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产爆款游戏的诞生｜此间·特写
2018年九月底，一款名为《太吾绘卷》的轻神话背景武侠游戏在steam平台上火爆起来。这款由独立的制作组开发、充满了中国文化的游戏当月销量高达80万份。
我们采访到《太吾绘卷》的主创茄子（化名），得知了游戏背后的故事。由中文系转出学习建筑，又从设计行业出走从事游戏制作，这是一个80后艰难跋涉的历程。
一个国产爆款游戏的诞生
记者｜肖纪帆 谢欣玥 韩若莱
编辑｜张丁
2018年9月21日夜，一款名为《太吾绘卷》的游戏悄然登陆了steam游戏销售平台。茄子（《太吾绘卷》制作人，化名）在开始发售的那一刻起，便一直盯着平台上玩家的评价与反馈。9月22晚，茄子的一位朋友告诉他，bilibili弹幕网的一位知名游戏主播“王老菊”将要进行《太吾绘卷》的试玩直播。预计游戏会很冷门的茄子有些吃惊，便打开了销量统计页面，此时的数据是3万，已经是其工作室预期销量的数倍。他害怕自己的作品对不起玩家的选择，便盯着平台上一个个冒出的评测，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看着屏幕对程序连续纠错、改进30个小时，最后被家人从屋中强行拉出来才停止。两天后，《太吾绘卷》登上了steam热销榜榜首，甚至有外国玩家留言希望看到他们语言下的版本，而这是国产游戏史上前所未有的事件。
风潮
《太吾绘卷》在steam平台上的评测页面评级为“特别好评”，并已有一万余条文字评测——同样在这一评级的有知名的《侠盗猎车》和《反恐精英》系列中的经典作品等。
《太吾绘卷》开始界面
小明（化名）在国庆节前得知并购买了这款游戏。仅仅是游戏加载界面上的一句“加载之际或见伪死，此乃龟息之术，望静候之”，就令对细节与文字十分痴迷的他觉得自己没看走眼。在一百个小时的游戏时间中，他的人物游走于十五个门派的掌门与弟子们之间，修习到了各种武功。上百种武功里，除了在武侠传说中出现过的“金钟罩”等，还有一些虽然没有被武侠著作涉及、但在历史上可以找到影子的功法，如“巨阙千钧剑”“十二路鱼肠刺剑”，其中“巨阙”“鱼肠”都是历史上的名剑。
除此之外，游戏中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也让他感受到一个更加真实的江湖。游戏中人物的价值观分为五类：“刚正”“仁善”“中庸”“叛逆”“唯我”，而每个人物又会有不同的性格特征，再结合游戏中人物复杂的名誉系统，可以生成至少5000种不同的人物形象。他在一个“唯我”——自私但名誉地位很高的npc身上看到了岳不群的影子，另一个心地善良但名誉很低的npc则让他想起了前期的令狐冲。
小明的一个同学也在国庆假期痴迷于《太吾绘卷》，但游戏中让他着迷的是一个与江湖中的历险关系不大的促织系统。促织又称蛐蛐，在游戏中玩家可以抓蛐蛐，并与其他npc斗蛐蛐。促织系统占据了游戏30%的体量，游戏中有2000多种促织，部分稀有的促织配有诗词，这些诗词部分原创，部分来自《促织经》和《促织古谱》。
起源
降生于80年代的茄子从小就沉醉于电子游戏的世界中，《轩辕剑》《暗黑破坏神》等都是他常玩的游戏。学生时代，他出于对游戏的喜爱，尝试用桌游的方式还原游戏。在纸上绘出地图，用纸片画出人物，制作完成后他便邀请朋友们来自己家里玩这些游戏。“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游戏制作的快乐吧。”
茄子玩过的第一款游戏是《仙剑奇侠传》。在这个神话的武侠游戏中，他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小时候对于新事物强烈的好奇冲击着他的感官。这种新鲜给茄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启发了他在《太吾绘卷》中通过复杂的系统形成多种多样的人物形象，以达到一种与《仙剑》的世界类似的丰富感。
