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木心:一个原始的抒情的灵魂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读木心 Author 许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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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的那个人简直是光彩熠熠。诗带着初夏的体温,气息迷人。雅俗无界限,一切都需要拆散,重新营构。木心睿智、幽默,细韧而有大力度。有一种似乎是难以捕捉的精神的调性渗透在诗中,还有煽动翅翼的“普智天使”于字里行间吹起的一股气流。没有人像他那样写。不仅是形式,还有那种气质,他的气质是引人瞩目的。
多年来,人们似乎习惯于将启示的权力留待于外国的诗人作家,或许是情有可原。木心的作品让人觉得惊奇,不知道从何而来。它有着一个原始的抒情的灵魂。它扫除庸俗现实主义和自闭症者的呓语,展示它富于原创性的声音。这种诗歌的渊源当然是来自于现代主义,散发出浓郁的现代主义气息,但是也超越了现代主义。
02
诗中这样谈到贝多芬:
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第廿八号 哲学的滋味
同上作品 也应说是一种可以咬嚼的潇洒
…… 这也可视为他的精神调性的一种阐释。这个人的思维是太活跃了。
诗人的存在是超本能的。在木心的身上又可以得到验证。这首诗中,他试图调和上帝与自我,把形式整体的可复制性也给撤走了,留下“一饮”和“一啄”之间弥散的虚无。
东方的古老哲学与西方的现代意识,在这个高度上彼此融合了在一起。
他说:
艺术家是用艺术来埋怨上帝的
生命树渐渐灰色 哲学次第绿了
衣袋里的尘屑是哲理性的
…… 大量分发警句格言,一个久违的诗界贤哲。现在他们那边也不大有这样的角色。活着的大诗人当中,加勒比的德里克-沃尔科特也是善出警句的人,经常会有一些类似的挥霍。却没有这个“一饮”和“一啄”之间独享的空无。
如此说来,真的是很有意思。
想起维特根斯坦的书里评论勃拉姆斯的那句话:勃拉姆斯的压倒一切的力量。
03
《一饮一啄》中所有表现为观念剧情的东西,空想的,世俗的,哲学的,命运的,自然历史的,上帝的,社会的和自我的,艺术本体论的,等等,都不能说是结论和观念的简单表达,而是一种对于观念的精致辨味。
这个“辨味”是尼采的概念,好像是《悲剧的诞生》里出现的词,用在这里很合适。木心的这个东西非常厉害。他以一种逼近人的轻描淡写来触及根本。也就是说,无所谓高低雅俗的冷眼区分,而是紧贴着一切现存的秩序而逆反。
要说直白辛辣,这也是叔本华、海涅、尼采他们之前的哲人不会或者不愿做成的那种辛辣。所以说这是很现代的,仍然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纪元。
大凡能辨味者,至少也是半个讽刺作家了。尼采便是写作大量短句子的讽刺作家。
04
语态和戏拟,张力和反讽,典故和转喻,在他笔下尽显无遗。“夜渐渐亮了,芥川才写这种句子”……初读开头那几句,觉得蓦然一怔,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格调。接着又是下载的《俳句》,另一首篇幅相仿的长诗,意境和造句非常之美。两者的形式也是相仿的,诗行用星号隔开,风格和句式都带着它们虚无而自足的烙印。
有人说,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诗写日常生活写得惊心动魄。那么不妨看看这个中国作家,他的才气真是难得一见。对语言的调拨,回旋于语言和天性之间力量的柔韧性要胜于米沃什。包括米沃什在内的当代已故的诗人,如路易斯-博尔赫斯,奥克塔维欧-帕斯,约瑟夫-布罗茨基等,他们未能够读到木心的诗,是一个遗憾。
他的诗拆散整体,又无话不谈。其间隔与起始的韵律,宛如空中的咏叹调那悒郁飘落的回音,降落到此地与彼岸的空间。它吸引人反复去阅读和品味它的字句。而那种不同地域的延展与自然联结的感觉,也是木心作品折射出的一道异彩。此岸的故土江南,彼岸的异域风景。或者:此岸的日常世界,彼岸的形而上漫游。等等。
他是一个自我修炼的语言大师,驾驭语言的能力是自由的。这大概得益于他能够化入多个传统,大胆吸收中国传统中“消极自由”的力量,包括锤炼字句的那种心得,创造了他的“诗歌习语”,还有诗歌语气。
诗中有一个句子真可谓是底气十足,它说:
