷环境的设计区别并没有那么大。

Q：你最近的一个设计 case 是什么？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吗？

小林章：我目前做的一个项目会在明年公布。它的一个挑战是，在有限的范围里，信息能否被充分传达到位。我还感受到一个有意思的趋势：公司们在渐渐意识到字体设计师的专业性，然后向字体设计公司咨询，这种趋势在十年前还很少体现。

当然，这些公司还是以大公司居多。我们平时也会去见很多公司的设计师、或是与在公司里有影响力的人沟通，展示我们积累的这些图片，去传达“文字的易读性非常重要哦”这一观点，这都得从沟通开始。

我们也没法一下子就说服客户们认同并下单――首先，人们是没有向文字设计付费的观念的。因为你要是买了电脑，里面就预装了几十种字体对不对？人们会想，从中选择字体不就好了。但是，如果不去考虑这些字体是否呈现了品牌特征与传播目的，还会有不少人就还是只觉得“文字只是文字”、不会愿意为字体付费。那这时候，我们举例说，我们与索尼合作开发过一套字体，索尼通过投资，获得了足够的回报，也让品牌特性得到充分传播。通过这种形式，设计沟通才逐渐开始。在欧洲，为字体设计付费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在亚洲，这种观念仍然薄弱。

Q：有什么是你曾经深信不疑、如今又深表怀疑的事？

小林章：我原本就不太相信什么。你知道日语中的“天邪鬼”这个词吗？它指的是，故意不从社会一般常识与判断角度去考虑问题的人。我是一直对各种事都抱有怀疑态度。如果说什么与之前想的不同的话――一般而言，电器制品坏了拿去送修，那返还时应该给你个修好的东西――这有点像说他们坏话了――我居住在德国，电器坏了送修，“返回给你的未必能修好”，这才是理所当然之事。如今在德国住了段时间了，发觉要是买了什么电器，插上电源能正常启动，会是个超开心的事，有时它确实会缺什么东西动不了。我曾一直觉得，德国是个工业制品实力超强的国家，如今我渐渐觉得，好像并非如此。我去订了个什么东西，约好了哪天送来，但当天未必能送到。去问别人，大家会觉得，没送到才是理所当然呢。这可真是个文化冲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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