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孝親之道 做一個文化人
錢穆:孝親之道 做一個文化人
錢穆先生
孝親之道
在新文化運動時,有人提出「非孝」的理論來,反對中國傳統所講的孝道。因為父母也不是自由自主要生一個我,要生男生女都不知,究竟能不能生一個子女也不知,而偶然地生下一個我來,我和父母之間便可說根本沒有什麼關係的。這話究竟講得通,還是講不通?你且莫問父母究竟是否有意要生一個你,你且問你究竟從哪裡來的,你的生命由誰給了你。這且不管,你生下以後,還是不能獨立的,還需要父母的養育和照顧。就你一分良心,要報答父母養育,就該有孝道。……
中國人很重「報本」,亦即是「報恩」。父母對我們有恩,我該報。不僅在父母生前,死後還有祭,這是表示我自己一番情意。父母已死,我的祭,究竟對他們有什麼好處,我不管。我只自盡我心。祭父母、祭祖宗,乃至祭天地,皆是我這一番報本報恩之心而已。禽獸無此心,人性與禽獸性不同,因此人道也與禽道獸道不同。
由於慈孝而推廣到人與人相處的一番「親愛」之情。人群中必需有此一番「親愛」,始能相處得好。此一番親愛的心需要培植,最好從家庭父母對子女,子女對父母的情意上培植起。子女對父母能孝,才會對其他人有親情愛意。從人道上講,孝不盡是為孝,不專是為自己的父母,這乃是人道之根本所在,這是中國人的觀念。……
講孝道,其主要用意在教人懂有「親」。能親自能仁,能仁自能愛。這裡可以奠定人們做人的基礎,養成他一種良好而高貴的心情,然後推而至於對家庭,對朋友師長,對社會國家,對於全人類,到達一個理想的「為人之道」。
(摘自《中華文化十二講》)
編按:上圖中,前兩行為「孝」字金文,第3行為「孝」字簡文,最末為「孝」字小篆。《說文解字·老部》:「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孝」字沒有甲骨文存世,最早的只有金文。金文中,「老」字不省,因此我們可以很清楚看到「孝」字涉及的兩個主體,即一老一少(子)。《說文解字》所說的「子承老」就是晚輩扶助長輩(老人)之意,這也是「孝」的最基本含義。因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指的就是上文錢穆先生所談到的「由於慈孝而推廣到人與人相處的一番『親愛』之情。……此一番親愛的心需要培植,最好從家庭父母對子女,子女對父母的情意上培植起。」
修身為本
《大學》直從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而歸宿到「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莊周亦說「內聖外王之道」。內聖即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外王即是治國、平天下。治國、平天下,亦只在實現人生文化理想。此種理想,必先能在各個人身上實現,始可在大群人身上實現。若這一套文化理想,並不能在各個人身上實現,哪有能在大群人身上實現之理?因為大群人只是各個人之集合,沒有各個人,即不會有大群人。
人生本來平等,人人都可是聖人,治國平天下之最高理想,在使人人能成聖人。換言之,在使人人到達一種理想的文化人生之最高境界。這一工夫,先從各個人自身做起,此即所謂修身,所謂挈矩之道。大方小方一切方,總是一個方,一切人總是一個人。認識一方形,可以認識一切方形。一個人的理想境界,可以是每個人的理想境界。政治事業不過在助人促成這件事,修身則是自已先完成這件事。此理論由儒家特別提出,實則墨家、道家,在此點上並不與儒家相違異。此是中國傳統思想一普通大規範,個人人格必先在普通人格中規定其範疇。聖人只是一個共通範疇,一個共通典型,只是理想中的普通人格在特殊人格上之實踐與表現。聖人人格即是最富共通性的人格。