在茄子的80年代记忆中，武侠是另一个重要的维度。小时候TVB上的武侠剧、金庸与贾蓉等人的小说，建构起他的武侠情怀。茄子至今最喜欢的小说仍然是《天龙八部》，在他看来，武侠就是中国最典型的浪漫主义故事。2018年10月30日晚，正在修改游戏程序的茄子从朋友那里得知了金庸离世的消息。他起初并不相信，认为这只是与之前多次讹传相仿的闹剧，而确认消息属实的那一刻，他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思绪混乱。两小时后，他在贴吧发布了一长段悼念的文字，标题为“无题乱语”。“夜渐深，语渐乱，先生慢走。”
茄子的父亲经商，少年时代的茄子曾随其三度搬家。在长沙定居后，他考入国防科技大学中文系，在中文系就读的积累后来成为游戏制作中的一部分灵感来源。在中文系学习一年后，茄子出于兴趣选择转入土木工程专业。转专业前，他时常向一位老教授请教相关的问题。这位教授有着一个独特的爱好：斗蛐蛐。从前没有接触过这种已被现代人遗忘的娱乐方式的茄子，在帮助他养蛐蛐的过程中逐渐了解到了种种规则与背后的文化。
斗蛐蛐很复杂，不仅需要裁判，赛前还需要像拳击赛评判重量级一样测定重量和大小。养蛐蛐也有很多讲究：找合适的食物，在赛前给它匹配“女朋友”，而且不能从小养大——因为人工养大的蛐蛐会失去斗性。在后来的游戏制作中，茄子将这种娱乐简化为了许多玩家口中“同《巫师》中的昆特牌相媲美”的促织系统。
大学毕业，茄子进入建筑设计行业，搬到了昆明居住。在茄子看来，既然进入了一个行业，应该先把它做好，待大家认可再去考虑其他事情。工作初期，除了职分内的固定工作，茄子还会去接一些额外的设计任务。这段时间中，“因为工作需要而到全国各地的游历，让我了解到了各地的风土人情，给后来的创作积累了素材。”工资约为3~5万每月，而额外设计的收入更加可观。然而工作并不轻松：每个星期只有三四天能够好好睡觉，其他的休息时间则经常在熬夜加班、改设计稿。在这样的工作压力下，他仍然从入职开始，就每天尽力抽出一个小时进行游戏创作。
现实刺入理想
2008年，茄子开始以一部自己创作但并未发表的小说为原型，利用一些网络上找到的美工素材和RPGMAKER（一个无需编程的RPG游戏制作工具，简称为RM）创作《末日文书》游戏。出差的路上，不管是飞机、火车还是颠簸的汽车，他都会坚持游戏创作；有时他也会选择在出行的路途中休息，到达目的地后再熬夜创作。路途中，他常常沉默寡言，而同事们知悉内情，都没有说什么。
2012年，茄子在3DM游戏论坛上发布了自己半完成的《末日文书》，收获了很多的好评。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茄子的创作；在游戏制作行业中，得到大多数人认同的是自主编程的创作方式。以这种方式创作的游戏完全原创，而且专业性较高。RM这类游戏制作工具则处在鄙视链的中间部分：门槛相对低，游戏制作的效果大多并不好。另外，游戏中利用的美工素材如何获得也影响着游戏的原创性。
茄子对此自有想法。发布《末日文书》的时候，他已经在自学Unity3D游戏引擎的编程——《太吾绘卷》中便使用这一引擎。后来的游戏制作中，他也专门寻找了美工人员进行原创的素材制作。
两年之后，茄子在贴吧宣布暂停更新《末日文书》，而进行一款新游戏“武侠绘卷”的开发。2015年3月，茄子从《末日文书》的游戏交流QQ群中私戳了擅长美工、音乐的两位游戏爱好者，向他们阐述了自己创作《太吾绘卷》的想法，两人立即答应。茄子又从一位朋友那里找来一位程序员，组成了一个小团队。给工作室命名时，茄子提供了来自《拾遗记》的“螺舟”和“宛渠”两个词作为备选项，团队成员采纳了前者，并将“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作为了工作室的签名。“螺舟”既有希望团队像潜水器一样潜心前行的寓意，也有对制作的游戏像螺舟中走出的外星人一样令人惊奇、与众不同的期待。2018年初，团队花费10万元请来一位动画制作者，他在制作完成后对于游戏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便辞去原有工作加入了工作室。
