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说唱新世代》全员喜剧人,其实他们在寻找诗人
《说唱新世代》,AKA欢乐喜剧人。
作为哔哩哔哩首档自制说唱类综艺,它可能比喜剧类节目更好笑。除了B站弹幕上满屏的“哈哈哈”与“前方高能”。在微博,你也可以随手搜到选手的搞笑合集。
节目播了一个月,它的豆瓣评分从8.8分高起点继续上涨到了9分。这当然不只是因为欢乐,每一轮公演之后,都有单曲成为热门转发——为女性发声的《她和她和她》、反映社会问题的《雨夜惊魂》、深刻隐喻舆论环境的《一块胶布》,还有把队友不和写进歌里的《懒狗代》以及反思父母如何干预感情生活的《恋爱的麻烦》。
娱理工作室前往无锡探访《说唱新世代》现场,在录制间隙对话了导师马思唯,选手斯威特、懒惰和Subs。
导师马思唯,选手斯威特、懒惰和Subs
一个播出日的晚上,我们在剪辑室见到了闻脉传媒总制作人严敏,因为《中国梦之声》《极限挑战》等国民度极高的综艺节目,观众总能精准地分辨出熟悉的严敏标签,不少人很快发现,严敏就是《说唱新世代》的总制作人。
说唱节目都搞了好几年了,《说唱新世代》是怎么做出新意的?
严敏说,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那句话在长篇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中——故事里的团长反复地说着这样一句话:“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从严敏决定接手《说唱新世代》到第一次录制,前后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今年五月底,B站找到严敏聊《说唱新世代》这个项目时,这个节目的策划与方案已经经过了数度调整。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有两个:首先,市面上已经有那么多的说唱节目,如果他来做,“究竟有多大能耐能把它做得不一样”;第二,如果严敏团队已经有了构想,那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实现它?
第一个问题严敏已经回答:“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严敏
那么说唱本来该有的样子是什么?
严敏回想起他年轻时听的歌——上世纪90年代,刚刚参加工作的严敏听美国说唱歌手2Pac的音乐。
“人家美国的黑人底层群众的说唱,他们的Real是真的Real,他们就是生活在不安全的社区,生活在歧视当中,生活在有色眼镜当中。所以美国黑人会写那么多暴力的、对抗的、吸毒的,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后来严敏听到了宋岳庭的《Life's A Struggle》,说唱如此有力地记录下了一个人活过的痕迹。
但他发现,现在的说唱已经跟他从前听的不一样了,“我小时候听的说唱没有那么多法拉利、Gucci、LV,或是‘我的Beat让你撤退,我的Flow让你崩溃’,但现在你打开一些节目,10个人里边,有8个人是唱这些的。”
这里头藏着一种悖论:“如果你们挣了法拉利,Gucci和LV随便撒,你不会来这里;如果你的Flow真的能让人崩溃,你更不会来这里找寻认同。”
美国说唱歌手2Pac早年采访相关截图
说唱也许在中国是舶来品,但在严敏看来,其实它在美国就是太平歌词(从属于相声的一种曲艺形式)、数来宝、快板,承担了传达信息的功能。马路上,天桥底,走卒贩夫,竹板一打,评书一讲,街头巷尾都知道了。
“所以当B站提出‘万物皆可说唱’,我才去做了接下来的设想。因为我觉得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事实情况,我们也做到了,这是事情本来的样子。”
严敏团队用了三天时间,发散脑洞,他们构建了说唱基地的概念,把它细化为有一二三四环之分的小社会,再投入货币“哔特币”,形成说唱基地运行的机制。
“我是喜欢做世界观的,我需要创造一个小社会,让在这条鄙视链上不同的Rapper都来到这个小社会共同生存。在这样一个小社会当中,你之前所有的职业、家庭背景、有没有钱什么的,都不重要,因为在这里,你等于是从零开始去混你的社会,去为自己得到一个好的生存环境。这样一个小社会,其实折射的是一个大社会。通过节目,我们想告诉大家,不同圈层通过Rap这样的艺术表达形式,可以得到相互的理解,可以成为朋友,可以充满爱和和平。”
