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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楠:​説《詩經·騶虞》“壹發五豝”及《騶虞》詩旨

馬楠 文字研究 2021-11-15

馬楠:説《詩經·騶虞》“壹發五豝”及《騶虞》詩旨


説《詩經·騶虞》“壹發五豝”及《騶虞》詩旨


【提要】《詩經·騶虞》“壹發五豝”一句長期聚訟,不得確解。“壹發五豝”之五當讀爲交午、貫午之午,即《車攻》毛傳、《公羊傳》等所謂箭矢從獵物左後側貫穿至於右前側。而安大簡“于嗟從乎”之“從”意爲在後跟從獵物,區别於“題禽”即正面射殺獵物、“詭遇”即橫向射殺獵物。

【關鍵詞】騶虞 貫午 蒐獵


《詩經·騶虞》篇旨,自漢代以來即聚訟紛紜。後代學者的討論,其實並未超出四家詩提供的框架,即騶虞是義獸還是爲天子掌鳥獸之官,以及由之引出的《騶虞》篇是否爲田獵之詩、“壹發五豝”是描寫射殺獵物還是表現庶類番息。[1]《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刊布後,相關討論也並未溢出上述範圍。爲方便討論,我們先將安大簡該篇用通行字轉寫如下(殘簡補足部分用“[ ]”表示):


彼茁者葭,一發五豝。于嗟從乎。

彼茁者蓬,[一發五豵。于嗟從乎。

彼茁者]蓍,一發五麋,于嗟從乎。[2]


簡本較《毛詩》多第三章。《毛詩》“于嗟乎騶虞”簡本皆作“于嗟從乎”。


“一發五豝”“一發五豵”以及新出現的“一發五麋”,當然是討論《騶虞》篇旨的關鍵。舊説如毛傳、鄭箋以爲虞人翼驅五豝,公唯一發,但殺其一,以貼合王化行而仁獸見的詩旨。[3]朱熹《詩集傳》以爲壹發五豝謂壹發數中,“猶言中必疊雙也”。[4]安大簡整理者則從高亨説,讀“發”爲“撥”,謂撥開蘆葦而見五豝。[5]但“一發”而“五豝”“五豵”“五麋”,終歸於事理不合,難以講通;形容庶物番息則有“麀鹿麌麌”“儦儦俟俟”一類寫法,也不會指爲“五”數。


上引舊説的癥結,恐怕在於將訓釋重點放在“一”或“壹”上,[6]而我們認爲,“壹發五豝”釋讀的關鍵在於“五”字的破讀,即讀爲交午、貫午之午。《召南·羔羊》篇有: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絲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縫,素絲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陳奐《詩毛詩傳疏》云“五,古文作㐅,當讀爲交午之午。《周禮·壺涿氏》‘午貫象齒’,故書午爲五,此五午相通之例。魯有五父衢名,亦是午達岐出也……五佗猶交加”,[7]謂羔裘以素絲貫午縫製,陳説當是。而推衍其説,《秦風·小戎》“小戎俴收,五楘梁輈”之“五”可能也應讀爲“午”,謂於車轅十字交叉纏束,即毛傳所謂“歷録”。[8]


又《儀禮·大射》射前有“工人、士與梓人升自北階,兩楹之間,疏數容弓,若丹若墨,度尺而午,射正蒞之”,鄭注“一從一橫曰午,謂畫物也”,即於堂上兩楹之間以丹或墨畫十字,使耦射者“先以左足履物,右足隨而並立也”。胡培翚《儀禮正義》云:“午與五聲同,古相通用。《周禮·壺涿氏》‘則以牡橭午貫象齒而沈之’,注‘故書午爲五’。又《左氏》成十七年傳‘晋夷羊五’,《晋語》作‘夷羊午’。故五亦有交午之義。《説文》:‘五,五行也,從二,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五字古文作㐅,象陰陽交午之形。‘一從一橫曰午’,正五字古文之形也,古之物象蓋取諸此。”[9]可見五、午通假較爲常見,且有《壺涿氏》“午貫”這種用作動詞的文例。


