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丨马雅：“英雄”不问出处

马雅新三届 2020-08-25

原题

向上爬

作者：马雅

乡村律师包比·侯德坐在办公室里，偶然瞥见自己面容在落地窗上的投影，那目光之阴沈，使他不由得一惊。包比下意识地眨眨眼，把眼睛瞇缝起来，那眼神立时变得似睡非睡，像梦一样迷蒙。他对这副神态实在中意，手托起下巴，又换了几个角度自我欣赏。包比很爱自己。他知道女人总被这目光所诱惑，他眼下的妻子贞便是其中之一。

十多年前他穷愁潦倒，栖身简易房，靠打零工养家糊口。虽说他素有“滑头包比”的绰号，却连张高中的文凭也没混上。十七岁上，包比一时走火，把远房亲戚帕蒂捅出个大肚子，被迫娶亲，至今想起都有后怕。帕蒂五大三粗，横竖都有富余，当年壮得像匹种马。在一个暑气蒸人的盛夏，天边闷雷滚滚，那娘们挺胸撅臀，对包比招招逗逗。包比中了邪，两眼发直，死盯着她裸露的肚脐眼，昏头胀脑地跟进了马厩，窝窝囊馕地套上了辔头。而不出三年，已下了两个崽儿，包比活活变成精虫机器。且不提那女人老得有多快，一身松皮，上床简直叫人目不忍睹。

按说他老爹侯德原是乡间的警长，也算个方圆几十里有头有脸、无人不畏惧的人物。老头子一贯偷鸡摸狗倒不稀奇，只是年近五十鬼迷心窍，拐了个十五六岁的婊子私奔，抛家弃小，从此老侯家一蹶不振。当初若有老爷子撑腰，帕蒂的事也好赖账，可她娘家又偏偏趁人之危提供住房，硬让生米煮成了熟饭。帕蒂占了便宜自知理亏，由着包比在外边使性，为笼络他还乖乖做了绝育手术，包比却横竖咽不下这口气。冷眼扫了扫凌乱肮脏的住房，蓬头垢面的帕蒂，他心里那份腻味就别提了。何以解忧？唯有啤酒，或跟那帮穷鬼们厮混。包比颇为自己不平。

那天他百无聊赖坐在屋前，一位灰眼而微谢顶的男子停下车，操东部口音：“小伙子，听说你会修理电器，能不能给拾掇一下我家的空调？”说罢冲小山坡上那座白房子一指。他看去三十多岁，开一辆半旧半新的跑车，仪表风度有别于本小区的土佬。“没问题，我得空就过去瞅瞅”，包比似笑非笑咧咧嘴。“谢谢。我叫威廉，我太太贞就在家里。”亨利即驱车离去，车后扬起一阵黄尘。包比这才想起小区里新来了一家，租了附近最好的一栋房子；男的上医学院，女的是护士，现因产后居家调养。“敢情未来的大大夫也得窝在这贫民窟里！”包比有点幸灾乐祸，而且他一听乔治、查理、戴维这些名字就来气：“少他妈的装洋蒜！你要真是洛克菲勒、卡内基什么的，还到我们中西部来讨饭吃！”这时屋里传出孩子的啼哭和帕蒂的叫骂，包比挪动屁股拎起工具箱，朝山头的小白房子走去。

记得那是晴朗的初秋，朵朵黄花绕房。包比走上台阶，顿觉心情异样，不由得放慢脚步。他叩叩虚掩的门，只听里面有人应道：“门开着，请进来。”他走入，却不见人，侧身一探，内室现出一极秀丽的身影，阳光由东窗射入，照在她又细又亮的长发上，映出一轮光晕。那女人正忙着照料婴儿，声音圆润悦耳，包比禁不住对比起帕蒂嘶哑的嗓门。只见她怀抱婴儿款款步出，目光清浅，体态轻盈。包比机械地拆卸空调器，贪婪地吞饮周围甜香的气息……

过了两天，威廉再度驱车经过，面带微笑发出邀请：“包比，你活儿干的不错！没事到我家来坐坐。”对这腔调不入耳的东部佬，包比有本能的抵触，和中西部其他劳工一样，他对外乡人从不感冒；与他们不同的是，包比对念过大学的书呆子除了嘴皮子上的不戴敬，心里头却暗暗嘀咕：为什么这帮人总能爬得上去？他的直觉告诫自己，光凭市井那两下子混不出模样，他还得像狗一样竖起耳朵，随时窥测动向。所以，去拜访威廉家之前，包比仔细地理了髪，修了面，冲了澡，还洒了点廉价的克隆水，这惹得帕蒂大惊小怪：“你今儿是怎么啦？”他耸耸肩没吱声地出了门。