严敏团队接手《说唱新世代》时,导师和嘉宾阵容都已确定,还圈了一个四十多人的选手名单,其中有二十四人已经签了参赛协议。
把面试视频看了一遍之后,严敏感觉那二十四个签约的人当中,只有三分之一能达到他的要求。他试着放宽一些,也只圈了一半人。最终,严敏决定重新找人,原定的选手还是会来,两批人培训半个月,再看哪些人能达到严敏的要求。
严敏想在参赛选手里选出世代表达者,他是以诗人的标准在选人。
“每一个年代都会诞生一些属于那个年代的世代表达者,他们都在用那个年代最流行的艺术形式来进行表达。上世纪80年代,诗歌是最受年轻人欢迎的表达方式,那时候一个学校最红的Idol是诗人,顾城、北岛、海子;上世纪90年代,摇滚成为最流行的艺术形式,当时的世代表达者是张楚、窦唯、唐朝乐队;到了2000年,中国的流行音乐因为有了周杰伦,从纯旋律进入到了节奏和旋律相结合的程度,中国风可以用西方的节奏创作。那么现在呢,嘻哈成为了年轻人喜欢的形式,这要感谢《中国新说唱》,那么这个流行的艺术形式里能不能诞生属于这个年代的表达者?当然可以。”
《说唱新世代》选手表演中
第一期录制的那天,节目组把接受培训的60个人拉到说唱基地,下雨天,所有人撑着伞,严敏宣布了最终进入节目的42个人。
选手那奇沃夫与五个同厂牌的兄弟一起前来,四月份面试之后,剩下三个,培训半个月之后,在临录制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兄弟被一个个叫走,最后只剩下自己,这也成为他第一期节目怒气值爆表的原因。
严敏坚持自己的选择标准:“因为如果带着这些人一起玩的话,整个节目的方向就不明朗,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也看不到那么密集的新创歌曲,你在中国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比赛或者这样的节目了,哪怕你‘唱作人’冠名的节目,也绝对做不到像我们这样的集中创作。”
团队实行的是选手导演负责制,严敏要求每个选手导演,要像选手的经纪人一样,做所有的规划,去采访他,做最了解他的人。如果这个导演的选手最后拿冠军了,或是到第二轮就全军覆没了,都会计入选手导演的KPI。
除了看选手资料,严敏还会把二十多个导演召集起来一起听选手的歌,大家分享感受。于贞那首《她和她和她》,制作团队几乎都很喜欢,平时也会忍不住哼上几句。第一次公演之后,这首也成为了最受观众欢迎的歌曲之一。
“能感动二十几个导演,那一定能感动其他人。所有的流量、厂牌、背景都没有关系,我只选有好歌的人。”严敏说。
面试环节,严敏会和选手一对一聊天,常常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还会请摄像出去,把摄像机架着。面试台前面放着烟和酒,酒有三种,威士忌、清酒和白酒,还有各种吃的。
“他们是我看到的最可爱的选手。他们真实,他们不矫情,他们没有偶像包袱,他们真实地在感知生活、享受生活,他们有才情,他们当中70%的人来自于单亲家庭,60%的人有过被校园暴力的经历。说白了,我们这群小孩都是一些能写的人,一定有非常发达而敏感的神经。”
“我觉得我是那种特别底层的,没有人知道的那种人。”出生于2000年的懒惰,还在上学。照着常规的轨迹往下走,他想象自己未来会是一个朝九晚五、拿着四五千块钱固定工资的人,在非常好的城市北京生活,没车没有存款。
他没想过买房那么遥远的事情,最近的愿望是挣的第一笔钱能够买辆二手车,带着老爸出去旅游。
去年懒惰参加《中国新说唱》被淘汰,备受打击,他开始质疑自己。身边的人告诉他,只有你成名了,才会有人去在意你的生活,才会有人去听你的心声,“当大家都在Auto Tune,都在Trap的时候,我也在怀疑自己做的东西是不是对的。”
懒惰童年照
今年《中国新说唱》也通知了懒惰去录制节目,但他还是选择了《说唱新世代》。
训练期,节目组陆续淘汰了一些人,懒惰每次都以为自己会离开,但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留了下来。他想起导演会找选手聊天,聊家庭或是生活,他理解到,这个节目需要的是讲自己生活的一帮人。
“也许那些开着好车的人,喜欢听那些歌。但是我没有经历过那些好的生活,所以你让我写那些Money、车子,我写不出来,我写出来也是假的。”
第一次公演时,懒惰表演了一首《K.M.N》,“也许你现在一直在被生活绑架,做出选择是向前奔跑还是躺下”,写的都是他的亲身经历。
在《说唱新世代》舞台上表演的懒惰
懒惰看上去是一个好战的Rapper,其实心思细腻。因为实力出众,他被选为队长,但真正分组时,却只有圣代选择了他,队里还有一个被TY弃选的叨叨。
