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仓房还是烧露水情人
从前,有个孤高倨傲的画师叫良秀,他宣称“只有亲眼得见的,才画得出来”。
于是,为了画出一幅生动完美的地狱画,他在人间也作了一回恶魔的选择。
芥川龙之介写下《地狱变》这篇小说时,肯定不会想到有人真的引用它来成魔。
但在电影[去年冬天与你分手]里,斋藤工饰演的摄影师就真的是个以此作“座右铭”的病态家伙。
为了拍出足以摄人心魄的摄影作品,他几次将喜欢的女人置于火灾中,再拍下她们临死前的挣扎。
©[去年冬天与你分手],女模特在火前,随后就是死亡的大火
他可以冲着火光和其中逐渐凋零的女人大喊“大火才是最美的啊!”
让人想起一把火烧掉金阁寺的僧侣少年,喏喏地说“我嫉妒它的美。”
大火,和它带来的毁灭欲,成了日本这些作家笔下永恒常新的一个意象,饱含着对火的崇拜,对悲剧的推崇,对毁灭的高昂。
古欧洲曾一度盛行用火来毁灭主流社会不允许的异类,所以,他们烧死女巫,将黑猫投入火中。
但在遥远的岛国日本,作家们笔下的火却常常无关异类,而是对美的毁灭。
1950年的7月,就有一把火异常著名。
京都的夏日很是闷热,那是凌晨2点50分,空气刚刚凉快了些,就被黑色的滚滚浓烟包围了个透。
有着500多年历史的国宝建筑金阁寺,连同其中的诸多艺术珍品,在这个晚上,全都付之一炬。
©现在重新修复后的金阁寺
而犯人是那个有着口吃毛病、腼腆而敏感的寺院小僧人林养贤。
他说:“我嫉妒它的美,我想以英雄般的气魄,轰轰烈烈地死去。”
6年后,三岛由纪夫以此故事为原型,写下了他生涯的最高杰作《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和《金阁寺》
三岛在其中借小僧人的口吻惊呼:
金阁啊!倘使你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美,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必须美?
小僧人在完美如金阁寺面前,永远是一个丑陋而羸弱的少年。
从小,父亲的一句“世上没有什么比金阁寺更美的了”在他心里扎了根,所以,他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和孤独,深深迷恋着金阁。
战争期间,他幻想自己可以同金阁一起死于轰炸;战后,仍屹立不倒的金阁让他体味到了一种永恒的美。
©市川昆的[炎上],即改编自《金阁寺》
只是,在他的生活和命运里,对美的追寻却在日渐崩塌:经历朋友的引诱、美好鹤川的死、母亲的世俗,他自身的欲望等等。
崇高的事物日渐崩塌,于是,带着对金阁美丽坚固的嫉妒和愤懑,他亲手点燃了它。
[去年冬天与你分手]里的摄影师,以一种病态的执着,追寻着抓拍到美丽女人在火中的绝望。
他用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为自己作辩护:只是像良秀那样追求艺术的完美。
良秀奉命给大公作画地狱图景的屏风,为此,他眼看着自己的独女被烧死,而将此种暴烈的景观绘于画上。
一辆槟榔毛车,被火焰和黑烟包围,地狱的狂风吹起的车帘里,是一位满身绫罗的宫女。
在火焰中,她披散着黑色长发,扭歪了雪白的脖子,神情痛苦万分,耳旁似听到凄厉的疾叫。
©丰田四郎改编小说的电影[地狱变]剧照
所有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被它极致的苦难和暴烈所感染,但很少有人想到,这背后,真的有一个为此被烧死的少女。
良秀对火、对毁灭的迷恋,在芥川龙之介的笔下,是“皱瘪的脸上,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
而芥川自身对火的意象的迷恋,也通过良秀这个极致的人物身上,达到了高潮。
©芥川龙之介,上世纪前半叶日本文坛的三巨匠之一,设有以其命名的“芥川赏”
他在《某傻子的一生》中写,“哪怕用生命去换,他也想要那架空线上正迸裂的紫色火花。”
《信徒之死》里,他在小说结尾,让一场大火在一夜间几乎将长崎化作焦土。
三岛说: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怨敌。美的东西里都是危险的气质。
所以,毁灭它。用火。
点燃火柴/在火光中/我想起了海面上的浓雾/那个值得让我用生命去保卫的祖国/是否存在?