茄子一开始的设想是做单机游戏，但在寻找程序员的过程中，大多数程序员建议他选择以手游的形式进行开发。在将程序员吸纳入工作室的时候，茄子接受了这一建议。
2015年下半年，程序员多次向茄子解释自己家里催促他尽快进入一个安稳的工作岗位。最终在2015年底，程序员和平地离开了工作室，开发手游的计划也随之破产。
为了完成作品，茄子花费一个月突击编程，亲自上阵为《太吾绘卷》写代码。网络上有媒体报道，因为茄子半路学习编程，所以《太吾绘卷》的代码风格相当奇特。实际上茄子的代码中有很多的注释，在正式发布前也曾找人测试，“所有代码在一个方法内写完”的说法也是谣传。
在游戏发布之前，团队中每个成员都未曾见面，全部通过网络与电话联系。这样的条件下，三年的开发中，几位留下的成员从未出现“失联”的情况。
为了更多地投入到游戏制作中，茄子最终放弃了所有的额外设计，只留下了在工作室的基本工作，将每天的工作时间压缩至不到半天。上午八九点到达办公室，中午十二点或下午一点回到家里就一个人锁在屋里，直到凌晨三点都在里面制作游戏。为了不影响进度，吃饭时他也不出来，而是边敲代码边吃饭，一顿饭最长能吃到三个小时。电脑桌后便是床，有时他也会转过去思考。卡壳时，茄子会先进行其他模块的创作，有思路时再跳回来。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在休息时抛弃了之前玩游戏的习惯，而是“更多地会去看网络上的游戏视频，做一个云通关的云玩家”。
游戏完成前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甚至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仍旧把自己锁在屋中开发游戏。昆明没有限制春节时燃放鞭炮，在屋里的茄子听得到外面绵延不绝的过年的声音。有亲戚来拜访时看到他这个样子，怀疑他的精神出了问题，告诉他的家人让他们带茄子去医院看看。
在创作过程中，为了让门派武功拥有令玩家惊艳的历史文化深度，他一开始经常跑去图书馆查阅各种书籍。比如游戏中的“狮相门”派，茄子在创作时希望将它设定为一个基于传统武学的外功门派，因此为它设计对应的武功时立刻想到以刚猛著称的八极拳。但在查阅史籍的过程中，茄子得知八极拳的出现年代比较晚，不适合游戏中的时代背景。于是，他继续翻查，发现八极拳的起源是一种凶猛的功法，这种功法以破开敌人门户为目的，所以他在游戏中将八极拳更名为“开门式”。
狮相门
然而茄子的态度无法对抗经济上的窘迫，放弃了额外设计的茄子，不得不承受经济上的重压。三年的开发历程中，茄子搬家了三次，其中两次是因为付不起房租。 2018年初，茄子的母亲因为需要胆囊切除而住院，但他却拿不出足够的钱来，不得不接起以前放弃的一些额外设计。但为了每天都能在工作室的群里更新一些进度，他还是没有停止游戏的开发。在陪伴住院的母亲时，他拿一个平板电脑坐在旁边，进行一些不需要电脑编程的数值计算工作。茄子每天的睡眠只有三到四个小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
茄子常常觉得自己对不起家人，有时也会在自己的屋中质问自己这样坚持的意义。但质问的最后，他还是会想起自己一开始选择这条路时的心情。茄子从小受家庭影响，信仰佛教，佛教认为做违背自己初心的事情会滋养自己的“心魔”，这一想法被映射为了游戏中的入魔系统。“到后来，我对于自己的初心越来越明晰，也就不再继续质问自己了。”