古文今文焊接得好 那焊疤极美
…… 约瑟夫·布罗茨基曾经撰文评价蒙塔莱,羡慕后者拥有自己的“诗歌习语”。可见在这个文化失范的流变之年,也唯有诗人的介入才足以刺激语言中的原始理念。而木心从这一点来讲肯定也是太幸运了。他经历了自身文化的断层,却没有丢失需要锤炼的那个熔炉。他生活在一个美学的变化与重估、一个语体上只能重新创造的、也是富有机遇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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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必是走过一个漫长的旅程。他的诗也诉说他的故事,跟他见过的、读过的、幻想和希求过的东西对话。然而在他沉思的峰巅,涉足于似乎是少数人方可转述的领域,他那种中年的抒情诗的艺术仍是建立在与这个世界(人们熟悉的世界)捉摸不定的、恬美的、空灵的基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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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如雪 新雪丰美 残雪无奈(《一饮一啄》)
诗中有一条清冷的地平线,美好的事物隐约沉落在背影的后面。
人或许不得不仰仗于艺术,以及与此相关的那一点点从未存在过的、也永远不会消失的光照。希腊的夕阳至今犹照着我的背脊 ——这个句子比接下来的那个句子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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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倒影》出版。这是木心在大陆出版的第一个散文集,几乎没有一篇的手法是重复的。《倒影》和《明天不散步了》两篇在技法上倒是相似的。除了下辑的《上海赋》,这两篇应该是集子中最具代表性的篇章。
在《上海赋》中尚需辨认的那份怀疑主义者持久的道德批判力,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一文中则直接构成了它主题和写作的起点。这个从信仰到信仰的纯然是否定性的表述,其间的缝隙其实很小,小得几乎难以存身,但在木心的笔下,这道缝隙也足可容纳一场似乎没有边际的游弋。——“为了使世界从残暴污秽荒漠转为合理清净兴隆,请您献出您的一茎头发”。
那位异想天开的表述者如是呼吁。他从塔楼遁入到集市群生,环绕于日常世界的各个角落,漫游沉思,自言自语,俨然是承载着质疑和解答的那个主体。
然而,主体悄然发出了质疑,它能够得到热烈而确定的那个解答吗?
借用维特根斯坦的定义来描述是再恰切不过了:主体不属于这个世界,主体构成世界的边界。《倒影》的写作其实是打破了“意识流”的自我主义的哲学立场,逼近于它的不能确定但无疑是热情的界限。海德格尔见此也当为之瞩目,同时面色苍白得轻轻咳嗽,为他所追慕的诗人的疯狂形迹。因为,——也唯有在逼近深渊的那个高度理智的层面上,我们或许才能说,《倒影》的表述者的立场几乎已接近于疯狂。
文章的起落承接,质疑解答,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似乎是左右逢源,同时也令人感到十分罕见:它没有可以呼应的同类写作,却隐含有一种犄角推进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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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疯狂的拔除了立足点的想象,求助于多个传统的片段嫁接,相对于古典时代不可复得的怡然襟怀。木心在他的这场重铸一个视界的尝试当中,以无畏的勇气追求理智和精神力的升华。他以现代人的境遇诠释古典精神的魅力,倾向于历史的解构和神话的庇护,并将他创作与想象的渊源推进到身后的几十个世纪。
09
这个就是我们生活的20世纪,延伸到眼下所属的全球化时代。这个刚刚过去了的世纪,它的理想和怀疑的精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似乎总是不能够平静的。海德格尔的告诫,——“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无异于沦落为房地产商和建筑师隔靴搔痒的一种时尚,一种广告的诱拐术,或者说是一种渺不可及的小小天真。