三个人各有心结,交流困难,最终大吵一架,吵到懒惰躲在窗帘后面哭,直到另一位选手陈近南前来沟通,他们才敞开心扉,把各自的心理写进了歌里,那么赤裸裸地撕碎那些难堪,刺激得黄子韬都跳了起来,也感染了现场观众,最后他们拿到了高分,直接入住一环。
来自杭州的Subs和严敏聊了三个小时,前一个半小时都是严敏给他做心理辅导。
他是一个敏感细腻的男孩,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写出了那首《画》,想画出很多美好的事物,去填补生活里那些让人难受的缺口。
Subs十五岁开始试着写歌,2018年开始参加了不少线上Battle。去年,Subs毕业去了杭州,他租了间房,打算走职业说唱歌手之路,还参加了“地下八英里”杭州站,拿了亚军,但依然没有多少收入,几乎都是靠家里支持。
来《说唱新世代》之前,Subs只是想试一试,来了之后,他想走得更远了。
相比2000年前后出生的懒惰和Subs,28岁的斯威特对这几年行业变化的感受最为强烈。
斯威特十四五岁就开始玩说唱,那时候说唱歌手没有几个能吃上说唱的饭,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小型的比赛。斯威特的第一个冠军就是北京本地的比赛,奖金2000块钱。
他记得自己最早的说唱演出是在澡堂子里——北方的澡堂里,人们洗完澡就会换上浴袍,去休息室躺着,这时候休息室会有节目,常见的是二人转,也有人表演一口气喝一瓶啤酒,还会搭配街舞表演和说唱节目助兴。
当时有个经纪人大哥,开着一辆面包车,拉着唱二人转的、跳街舞的、耍杂技的,还有斯威特这样的说唱歌手,就是一个表演艺术团,跑遍京津冀。每场演出,艺人酬劳是500元,大哥会抽走300元,有时候艺人只能拿到100元,但也还是愿意去演。
在斯威特很小的时候,父亲因伤残失去了劳动能力,母亲做过一段时间的导购,后来年纪大了,只能吃低保。
知识改变命运,斯威特相信这个真理,他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毕业之后,斯威特在一个很大的期刊网做人事专员,后来又去了物流部,两年以后当上了主管。下班之后,斯威特就会去地下演出,一个月能有两场活动,挣个几百块钱,最后也都用来买酒了。
上了不到四年班,斯威特辞了职,先是在电影院支了个摊卖零食,一个月也能挣个五六千块钱,但是得天天盯着。雇人吧,挣的钱又全付给人家当薪水了,于是也就不做了。
那两年滴滴打车兴起,斯威特去开了一年多的滴滴。有一次,他去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建议大姐过个马路,大姐不肯,非要斯威特掉头,但那时候出车奖励高,斯威特也就硬着头皮接了。斯威特还在酒吧门口接过一个醉酒者,在后座一直打他的头。
当时斯威特有个家境优越的女朋友,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放弃稳定的工作。
“那个年代是看不见明天的,是没有《中国有嘻哈》的,不知道这个东西会一下变得这么大,然后能到主流去,就只是单纯的爱。”
但女朋友依然在斯威特最难的时候嫁给了他,直到结婚一年之后,斯威特跟着朋友去直播,朋友表现Bbox,他即兴说唱,靠着观众们的礼物,他才有了小家庭的家具钱和装修钱。
“所以我爱她。”斯威特认真地说。
从最早的200块钱澡堂演出到已经官宣的音乐节,斯威特每场演出的收入已经翻了几十倍。从原来无法通过说唱养活自己,到现在过上了中产的生活。
在《说唱新世代》里,二十八岁的斯威特显得游刃有余。他之前参加过《中国新说唱》,今年所在的厂牌“丹镇北京”也在各个节目都有成员,斯威特会直白地跟其他选手讨论怎样会有更多镜头。这种时候,弹幕上常常出现“老江湖人了”、“老综艺人”了。
但斯威特也会在面临淘汰的危险时,默默哭湿枕头。
“我是来追求梦想的。”斯威特说,他在这个节目已经有所收获,那就是与导师热狗互相关注了,“当有一天,你的偶像竟然都能跟你互动,那梦已经实现了一半了”。
如果说《说唱新世代》是一部群像小说,那么此时的编剧严敏算已经搭好了架构,选好了人物,而接下来,就是人物将自然而然地走出轨迹,故事就此开始。
有人说导师是NPC,马思唯不同意:“我们也是玩家。”
作为国内知名的说唱团体,Higher Brothers几次受到说唱节目邀请,都没有成行。此次,B站与88rising合作,敲定了Higher Brothers的马思唯和KnowKnow做导师,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综艺节目。马思唯说,他们希望找到最舒适的状态作为突破,所以最终选择了《说唱新世代》。