从此，包比成了威廉家的常客。别看威廉那家伙牛逼，心眼倒满实诚，只要包比拉下面子虚心求教，就给他讲解代数、物理，一五一十。包比眼都不眨地认真听，表情之恭顺谦卑，活像一条没二心的狗。威廉对包比十分欣赏，生怕像他这样机灵的小伙子落得个没出息：“你补补课考上技校，能当个有执照的电工。那你老婆孩子不都有指望了？”威廉虽言者无心，包比却听者有意，他认定威廉是敲打他一家子至今还仰仗老丈人的接济；尤其是当着贞的面说，显然是故意羞辱。然而，包比眼下没工夫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他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此时此地，他对攫取威廉的无偿输出更感兴趣。

却说有次两家聚餐，包比咂咂有声地呷酒，被威廉好一通奚落。那猪猡一发既不可收，又挑剔起包比拿刀叉的姿势，接着讪笑中西部的土包子们欠教养，津津乐道，眉飞色舞。这实在是欺人太甚，包比脸色泛青，亏着贞打岔给圆了场。那晚上包比翻过来倒过去一夜没合眼，直到把威廉的那身肥膘与自己的一身块儿做比较，好歹告慰了自尊心。可他又怎能忽略贞那同情的目光？往后，威廉家似乎带了磁性，包比止不住往那儿跑，虽说不清为啥，只觉得特来情绪。当然啦，威廉在时，就补习功课……

没多久，包比发现威廉学业缠身早出晚归，贞孤儿寡母的，身单力薄无人照应。于是包比主动替贞修车子换轮胎，及时陪她抱孩子上急诊，不乏君子风度。威廉见状沾沾自喜：“这小兄弟还满够交情！”而贞在感动之余，更向包比推心置腹，原来她也是落难人家的子弟。她祖父当年有一家电气公司，家道殷实；她的父亲却五毒俱全，是个败家子。贞为摆脱家庭的阴影到医院打工，遇见威廉才过上安稳的日子。威廉鼓励并资助她上完护校，如不是意外地怀孕生产，她还想进医学院呢。“可威廉不愿我上医学院，”贞神情有点黯淡。“他是怕你翅膀硬了远走高飞？”包比小心翼翼地刺探。“威廉说，他一人当大夫钱就够用了，”说罢垂下长长的睫毛。

分手后，包比身子烫的像块烙铁，到冷雨里浇了半天也降不了温：“论相貌论心气，我和贞是正好般配。那老猪肥嘟嘟，又大贞十好几岁，哪能给她解决问题？！亏就亏在我们两人都有了拖累……”

冬去春来，两家一同外出野营。傍晚，篝火熊熊，威廉和帕蒂忙着烧热狗，包比暗自交代八岁的女儿照看贞两岁的儿子，便与贞悄悄溜进丛林。月亮从树梢升起，轻烟缭绕，大地罩上一袭薄纱。贞宛如一朵风中抖动的雏菊，面无血色，娇嘘不已。包比一把钳住她的纤腰，欲望好似岩浆迸发……贞平素规矩如天使，包比早料其中有诈。果不其然，才拨撩几下，她便显出原形，包比不得已用手指插进她的喉管，才勉强压住那母猫一样的呼喘呻吟。

此后，不管是山前屋后，玉米地小河沟，哪怕三五分钟，两人都要过把瘾。包比自十二岁下水以来，搞的女人无数，就数这会的感觉最好，主要是心里舒坦。贞也日见着滋润，平添了往日欠缺的丰韵，以致威廉某日啧啧赞叹：“贞，宝贝儿，你可愈发出落啦！”

且说贞听了并不受用，因为此话勾起了她的心思。她强作欢颜掩饰慌乱，匆匆将威廉打发走人。而威廉前门出，包比就后门进，迫不及待地动手动脚，这回贞却僵得像个木头人儿。包比见势不对打住，贞这才嘤嘤泣诉：“我怀孕了。”包比咋一听五雷轰顶：“我怎能断定这是谁的杂种？！”恐惧、厌恶险些叫他露了马脚。倒见贞可怜巴巴地抬起泪眼：“我去做人流，省得威廉疑心，”扭身背脸时还流露出冷漠与轻慢。