《倒影》的表述者谈及信仰问题,似乎只好尖酸得王顾左右而言他。历史的疑难是——单凭那四福音书的叙述是“无能阐明信念之不可言喻性的”;而历史实际的状况是——“所谓‘见而信’是没有用的,‘不见而信’是做不到的尴尬状况始终僵持着……”诗人在河岸弯下腰,从胯间窥望水中倒影,试图得到一个生命和文化彼此渗透的历史正相。这是一个“白昼比黑夜还静”的时刻,听得见心跳呼吸,而他又何尝不知,要发生的事也已经发生了。
《倒影》最后说道:“……这又何能持久,我总得直起身来,满脸赧颜羞色地接受这宿命的倒影,我也并非全然悲观,如果不满怀希望,那么满怀什么呢……”
没有退路,也未见远景,眼下可见的是“……倒影潋滟而碎,这样的溶溶漾漾也许更显得散漫悦目——如果风再大,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木心的这些文章,是对于垂暮的世纪所作的一个既是十分尖锐也是颇为隐忍的反应。它显示为一种眼界深广的世俗性的自我怀疑,也是对于俗艳而廉价的精神安慰的一场抵制。他的写作,就其最为谦抑的表达而言,始终内含一个不无煊赫的姿态,也是我们身边难得出现的一个声音,——似乎它在说:你可以触摸星辰。
10
木心的“言论集”中的某些做法,我以为是比较的接近于孟德斯鸠。从常识来推断事物的本质,它所依据的自然不是那一点点常识。《琼美卡随想录》和《素履之往》那种风格的精髓,也就是他的思想和原则的精髓。他的文章屡屡提及蒙田,爱默生,孟德斯鸠等人,与古人争辩,表达其心仪和批评。谈及自己的身份气质,他则以顽童自许,——憨娈无度,只知嬉戏。但是要知道,质之于流行的“后现代”方式,他的游戏和诗教的社会指向则是愤世嫉俗的,甚至是严厉而带有挑衅的。
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来表述更为有力,他说,在文学上他所要做的便是——“推翻法利赛人的桌子”!
——在这类绝非是宽容的质疑之中,木心负有他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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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看他的《剑桥怀博尔赫斯》,这里引录的是不完整的片段。
……譬如在巴黎,垂暮冬日迷雪/渊博而浅薄的法朗士与我何涉/你已断决我们济济臣属于爱或炎情/若非臣属怎称叛逆,拉丁美洲算不得布景/这里的河是那边先有了河/对岸的旧屋业已认输,明月独自升起/风寒,残芦寥寥,我被激怒了似的/你也是?常会被激怒似的踽踽退回/斜躺在亚当斯阁二楼客室的白床上/每个抽屉都是空的,我是孤儿/礼拜一去墓园细雨如粉撒落/……礼拜四Fogg博物馆小沙龙的中古绣椅上/坐谈移时,他们把伦勃朗的东西/挂在通向洗手间的过道转角宛如奴婢/礼拜五,十余男女陪我吃宵夜旨在攻毁城堡/诡辩风华在古代所幸时光倒流两小时/烛枝吊灯的尘埃漂浮凉却的汤盆里……
一幅远景被压缩的梦幻般的画面,显示作者精湛的诗艺和那种原创的活力,间或也表达隐忍的厌世和指斥的锋芒。
语气的过渡,部分是靠文言文的句读来推动;诗的意象绵密精致,织成的画面呈现绮丽而深婉的情调;以它巧妙的转喻,典故的征引,复调的处理等手法,达到其诗性表达的锋锐与平衡。主题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凭吊,关注的对象还是文明,文明的命运,也就是那双冷眼背后热情得无以复加的东西。而本篇挽歌的调子,则加深了它悲观的气息。
还有,作者又一次写到了他的脚步。在《林肯中心的鼓声》或《明天不散步了》中,我们屡次看见他的脚步迈出门槛,又梦幻般地“踽踽退回”。在类似于用百科辞典的语态写作的诗歌《夏夜的婚礼》,或是另一首《<凡-高在阿尔>观后》或《布拉格》等篇中,同样也可听得见诗人谛听回声,悄然踏响的脚步。
诗人行走在这现世的路途中,又像是踩踏在一幅地图上面,而这幅地图巨大的边缘愁惨地卷起,映照出四周荆棘丛中寂静的阴燃。
如同是杜甫的一首诗的最后一句。
——它用脚底的茧来报道心底的预感。