第一次录制,马思唯有点懵。
导演组设计了两个问题:1,说唱令你富有还是贫穷?2,你希望歌红还是人红?一个是现状,一个是愿景,两个问题,将所有的Rappers分成了四个象限。
然后这四个象限的人,会得到五个韵脚不同、毫无关联的词,并需要在两个半小时之内创作出来,以象限为单位进行Cypher(说唱接力)。此前的训练也有这个内容,但导演组都会给出至少一天的时间。
《说唱新世代》中的导师黄子韬、马思唯、KnowKnow
由于两个半小时太过极限,第一期录制极大地激发了导师与选手的戏剧冲突。
选手们反应激烈,TY和夏之禹更是拒绝以这样的形式表演。看到两位选手如此抗拒,黄子韬扔下手里的哔特币,当场离开了录影棚。
马思唯今年二十七岁,和很多说唱歌手一样,他也是先卖Mixtape,挣到的钱再策划巡演,之后再支持创作,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他跟许多Rappers是好友,更多地站在Rappers的角度去考虑,比如提出Cypher可以拿着手机说唱,缓解大家的压力,也会像“金牌调解员”一样,去和夏之禹沟通。
与此同时他的导师身份又让他心里五味杂陈:“我就觉得唱得太烂了,你想刚刚开始听这些选手表演,就给我留下这么坏的印象,我心里就很绝望的。我就想到,后面还要跟他们呆那么久,如果一直以这种我不能接受的方式去评,我也评不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我跟他们待在一块感觉是煎熬。”
马思唯舞台表演旧照
“我觉得你这个节目是这些选手的话,后面不乐观。”马思唯对严敏说。
“没事,相信我。”严敏告诉他。
严敏知道这场说唱接力不会完美,因为他本就不希望初次亮相是一个精致而没有毛边的东西,因为他相信“最美的华丽永远是在毛边当中”。
人们很容易发现,严敏的综艺架构有着严谨的玩法,但你也可以颠覆或者修改。
“很多人做真人秀有一种思维就是,卧槽,这事情失控了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们要停下来、但我一向认为,这个是法理的精神,真正好的规则应该是由所有人来建立,并且所有人来遵守。我又不是上帝,为什么说我定的规则就一定不能改了。你可以不按照我的规则玩,但是对不起,你要玩得比我好看。”
对于严敏而言,做节目就像做实验,导演组需要的是设定实验的参数和条件,“如果证明了你已有的知识,很好;但是如果实验给到你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好了,你机会来了,好比居里夫人发现新的化学元素,就像弗莱明发现了青霉素。”
图源夏之禹微博
哔特币和一二三四环的作用,很快在节目之中体现了。
综艺节目常常会有选手们选歌的环节。《说唱新世代》里,黄子韬在场外开了一个盘,和姜云升对赌,猜里面的人会选哪个年代,姜云升精准地猜中了绝大部分的选择,黄子韬输得彻底,这条副线比常规的选歌还要精彩。
由于哔特币直接与选手的去留挂钩,说唱基地的哔特币交易变得混乱,大家互相接来接去,甚至还有人把投币机撬开,直接从里面偷哔特币。
“这帮Rapper,就是社会最牛逼的劳动人民,为了活下去什么招都有的。”于是导演组宣布只承认记录在案的哔特币变动。同时,他们也推动姜云升:“你得想一个办法来回馈一下大家,你不能只是借,借是没有戏的,你得想办法搞点事情出来才行,你看黄子韬可以拿出来赌,那你可以做什么事情呢?”
于是,赢了大量哔特币的姜云升,组织起了一场内部比赛。
一二三四环的分级,其实也是这场生存游戏的核心机制,可以隐喻阶层或是食物链,很多电影都表现过。
有选手会自由地穿行在各个层次的宿舍里,比如四环的斯威特,总是吃着一环的饭,严敏不会阻挠,他认为一环社会接纳他就可以,这个小社会只要自洽,就不需要导演组的介入。
“我喜欢在节目当中写下无数的寓言。所谓的寓言就是你看懂就看懂了,没看懂就没看懂。不过也没关系,看个热闹。我唯一和寓言不同的就是,我没有寓言最后的那句话: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
在节目开端,严敏埋下了这样一个伏笔,他问我,冠军会出自哪个象限。
我说:“选择人红的。”
“对,求仁必将得仁,求歌红的人最后一定会歌红,求人红的人最后一定会得冠军,这是一个宿命。”严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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