同樣,《騶虞》篇“五豝”“五豵”“五麋”之“五”也應該讀爲貫午之午。《詩·車攻》“徒御不驚,大庖不盈”毛傳:“一曰乾豆,二曰賓客,三曰充君之庖。故自左膘而射之達于右腢爲上殺。射右耳本次之。射左髀達于右爲下殺。面傷不獻,踐毛不獻,不成禽不獻。”[10]《公羊傳》桓公四年、《周易·巽卦》六四“田獲三品”王弼注説同。[11]孔疏釋毛傳云:“又分别殺之三等。故自左膘而射之,達過於右肩腢爲上殺,以其貫心死疾,肉最絜美,故以爲乾豆也。‘射右耳本’,箋云‘射’當爲‘達’,亦自左射之,達右耳本而死者爲次殺,以其遠心,死稍遲,肉已微惡,故以爲賓客也。不言‘自左’者,蒙上文可知。射左股髀,而達過於右脅爲下殺,以其中脅死最遲,肉又益惡,充君之庖也。”無論上殺、中殺、下殺都是箭矢從獵物左後側貫穿至於右前側,因而“壹發五豝”“壹發五豵”“壹發五麋”是指向一箭貫穿豝、豵、麋,形容狩獵如禮,習於射御之法,也就是《詩經·車攻》“不失其馳,舍矢如破”的意思。



而“于嗟從乎”,“從”當如字讀,釋爲跟從、跟隨。《左傳》隱公十年“宋人、衞人入鄭,蔡人從之伐戴”;桓公五年繻葛之戰,“王卒大敗,祝聃射王中肩,王亦能軍,祝聃請從之”;莊公十年郎之戰“自雩門竊出,蒙臯比而先犯之,公從之,大敗宋師於乘丘”,[12]都是跟從、跟隨之義。《説苑》有“不失其馳,不抵禽,不詭遇”,[13]馬瑞辰曰:“抵與題通。‘不題禽’者,不迎禽而射也;‘不詭遇’者,不横射也。‘不失其馳’蓋兼數者言之”,[14]即不從正面射傷獵物面部(即毛傳“面傷不獻”),不橫向射殺獵物(即毛傳“踐毛不獻”)。《孟子》言王良對趙簡子曰“吾爲之範我馳驅,終日不獲一;爲之詭遇,一朝而獲十。《詩》云:‘不失其馳,舍矢如破。’我不貫與小人乘,請辭。”趙岐注“順毛而入,順毛而出,一發貫臧(臟),應矢而死者如破矣,此君子之射也”,[15]指的正是毛傳的“殺之三等”。因而“不失其馳”“範我馳驅”是御者駕車從後方追隨、跟從獵物,這樣車中居左的尊者才能“一發貫臟”,從左後方貫午射殺獵物。


至於《騶虞》篇詩旨,《周禮·鍾師》“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卿大夫奏《采蘋》,士奏《采蘩》。”賈疏引《五經异義》云“今詩韓、魯説騶虞天子掌鳥獸官,古毛詩説騶虞義獸,白虎黑文,食自死之肉,不食生物,人君有至信之德則應之。”[16]但《騶虞》毛傳也認同虞人爲掌鳥獸官之説,曰“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發”。[17]孔疏闡發虞人驅禽以供君射之義曰:“知有驅之者,《吉日》云:‘漆沮之從,天子之所’,傳曰:‘驅禽而至天子之所。’又曰:‘悉率左右,以燕天子’,傳曰:‘驅禽之左右,以安待天子之射。’又《易》曰:‘王用三驅,失前禽也。’故知田獵有使人驅禽之義。知虞人驅之者,以田獵則虞人之事,故《山虞》云:‘若大田獵,則萊山田之野。’《澤虞》云:‘若大田獵,則萊澤野。’天子田獵使虞人,則諸侯亦然,故《駟驖》箋云:‘奉是時牡者,謂虞人。’《田僕》云:‘設驅逆之車。’則僕人設車,虞人乘之以驅禽也。言驅逆,則驅之逆之皆爲驅也。”也就是説,《毛詩》與《韓詩》《魯詩》並非全然抵牾。[18]


安大簡該篇無篇題,僅從文本看來,每章首言蒐獵得時,次言君公大夫一發則貫,終言于嗟逐獸,三句文義貫通,應當是表現貴族以時蒐獵、習於射御、不失其馳的詩歌。安大簡該篇雖無篇題,卻與騶虞爲天子掌鳥獸官、虞人驅禽以供君射的漢代舊説並不矛盾;篇中贊美貴族射御如禮,與古書所載該篇的施用場合,即《周禮》所謂天子射禮以《騶虞》爲節尤爲貼合。


