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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号”里的故事

任小彬 三家村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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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号”里的故事 

任小彬  

我(老任),50余岁。原从政,后下海经商。某年夏,我正在住院治疗腿伤,被某市公 安局以“涉嫌经济犯罪”将我逮捕,投入该市看守所二月余(经查无事被放)。 遂有以下故事: 

1.南一号南一号的铁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那声音似雷鸣,在屋子里回荡许久,震撼人的心灵。在寂静的夜晚,格外瘆人。我从来没想到关门还有这么大的动静。 

“从此我就与外界隔绝了——”我想。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十几个光着头的汉子,几乎都是年轻人,瞪着眼睛看着我,流露出十分好奇的有些甚至是兴奋的眼神。我立刻警觉起来,我听说过,刚进监号的人要经过一番骇人听闻折磨。好在我还是个练家子,学过一些武功,但面对十几个形状猥琐,神态怪异的青壮年,我心里有些发虚。我靠墙站着,尽量不让他们看出我有腿伤。 

空气凝固了,僵持了片刻,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对峙。 

“他妈的!该干什么干什么!”随着一声暴喝,人们纷纷散开。有两个人从一个高高的被子垛上往一个几乎占据了整个屋子的大铺上抛出被子、枕头、褥子、衣服等,屋里立刻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霉味,大家开始忙着铺被睡觉。 

我看了一眼刚刚发出命令的人,心想:“这一定是个牢头狱霸了。” 

这人三十多岁,一脸络腮胡,浓眉大眼,但眼睛里充满冷漠。 

“我姓单,他们都叫我老单。”他简短的介绍着,他一指两个褥子中间“你就睡这儿!”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忽然发现一个满脸浮肿,半闭着眼睛,歪躺在铺上的一个汉子,戴着手铐脚镣,一动不动。蓦的“哗楞楞”一阵响,原来是躺着的人动了动身,手铐脚镣发出了声音,让我激灵一下打了个哆嗦。 

“别他妈惹我,我懒得动!”他半睁开眼看着我,双手比着一个八字,“我要吃枪子儿了。”然后又把眼睛闭上,再也不说话。这时不知从哪儿钻出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连忙拉了拉褥子,露出一尺长的缝隙,下面就是木板,“别惹他,他是快死的人了。” 

我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就睡这里好了。” 

反正经历过上山下乡、大风大浪的人,这算什么!火车座椅底下,行李架上,颠簸的卡车上,车站候车室的水泥地上…… 有个地方就能睡。当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后来由于环境的改变和工作的变迁,到全国各地出差,住的条件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各种高档宾馆招待所什么没住过!但我们这一代人能吃苦的本事还是有的。再加上我这个人大半辈子随大形势的变化几起几伏,早已看淡了这些。 

我需要保持良好的心境,多想无益,随遇而安,既便如此,又有何难。于是我就挤在死刑犯和小个子中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枕肱而眠(当值炎热的夏天,所以没有被子也无所谓),度过了在看守所的第一个夜晚。 

清晨醒来,我才仔细地观察了“南一号”的环境。 

这是一间约三十平米的屋子,屋顶很高,有六、七米。东西是高墙,南北墙上靠屋顶各有一扇窗户。窗外是走廊,看管人员可以沿着走廊居高临下地巡视各号里关押人员的情况,真是一览无余。 

屋内顶东墙和南墙是一张大铺,六米长两米宽,可以挤着睡十来个人。大铺到西墙之间有不到一米宽的小过道,北墙上有一座铁门,晚上要从外面上锁。门外是一个十五平方米的露天小院,院墙高有三米,上有粗铁丝网覆盖。院门在北面,也是铁门,贴近地面有一扇只能从外面打开的比一本书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却是插翅难飞。 

小院的东南角,也就是一出屋门的右边,有个没有门的小厕所,其实就一个蹲坑。这里一切都公开化,上厕所也不例外。厕所外面有一个蓄水的水泥池,每天吃饭时定时供水。 

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我来到动物园,被关到笼子里,成了失去自由的动物。我开始由衷地同情那些我从小就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去观赏的北京动物园的动物们。“从铁笼林立的市内动物园转变为自然野生动物园,真是一大兽道主义的善举!可是人的社会却不断增加铁笼子。”我想,而我现在充其量只是犯罪嫌疑人啊,在法庭没有判决之前,根据法律来讲我是无罪的!应当享有正常人的尊严。但在这里是毫无尊严可言的,人就像牲畜、动物一样。 

想到西方司法制度中的取保候审,确实人道多了。只要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嫌疑人完全可以在外面候审,等待法庭的判决。也并不影响执法机构的调查。可在我国这一措施实际上形同虚设,往好处说公安机关是为了自己办案的方便,往坏了说则是给为所欲为的制造冤案、假案打开了大门。还有莫名其妙的“双规”,在这些花样翻新的威慑下,什么案子不能制造出来呢!? 

