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夜访杜课（杜课9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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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尔德夜访杜课（杜课901期）

Original 杜骏飞杜课 2020-01-25

全文共 2239 个字，阅读大约需要 10 分钟

王尔德夜访杜课

文/杜骏飞

王尔德走进房间时，我吃了一惊。毕竟像他那样高傲的人，我没指望他真的能应约前来。

他礼貌地挂起礼帽，左右晃了晃自己漂亮的卷发，而我，则不熟练地表达着对他的感谢。但显然，他对我和他说的客气话，并没有太大兴趣。

“你知道，我是主张艺术高于生活的，我甚至认为，一切坏的艺术都是返归生活和自然造成的。”王尔德说。

我按下咖啡壶上的开关，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我知道您的这一高见，不过您关于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与我们要谈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呢？”

王尔德微微一笑，不过，犀利的眼神却反映出，他并没有什么笑意：“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在这儿上人文课，那最好还是不必涉及社会生活的好。”

我摇摇头，道：“我不这么看。您知道，上课就是上课，就像艺术就是艺术一样。上课是服务目的而不雕琢过程的，这目的，只是为了让听课人有真正的成长。如果一个社会生活的故事能让人收获更多，那为什么不呢？”

王尔德叹一口气，似乎对我的这类回答早有思想准备，于是斜靠在沙发上，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开始讲起他真正想讲的话：

“你知道吗？只有两种人最具有吸引力，一种是无所不知的人，一种是一无所知的人。我想知道你对你的听众有多少吸引力？”漫不经心地提出了他的问题后，王尔德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身上的烟尘。

我当然知道，这位天才人物每句话里都是陷阱，我必须谨慎作答：“我以为，其实做一个好老师最重要的，不是考虑自己的吸引力，而是要考虑他的学生能否成为优秀的人。如果失去吸引力能达到这个目的，那么我愿意；当然，如果必须具有吸引力才能做到这一点，我也愿意。”

王尔德哈哈大笑，大概对这个回答既感意外，也还算满意，于是提高音量，继续说道：

“老年人相信一切，中年人怀疑一切，青年人什么都懂。我想知道你的课，主要是想讲给谁听呢？”

现在，轮到我笑了：“所谓老年人相信一切，我认为他们的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什么。所谓中年人怀疑一切，我相信人有权利怀疑一切，直到找到自己笃信的知识为止。至于青年人什么都懂，我想这是青年人的文化反抗，你想，在那些陈腐不堪的说教面前，一个年轻人说他早已什么都懂，这不是最自然而然的抗议吗？”

听到我的驳难，王尔德出乎意料地点点头。但紧接着，他又摇摇头道：“不过，人知道的，总比他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为多，但比他想知道的为少……”

我不等他把话说完，立即接话道：“那么您认为，一个人自认为知道的更重要呢，还是想知道的更重要？”

王尔德翘起二郎腿，悠然道：“都不重要。我看一个人，真正在乎的是他实际知道多少。”

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着窗外道：“明白了，不过我这种职业所要在乎的，不是他愿不愿意知道，而是他是否知道应该知道什么。”

大约，我的话对王尔德产生了某种刺激，他站起身来在房间走来走去：“尽管如此，我对于你在这儿漫无目的地讲课不以为然。你大概听说过我的名言吧？——我同相貌美的人交朋友，同名声好的人相识，同头脑灵的人做对头。如果我的话还有几分正确，我想知道，您在这里对空言说，可曾知道自己交往的是哪些人？”

他的自负我早有所闻，但这种毫无顾忌的傲慢还是让我颇有几分气恼，便不客气地回怼道：“我当然知道您到这儿来，是要送名言给我的，不过我想反问您，您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我头脑灵，还是相貌美，或是名声好？”

王尔德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接，竟然有些结结巴巴起来：“我来这里是应邀，当然也有欣然来访的特殊理由，至少我读到你昨天在第900课里写摆渡人的诗，很有些东方哲学的美感。不过我真正好奇的是，你当真不计较读者是谁吗？”

这时咖啡机才刚刚鸣笛，我花了点时间，给他倒上一杯咖啡，然后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谈起了另一件事：“在您去世很多年之后，有人曾经问丘吉尔：你来生最愿意与谁倾心长谈？丘吉尔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奥斯卡·王尔德。您认为，丘吉尔是因为什么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听到丘吉尔如此的恭维，王尔德的脸上难以掩饰自得的心情，他开心地自言自语道：“是因为我是一个修辞家吗？不，我可不只会修辞。是因为我聪明过人，比伦敦那帮漂亮的傻瓜更有趣吗？也许。不过，我觉得最好的原因应该是：只有我说出了生活的真理。”

我微笑着看着他：“说出了生活的真理，真是一个好理由。我也希望如此。”

王尔德把手一摊，表示他不得不接受我的解释。但是，他神情郑重地补充道：“说出真理是一件痛苦的事，但被迫说谎更痛苦。我但愿你没有过后者的麻烦。”

我微微地一鞠躬，表示接受他的好意，道：“我当然有，我只是希望下一代人不会再有这样的麻烦。”

王尔德端起咖啡杯，轻啜了两口，表情一派祥和，似乎对刚才的谈话大感满意。史书上说，这位天才人物从不拖泥带水，既然谈完了，他立即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取礼帽的时候，他转身对我轻声耳语道：“今天我空手而来，临走时我想送一句忠告，作为我赠你的礼物：同一切好名声一样，你一有出色表现就会招来敌人。要受人欢迎就得平庸。”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句话是我说的，但未必代表我的本意，你明白吗？”

我和他握手作别，道：“我明白。每一个人更难接受的，却是甘于平庸的自己。我们唯一要在意的，只是修行。我相信，您是赞同我的看法的。”

王尔德踌躇了一下，凝视着天空，道：“我赞同，我也赞同你的咖啡，它很慢，但香甜可口。”

附：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4年10月16日—1900年11月30日），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19世纪英国（准确来讲是爱尔兰，但是当时由英国统治）最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以其剧作、诗歌、童话和小说闻名，唯美主义代表人物，19世纪80年代美学运动的主力和90年代颓废派运动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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