只能这么说,文明的被压缩的景观是属于那个报道它垂死状况的人。当有人在报道一种文明垂死的时刻,其预知的深度则是与化入这种文明的理想的深度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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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创作,就其文化的向度而言,它显示了文明自我保存的梦幻般的力量,也显示了对于文明的清醒而悲观的逆反。
不仅仅是《剑桥怀博尔赫斯》,还有《普林斯顿的夏天》,《祭叶芝》,《哥伦比亚的倒影》,《温莎墓园日记》,等等,诸多诗文叙事和随笔言论。
它立足于一个当代普适性的立场,出于对经典的世界文明的崇尚和怀念,与流行的趣味格格不入。执着于奇特的联想和比喻,沉湎于对经典的改写和体验,进入到它独特而超迈的艺术之梦的那个领域。因此,它的美学和伦理的表述既是来自于孤独,也是为了打破那种孤独。它是面向现实的表述,也是一种回顾而痴迷的转述。俄国白银时代的那些“文化诗人”,他们的艺术实验也同样坚守一个清明而狂热的梦境。
他是20世纪先锋文化的受益者。至少从艺术的陶冶来看,他的诗歌极为显著地体现了从法国后期象征派到阿波利奈尔到超现实主义的影响。那首“FRACTURE”便是一个超现实主义拼贴手法的杰作。
他也是20世纪文化的不留情面的刺客。他的诗文大量地表达对这个世纪的怀疑,其中也确实不乏混合的开心的讽刺;甚至在他拥抱的同时,他经常是一个厉声的诅咒者。那么,这两种彼此对立的态度,哪一种对于他来说才算是真实的?
可以毫不悖谬地回答说,两者对于他同样都是真实的。因为,这个看似悖谬的对立也恰恰是留给创作者的一个领域。犹如角力场上的演示,它通过艺术家充满乐趣的转化和捕捉的手腕,使之转变成悲观的自我与上帝的空无之间一个调和或者中介。
因此,木心所使用的手法,主要是对比和紧张(tension),在对比中寻找事物的关联;借助于拟态、反讽和各种各样的比喻,揭示事物的表象及其内在秩序中丰富微妙的含义。
这个诗人对于“世纪文化”的化入如此之深,以至于他的每一个抽身或间离的姿态,似乎显得太险要,太根本,太关乎于自身的要害,因此也总是显得格外富于启迪。可以说,像《再访帕斯卡尔》那样的诗作几乎是没有人去尝试过的,——这个指的还不是它技巧上的走钢丝。而我们从有关的那几篇“访谈录”来看,木心对于抒情诗中年写作的性质,确实也是极为自觉的。《鱼丽之宴》中那篇“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的访谈录,也可视为一个才情洋溢的创作,几乎每一页都包含着思想上新鲜的昭示,流露着自由而不乏天真的自我规范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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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对于美学和伦理的一系列严厉的评判,是针对这个世界的总和而非局部。从局部来看,他偏向于江南的精细与优柔,鞠躬于每一个细部的微尘般的意义。他的印象与感官的魅力也在于此,趋向于曼妙清明的这一端。然而,另一端也不时显示出他刚烈的气骨,甚至不妨说是倾向于热烈的一元论。这有点类同于以赛亚-柏林从俄国文学中抽象出来的那个两极性的模式。
木心说:文学家的宿命就是要言不烦地一直嗦下去。
那么,这句话——还有他整个创作中那个基本的姿态便是:它否认伦理和美学的主体是落在这个世界之内的。美学的也是伦理的那个主体是虚无的,它根本就不承认这个世界。这么说倒有点像是在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了,其实这里是借用维特根斯坦早期的语言来描述木心,说明他的精神所在的那个位置。严格说来,对他的创作所做的任何国学复古派的、小布尔乔亚的、市侩现实主义(某周刊主编所代表)的评断,实质都是一种批评的歪曲。
木心的写作,没有朝着地狱和人间污秽向下沉降,像他崇敬的莎士比亚或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做的那样。他听命于抒情诗小宇宙的指令和节律,融合他的天性与背景,走出一条探索人的主观实在性的路子,似乎认为,在这个趋向于主观实在性的提炼过程中,今天的作家仍可写出自己充满洞察和启示力的篇章。而这也同样需要超凡的力度。摒弃前人那种对于感性实在性的投入,把精神和理性本身当作现实的东西来看待,当作观察的对象和写作的题材,这个工作的向度是绝不能够用悲观来加以认知的。它可能会因此而失去某一类层次的读者,但是相比之下,它获得的意义也不可估量。