生活条件差些倒也无所谓,经历过多次“运动”的考验,我也自信能对付那些案情制造者们。但是,我能和那些边远地区社会底层的被外界称为“人渣”的人们相处吗?他们会如何对待我?我将怎样熬过这一段不知有多久的日子?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2号友们“南一号,跑步!”小院的铁门被打开,我的号友们排成一列,阴沉着脸,鱼贯而出,在老单的带领下,开始绕着院子跑圈。我因为腿伤未愈,就站在一旁做点简单活动。 

跑步回来,大家等着吃早饭,我走到老单面前,低声说:“昨晚谢谢你的关照。”他并没有看着我,眼睛看着别处,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话:“把他们憋得够呛,真是,也不看看是什么人!”既是在回答我,又表现出不愿意和我接近。我琢磨他的话,应该是昨天有人想按老规矩整一整我,但他看我年纪较大,又有腿伤,而且神态自若,不像是个身负重案的人,就放了我一马。可是他对我的冷淡也是明显的。其他人根据老单的态度,对我敬而远之。我处在无人理睬的状态,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我要让这些这 “渣滓”们接纳我,我决心要融入南一号的“主流社会”,我才能更好的生存。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根据我的年龄,又像个知识人,把我当成了在官场上争斗失败的大贪官。对官,他们可是恨之入骨,更不用说是贪官了!尽管摄于老单的淫威,没有机会拿我出气,实在是不愿意答理我。而老单当时对我不太摸底,还想观察一段,我就躲过了这一顿“杀威棒”。 

早饭以后是学习。所谓学习,就是在天好的时候,十几个人在小院端坐成两排,只要坐一上午,拿半张破报纸或者翻烂了的不知什么地方出的通俗杂志装装样子就行了。有个阴天下雨什么的,就改在屋里坐炕沿。午饭后,睡一个多钟头的午觉。下午又是学习,学到吃晚饭。晚饭后自由活动,到天黑点名封门。如果你坐功了得,一天也很好混。只是觉得孤单得很,没人说话聊天。他们说你不感兴趣的话题,你觉得很没意思,偶尔说你感兴趣的话题,当你凑上去,他们又不说了。我想,我和他们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机会总是有的。一天我正在练“坐功”,发现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张烟盒里面的锡纸叠来叠去,总不成个样子,这张破纸又经过几个人的手,仍然成不了形。老单逞能把它要过去,费了半天劲,看样子是想叠个什么,但怎么也叠不好。我心里暗暗得意,把纸从老单手里拿过,三下两下,一个元宝就变出来了。纸元宝在几个人手中传递着,有人在端详是怎么叠出来的,有人故作贪婪的坏笑,又有个小伙子给我递过一张报纸,很快小猫、青蛙、气球、飞机……,枯燥的学习忽然有了一丝生气,我也见到了一些难得的笑脸。 

一个姓叶的小伙子,由于坐的离我较远,拼命打手势要我注意(因为学习时是决不能大声讲话的),两手作翅膀状。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一只纸鹤就飞到了他的手上。 

我用上幼儿园时学习的纸工,拉近了我和另一个世界的人们的距离,我才开始能了解他们。 

他们大都是以涉嫌抢劫、盗窃、斗殴、故意伤害等罪名被关进来的。 

大致可以分成三类,一类目前正处在侦查审讯阶段,准备起诉的,这样的人比较多,有七八个,比如老单,大名单君虎,一般都在号里呆了几个月之久; 

一类是法院已经有了判决,因为刑期较短,在看守所执行的,有两三个,比如黄末群(就是那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这样的人呆的时间比较长,半年、一年、两年不等; 

一类是已判死刑,等待执行的,就是那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犯人,叫张银成,呆了已经有一年多。 