柳暗花明
在三年的开发后，现实的生计让螺舟工作室进入了几乎山穷水尽的状态。此时游戏也初见成果，于是螺舟工作室在2018年6月开放了《太吾绘卷》的一次小范围内测。通过这次内测，他们发现了游戏中的一些重要的问题，同时也从多数内测玩家的好评中汲取了信心。
螺舟工作室在steam游戏平台上申请了名为“Conchship Games”的开发者账户。因为游戏本身是一个还没有填充剧情、完善某些细节的半成品，螺舟工作室将第一次发售定为非正式的EA版本（抢先体验版）。茄子以及工作室中其他人一致认为得到10000份的销量已经是很困难的事情，其实几千份的销量就可以给他们走下去的理由。发售前一天，螺舟工作室在steam上发布了回馈玩家的计划：销量达5000份就赠送所有玩家OST（三首游戏主题曲）电子版一套，而若能达到10000套就在EA测试结束后赠送全部玩家《太吾绘卷详细设定集》电子版一套。
9月21日，《太吾绘卷》EA版正式发布。次日，主播“王老菊”进行了《太吾绘卷》的试玩，引起了很多国内玩家的关注。知乎上开始出现各种报道，游戏的热度迅速攀升，几天后迅速达到30万销量，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螺舟工作室里每一个人的预期。
《太吾绘卷》也经历了中国的游戏环境中大热游戏必经的体验。游戏在steam上发布数天后，就遭到了一些游戏网站和商家的破解。在steam平台上原价68元人民币的《太吾绘卷》破解版在淘宝网上仅售5.5元。电子游戏的版权问题在国内向来是一大顽疾；法律与监管办法的缺失、传统观念对于游戏的不认同，使得国内游戏的维权举步维艰。对于“螺舟”这样一个小工作室而言，无法也无力与这些商家斗争。迫于无奈，螺舟工作室只能在自己的游戏群里向玩家请求支持正版。
过高的热度也使茄子卷入从未预见的舆论漩涡。螺舟工作室根本没有任何财力去进行游戏的宣传，但一些慕名而来的玩家发现游戏并不合自己口味时，便质疑这一切是一场营销的陷阱。除此之外，一些商家散布“《太吾绘卷》手游版”等假消息，蹭热度为其自己的产品做宣传。甚至在百度贴吧的“太吾绘卷吧”页面里，百度推广的一个广告标题就是“《太吾绘卷》页游版”，点进去却是一个与《太吾绘卷》完全无关的游戏。茄子觉得无奈，但他选择不理睬这些现象，“继续往前冲”。
如今获得了这样的成就，“不必再衡量理想与面包的重量”的茄子与他的“螺舟”同伴，更加积极地投入到了《太吾绘卷》的制作之中。10月初，螺舟工作室接受了bilibili弹幕网的视频访谈。借着这次访谈的机会，四人第一次齐聚一堂，得知对方的真实姓名和容貌。团聚之后，茄子希望螺舟工作室能健康地、慢慢地扩大规模，先招募两名美工和两名程序员。11月23日，茄子在贴吧发布视频，视频中螺舟工作室置办的房间正在砌墙。茄子打算通过至少两个月的筹备工作，让整个工作室的人员准备齐全并聚集在昆明，而在那之后，剧情等方面的更新才会提上议程。
bilibili弹幕网对螺舟工作室的访谈（中间为茄子）
茄子认识十几位独立游戏制作者，他们大多数或是缺乏资金、难以为继，或是缺乏技术、无法将好的策划实施。对于从困窘中走出的茄子来说，帮助国内优秀的独立游戏制作人也是他的一大愿景。“未来，国内那些制作好的、但陷入困境的独立游戏制作者，我们一定会尽力给他们帮助，或者是提供资金，或者是提供技术、建议。这是我现在特别想做的事情，在我们的工作室筹备完成后，我们会开始做这件事情。”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新媒体编辑｜章旻辰 牛璐瑶
责任编辑｜张炜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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