寺山修司在名为《逃亡一代Keystone》的短诗中,这样质问道。
©寺山修司,诗人、导演、评论家、前卫戏剧的代表人物
以短诗诗人身份出道的寺山,在一开始的诗歌中,就很喜欢用火的意象。
即使是写一首童谣,也有这样“小小的虞美人花/在燃烧/快看快看/我造成了火灾呢”的趣味遥想。
更别提在他后来的电影中,一次次出现的火光了。
1971年的处女作[抛掉书本上街去],里面的年轻人在街头焚毁星条旗,音乐是典型的和式摇滚。
©[抛掉书本上街去],焚毁星条旗
焚烧的旗帜裂开去,后面的景观是在荒野做爱的男女、在街角嗑药的嬉皮、在街头狂喊的青年。
让人想起战后,美国对日本的占领和管制,寺山幼年成长在占领区,母亲常年辗转在美军基地。
让人想起六、七十年代,青年一代轰轰烈烈的从“反安保”斗争到青年学运。
街头攒动的人群里,个个是年轻的学生面孔,他们常常冲在最前面,和警察对峙。
将手头可及的石头、棍棒,甚至是燃烧瓶,全都丢向对方,将警备车推倒,放火点燃。
©60年代街头学生运动一景
在制造的混乱里,在冲突里,在包围里,在火海里,此刻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革命的激情和快感。
这是独属于六、七十年代,青年理想主义者的神话。
但火光,最终带来的并不是变革,而是无止境的怀疑和虚无感。
就像是[抛掉书本上街去]里那架从来不曾起飞,而最终焚毁的人力飞机。
即使满怀希望、试验多次,最后也不过是在紫色天空下被付之一炬的既定命运。
那一代的青年,以及那一代的理想主义,也在火光里,走向了相同的归宿。
©[抛掉书本上街去]里最终被焚毁的人力机
到了[死者田园祭]里,寺山通过作家之口,心心念念的都是回到童年,给象征家庭的母亲点上一把火。
这是寺山对家这个概念的矛盾出口,逃离这个家,以及这个国(东方文化里,家国同源同构)。
火没有带来毁灭,只有虚无。
村上春树在80年代写下《烧仓房》,又是另一代青年物语。
©左村上春树,右改编自《烧仓房》的韩影[燃烧]剧照
8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高峰,从老一辈到年轻人,皆富得流油,甚至快要将海外的夏威夷岛整个买下。
用《烧仓房》里的话来说:“人人都是盖茨比,那么多年轻的富人,做什么的不知道,反正就是有钱。”
他们开外国车,住独立的别墅,在旅行中搭上陌生的女子,一起飞叶子、party,每两个月烧一次仓房。
“浇上汽油,扔上擦燃的火柴,看它忽地起火,这就完事了,烧完15分钟都花不上。”
©[燃烧]中,对烧仓房的幻想一幕
然后,到末了,你才明白,他们所谓的烧仓房癖好,其实,是烧死露水情人。
物质上富有了,精神上的幻灭感徒生。
日本文化里,对火是有崇拜情结的。
中国古代民间素有拜火的传统,传到了日本,他们也有了从古至今传承几百年的火祭(ひまつり)节日。
而且,日本人信奉的神道教也有拜火/渡火的一个传统,综合下来,就有了一年两次的火祭。
而其中又以7月15日(关西地方是8月15日)前后的一次较为隆重。
不同地区的火祭,形式并不一样,但一般而言,当天都会有捆成大大小小火把样式的稻草被点燃。
人们或同戴着面具的祭祀表演者,一起在火旁起舞;或一边向火神祈祷,一边赤脚走过火炭路。
©火祭上的面具表演者跃火而过
从远古时代起,日本文化里对火的态度,就是既崇拜又恐惧。
明历时代,一场空前的大火,曾迅速席卷过整个江户,持续两天的大火烧毁了江户城2/3的区域,以及1/3的人口。
此后的日本历史上,仍有多次这样席卷整个城市的大火。
这些火的灾难给人们深层心理带来的恐惧,一直根植在了他们的文化里,延续到了现在。
©京都的火祭仪式
火对他们来说,既是要崇拜的对象,又是强大的毁灭神,这是毋庸置疑的。
而火带来的毁灭欲和幻灭感,也就成了日本作家们孜孜探求的一个意象和主题。
让美丽的灵魂,殉难在美丽的烈火里;让燃烧的火焰,映射出痛苦挣扎的众生罪魂。
让暴烈的火承载一种失落,一种毁灭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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