再有就是一些临时刑拘的人,这种人数量不多,但是进出频繁,时间一般都不很长。 

你看,所谓“犯罪嫌疑人”和“罪犯”完全是同等对待的。在那些执法人的眼里,嫌犯只是未履行审判程序的罪犯。 

难怪这里的人都被压抑成一种罪犯心理。 

在号里,往往是根据犯案的轻重和时间的长短来排座次的,资深的人有很多特权,比如睡觉可以睡在铺的外面(因为空气好),干活可以干轻活,接受资历短的人的供奉(如食品、日用品等),还可以让别人给他们揉肩搓背、推拿按摩。我的年龄虽然比他们都大,但在外面的经历和地位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大家都还原成了人,只能遵循这里的法则。而我在号中的资历和他们比较起来差得太多,实在是没什么资本。 

但是,在不长的时间,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吧,我就在他们中间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 

3.乘着歌声的翅膀号里的气氛是非常压抑的,压抑的程度非曾亲身经历者不能想象。 

你的午睡会被连续捶铺的声音惊醒,你的心会在夜深人静时被阵阵的哭声蹂躏,你的休息会让歇斯底里的大叫惊扰,你的善意往往得到无名怒火的回报,而这一切都是突然爆发的;让你的神经始终处于紧张状态。你又怨他们不得,因为这是他们真情的流露。他们都不是正常的人,在无尽的等待和对未来的恐惧中煎熬得变了态。 

号里是不允许唱歌的,为了排遣,常看到他们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细声细气的唱:“手捧着窝窝头啊,菜里没有一滴油啊,止不住地泪水流啊……” 

这是迟志强的“铁窗泪”。迟原来是个歌星,因为犯事被判刑,在监狱里有感而发,写了几首“监狱歌曲”。他的歌在这里很流行,好像每个人都能哼上几句。但随之而来的就是触景生情,一唱三叹。 

这怎么行,长此以往,正常人也要逼疯了! 

一天晚饭后,在等待就寝哨声的漫长时间里,小叶又细声细气地唱起来,老单突然大喝一声:“嚎什么嚎!跟死了爹嚎丧似的,还不够烦哪!”顿时号里死一样寂静。小叶也不善,立刻青筋突暴,怒目圆睁,一场风暴就要来临。这时正好赶上窗外的管理人员巡查路过,吓得大家赶快摆手示意,这场风波才没有扩大。 

我乘机把小叶叫来说:“这歌是够烦人的,我来教你唱个好歌。” 

“什么歌?”小叶充满希求地看着我。这倒让我犯了难,从小到大,不知学了多少歌。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但在这种场合下,该唱什么歌?我可从来没遇到过。李玉和的“狱警传,似狼嚎”够悲壮的,但好像不太合适,江姐的“红梅赞”倒符合我的心理,但教他们……,咳,我满脑子也是“监狱歌曲”了。 

这时,一个旋律悠悠地在我脑子中流动,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慢慢地唤醒了我对外面世界的回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它就那么平静的,缓缓的流过来了: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我心欢畅,多么迷人的晚上!……” 

当我轻轻唱出的时候,号里再也没有别的声响,大家都像被催眠了,痴痴的望着我,我惊叹这旋律的魔力。 

随着歌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时间就在教与学的过程中悄悄地溜走了。直到睡下以后很久,还有人轻轻的哼着“多么迷人的晚上”,尽管完全走了调。一个平常不怎么和我说话的姓陈的大个子,凑过来低声和我说:“你唱的这个歌,真好,让人心里可静!”这一夜确实很平静,很少听到叹气和啜泣声,我睡了一个安稳觉。 

以后每到吃完晚饭,在睡觉前的这段时间里,几个年轻人就聚到我身边,利用看管人员巡查的间隙,向我学歌,听我唱歌。其他人也在静静地听。我就搜肠刮肚,把能想起来的歌,尽量唱给他们听,根据他们的要求教他们唱。待决犯张银成不但和我们一起唱,还找出纸和笔来记歌词。 

说也奇怪,他们对前苏联的歌曲最有兴趣,不厌其烦的让我教他们,“山楂树”、“小路”、“红莓花儿开”、“深深的海洋”……,唱了一遍又一遍。当然,最后压轴的还是那“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许是这种歌曲有点异国风味,而且曲调也往往比较和缓,忧伤,非常符合他们的心境,能满足他们需要抚慰的心灵吧? 

每当我们唱起歌来的时候,铁窗,高墙,电网,岗楼,荷枪实弹的哨兵,残酷的现实,都离我们远去。我们乘着歌声的翅膀,飞出了樊笼,飞向了远方。(未完待续)

文章由作者授权发表

图文编辑 | 張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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