(摘自《國史新論》)
如何做一個「文化人」
人必先做得一個人,才始可以做學術家、政治家、宗教家、軍事家、外交家等等角色。昧卻如何做人,而逕自各務專門,只想做成一個學術家、政治家、宗教家、軍事家、外交家等等角色,則必然會出大毛病。
所謂如何做人,並不指做一個自然人,而指如何做一個「文化人」。人生自始只是一個自然人,必待人文教育之陶冶,而始成為一個文化人。學術、政治、宗教、軍事、外交種種職務,種種活動,在其外形上,似乎各個分離,互不相關,但在其背後,有一個共通深厚的文化領域。
(摘自《文化與教育》)
《大學》云:「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此乃中國人所講人文修養之主要綱目。
所謂人文,則須兼知有家庭、社會、國家與天下。要做人,得在人群中做,得在家庭社會國家乃至天下人中做。要做人,必得單獨個人各自去做,但此與個人主義不同。此每一單獨的個人,要做人,均得在人群集體中做,但此亦與社會集體主義不同。要做人,又必須做一有德人,又須一身具諸德。父慈子孝,君仁臣敬,亦非有上下階級之不平等,此乃所謂「理一分殊」,易地則皆然。慈、孝、仁、敬、信五德,皆發源於人心,心同則理同,故分雖殊而理則一。亦可云德殊而心則一。
人心與生俱來,其大原出自天,故人文修養之終極造詣,則達於天人之合一。人處家庭中,便可教慈、教孝。處國家及人群任何一機構中,便可教仁、教敬。人與人相交接,便可以教信。故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乃一切寄託在人生實務上,一切寄託在人生實務之道德修養上,一切寄託在教育意義上。中國文化之終極理想,則全人生變為一孝、慈、仁、敬、信之人生,全社會變為一孝、慈、仁、敬、信之社會。天下則是一孝、慈、仁、敬、信之天下,宇宙亦如一孝、慈、仁、敬、信之宇宙。此惟人文中心、道德精神之彌綸貫徹,乃始能達到此境界,完成此理想。
(摘自《歷史與文化論叢》)
我今天提出「人」和「家」和「國」這三點,當然希望諸位都要從第一點「人」講起,而後講到家,我便是這一家之主。有父母,就該孝;有子女,就該慈;有夫婦,就該相親相愛。這一家之主便是我,我不是在家中作客。放大講來,一切都這樣。一切都由人,由我這一人而到家、到國、到天下。中國文化便是這麼般簡單而偉大,此層切盼諸位先自記取。
(摘自《中國文化精神》)
儒教是一種人道教、人文教
孔子儒教,不成為一項宗教,而實賦有極深厚的宗教情感與宗教精神。如耶教、佛教等,其教義都不牽涉到實際政治,但孔子儒教,則以治國平天下為其終極理想,故儒教鼓勵人從政。又如耶教、佛教等,其信徒都超然在一般社會之上來從事其傳教工作。但孔子儒家,其信徒都沒入在一般社會中,在下則宏揚師道,在上則服務政治。只求淑世,不求出世。故儒教信徒,並不如一般宗教之另有團體,另成組織。
在中國文化體系中,教育即負起了其他民族所有宗教的責任。儒家教義,主要在教人如何為人。亦可說儒教乃是一種人道教,或說是一種人文教,只要是一人,都該受此教。不論男女老幼,不能自外。不論任何知識、任何職業,都該奉此教義為中心,向此教義為歸宿。在其教義中,如孝、弟、忠、恕,如仁、義、禮、智,都是為人條件,應為人人所服膺而遵守。
中國的這一套傳統教育,既可代替宗教功能,但亦並不反對外來宗教之傳入。因在中國人觀念裡,我既能服膺遵守一套人生正道,在我身後,若果有上帝諸神,主張正道,則我亦自有上天堂進極樂國的資格。別人信奉宗教,只要其在現實社會中不為非作歹,我以與人為善之心,自也不必加以爭辯與反對。因此在中國文化體系中,雖不創興宗教,卻可涵容外來宗教,兼收並包,不起衝突。
(摘自《國史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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