从目前最为现实的观点来看,木心的做法打破了文化伤感的怀旧和臆想,超越了文学的自我沉沦和哀叹。他凭一己的赤诚与写作,为文学的才智和精神自由树立了标杆。
这是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一个充满活力和传奇的精神现象。是文学的心灵。
他的创作,只有置之于歌德所预言的“世界文学”的范围,才具有价值的评断与比较的必要性。另一个方面,也只有从当代中国文化特殊的现实出发,才能积极地去认知他的美学与实践的意义。
木心的身上似乎携带着不止一部文学史的章节线索,而作为抒情诗一个有机体的存活发展的案例,他的创作又显然包含了一部陆地进化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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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美卡随想录》的“后记”是该集中最长的一篇,初读颇令人觉得怪异。
作者于散步途中偶遇一个残障老人,于是帮助他上坡,推动二轮购物车,继而又是携肩搀扶,几乎搂抱在一起,喘息移动,亦步亦趋,告别时还留下手背的唾液,那种氛围是阴暗怪异的,还隐约透着冷感的幽默。文章开头是作者援引的一则告诫:“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便不再对你有益。”结尾回到这则告诫:“琼美卡与我已太相似,有益和无害是两回事,不能耽溺于无害而妄思有益。”于是作者最后说:“我将迁出琼美卡。”
难解的倒不是那则告诫,——它应该是来自于《人间的食粮》的主人公对于纳塔纳埃尔的兴奋倾诉。这句话哪怕是懂得不多也可当作已经领会。也不是作者和残障老者的那种关系的寓意,这一点文章已经阐释得很清楚了。是这半篇叙事的题旨,放在《随想录》的结尾作为“后记”的总结,让人总感到有点耐人寻味。
不妨就从那则告诫谈起。
作者从《人间的食粮》中汲取告诫,恐怕不止一次了,就像他的迁徙似乎从未停顿过。想必在年轻时他就熟读纪德的这本书,日后的迁徙途中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书的主人公对纳塔纳埃尔热情洋溢的倾诉,后来就慢慢变成对于他的倾诉。这场倾诉的热度是一直不变的,长期聆听的那个人则不可能不变。于是他继续聆听,也要不时的与之发生争辩。
这也许就是一本书和一个人的关系,或者说是彼此相异的命运。书的主人公发烧或者残疾,可以一直发烧,无须痊愈,因为这便是他神圣存在的一个意义。然而,读书的那个人就不同了。他会变得不再年轻。他要受制于事物变化的无情的法则。或许就是在长期的病患之后霍然痊愈,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书中的那个角色。那个人无疑是永远年轻,永远发烧,而且体温的度数惊人,似乎难免要使人觉得忧郁。从现在的某个角度看,那个人滞留于陆地进化的那个环节上,依旧那么神圣,但似乎也不复使人携手流连。
《琼美卡随想录》是一部随感集,也是抒情诗的一个变体,或者说是内在抒情的临界点上一种超越和断决。也许,只有紧贴着这个虚无的内核,才会有临界点上抽丝剥茧的冷峻的揭示,环绕于自我的现在和过去。这本书是他创作的一个部分,寓示他成熟之年的一个标志,——终于溶入盐的那一份咸味和剥蚀。
这也是漫游者的灵魂试图朝向光的一场运动,它超越残疾也包含残疾……
是的,陆地和迁徙。也是死亡和新生,不停息的运动。一个抒情诗人漫长的游历,包含着那种内在的必然性。从雪山冰冻的祭献,无眠的暗夜,战栗和崩溃,直到那咸湿的海洋的风清醒的吹拂。周而复始,不会停息。正如我们从他的作品中所看到的那样,他个人的经历引导他穿越四周广袤黑暗的“世俗意识的噩梦”(索洛维耶夫语),穿越历史的重重囚禁,垂落下不朽的视线。——他发出的光芒不会磨灭。(完)
许志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后现代后殖民文学、欧美小说叙事学等。在《外国文学研究》《外国文学评论》等刊物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出版论著《无边界阅读》、《马孔多神话与魔幻现实主义》、《批评的抵制》,译著有《维特根斯坦笔记》、《大莫纳》、《水手比利•巴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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