[1] 劉毓慶:《<詩經·召南·騶虞>研究》,《晋陽學刊》2017年第2期,該文總結了前人關於《騶虞》篇旨的十一種論説,並備舉篇中詞句歷代討論,可參看。

[2]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上海:中西書局,2019,97-98頁。“從”,整理者讀爲“縱”,訓爲放縱、放生,説詳下。

[3] 《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618頁。

[4] 朱熹:《詩集傳》,江蘇:鳳凰出版社,2007,16頁。

[5] 同注釋②。

[6] 陳喬樅指出賈誼《新書》、《説文》、《爾雅》郭注作“一”,與《毛詩》作“壹”不同。(《三家詩遺説考》,《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76冊,74頁)

[7] 《詩毛詩傳疏》卷二,道光二十七年陳氏掃葉山莊刻本,十五葉。

[8] 揚之水:《詩經名物新證》(修訂版),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226頁。蘇建洲:《説安大簡<詩經‧秦風‧小戎>的“五備桹”》,待刊。

[9] 《儀禮正義》卷一四,《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南京圖書館藏清木犀香館刻本,92冊,199-200頁。

[10] 《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918頁。

[11] 《周易正義》、《春秋公羊傳注疏》,《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142、4808頁。

[12] 《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3767、3795、3836頁。

[13] 向宗魯:《説苑校證》卷一九《修文》,北京:中華書局,1987,489頁。

[14] [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一八《車攻》,北京:中華書局,1989,557頁。

[15] 《孟子注疏》,《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5893頁。從不題禽、不詭遇這一角度理解“從”是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孟琢老師的意見。

[16] 《周禮注疏》,《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1729頁。王射以《騶虞》爲節,又見《大司樂》“大射王出入令奏王夏及射令奏騶虞”(1707頁)、《樂師》“凡射,王以《騶虞》爲節”(1714頁),《射人》“以射灋治射儀:王以六耦射三侯,三獲三容,樂以《騶虞》,九節五正”(1825頁)。又見《禮記·射義》等文,詳下。

[17] 漢代論及《騶虞》詩旨較早的文獻是賈誼《新書》:“禮者,臣下所以承其上也。故《詩》云:‘一發五豝,吁嗟乎騶虞。’騶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獸者也。天子佐輿十乘,以明貴也。二牲而食,以優飽也。虞人翼五豝以待一發,所以復中也。人臣於是所尊敬,不敢以節待,敬之至也。甚尊其主,敬慎其所掌職,而志厚盡矣。作此詩者,以其事深見良臣順上之志也。良臣順上之志者,可以義矣。故其歎之也長,曰“吁嗟乎”。雖古之善爲人臣者,亦若此而已。”(閻振益、鍾夏校注:《新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215頁)陳壽祺、陳喬樅以爲魯詩,王先謙從之。(《三家詩遺説考》,74頁。《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120頁)毛傳“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發”顯然與賈誼“虞人翼五豝以待一發”有關。

[18] 另外齊詩説不詳。《詩緯·氾曆樞》但解“彼茁者葭”爲“孟春獸肥草短之候也”。而《禮記·射義》“其節,天子以《騶虞》爲節……《騶虞》者,樂官備也”,鄭注“樂官備者,謂《騶虞》曰‘壹發五豝’,喻得賢者多也。‘于嗟乎騶虞’,歎仁人也。”《儀禮·鄉射禮》“樂正東面命大師曰:‘奏《騶虞》,間若一。’”鄭注“《射義》曰:‘《騶虞》者,樂官備也。’其詩有一發五豝、五豵,于嗟騶虞之言,樂得賢者衆多,嘆思至仁之人,以充其官。此天子之射節也,而用之者,方有樂賢之志,取其宜也。”(《禮記正義》、《儀禮注疏》,《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3662、2170頁)陳壽祺、陳喬樅以爲齊詩(《三家詩遺説考》,347頁),陳氏父子認爲《禮記》所引皆齊詩,且此處確與《五經异義》所引韓詩、魯詩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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