包比怎舍得这叼到嘴里的猎物？他一边使出浑身解数哄劝贞，一边大脑充电紧张运算：“何不将计就计，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一股股浊流在他心底翻滚冒泡…..某个念头腾空一闪，像电火划破夜空：“怎么以前我没转这条筋，真该死呀！”像是生怕聚宝盆会被旁人抢去，包比用两臂将贞紧挟，自己倒激动得出不来气：“贞，嫁给我吧，咱俩是天生的一对！”

不料贞挣脱他，躲过他的目光，可那意思实在明显：“凭什么？你连个铁饭碗都没有，威廉马上就是开业的大夫了！”他顶恨别人做这种比较，何况这比较来自贞。“你们走着瞧吧！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我缺得就是块牌子，就是……”包比强抑制心头羞恼，先把下唇咬紧，然后才又慢又轻地吐露：“你自己拿主意吧，或者回去给威廉当老婆，或者跟他吹！”说完拉出走人的架势。此时贞心乱如麻，包比却目光如水，闪闪烁烁的，冷酷中似带温情，更揪她的心，遂哭成了个泪人。包比方才将贞襱过来，另一番抚弄：“你听我说，跟他离婚，孩子归你，叫他缴抚养费。你啥损失也没有，白换了个和我一起过活，只赚不赔。你上哪去捡这便宜！”

见贞听得上心，且抹干了眼泪，包比遂瞇缝起两眼，好似登高望远：“我已有电工执照，你先作单亲妈妈跟政府领救济，帕蒂这边好对付……既然你怀了孕，”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爬上他的嘴角，“抚养费就多要一些。没准不单够你上医学院，还能供我上法学院呢！”包比的这番开导，令贞且惊且喜，惊的是从前竟小瞧了包比，喜的是原来他肚里有这许多名堂！如有威廉的钱和地位，却换上个包比的身子骨，那不是两全其美？！这笔账贞还算得过来。彷佛吃下定心丸，她不再抽抽搭搭，眼睛也跟着发亮。至于胎儿是谁的，不必深究，反正亨利是冤大头。

接下来免不了几场恶战，但这是包比主动向命运挑战。凭良心说，他渴望这挑战由来已久，从第一眼窥视贞他就开始盘算……又说回他七八岁上，参加过一个同学的生日晚会（顺便说，这小子的爹是律师）。那华阴如盖的甬道，灯火辉映的喷泉，使他大受刺激，此后对上等人的羡慕和嫉妒一直咬啮他的心。现在老天爷掉馅饼，包比明白自己时来运转，一身本事总该派上用场。

他马上授意贞如何跟威廉找碴闹别扭，小题大做，哭哭啼啼，又指点她一反往日真假难辨的柔顺，肆意顶撞，惹得威廉暴跳如雷，出口伤人。贞对包比言听计从，包比的伎俩屡试不爽。而贞一得手，便借机出走，在亲友间散布她“遭受虐待”。威廉自以为贞不过是斗小气儿，没真放在心上，照样去学校上课如常。直到贞上法庭控告他“辱骂配偶，不尽父职”，并要求分居时，威廉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不能想象，贞与他已有一子，又怀身孕，怎能为区区小事分家？他更不能理解，一年半载之内，他就是个大夫，全家就可过上好日子了，难道贞瞎了眼？！

那天帕蒂哭鼻子抹泪，向威廉抱怨包比踹了她娘儿几个，同时一股脑儿抖落出她对贞的种种猜忌，威廉这才开始从记忆里慢慢搜索：贞与包比相处时欢声不断，他一出现便沉默寡言；每晚上贞都蒙头大睡，他原以为是妊娠反应……想到此，他脑门上青筋暴起，跳上车子，没头苍蝇似地在小区里团团乱转。突然他又像开了窍，踩大油门朝贞的娘家冲去。

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见包比和贞肩挨肩，手挽手，活生生一对热恋的情人。威廉失控地向包比扑去：“你这垃圾臭狗屎，忘了你算老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胆敢踩到老子头上来了！”瘦小的包比被敦实的威廉一把揪起，虽面色灰白，却目光如铁：“贞嫌你恶心，你尽可问问她自己！”只见贞手臂环胸，两眼斜视威廉，满脸的鄙夷不屑。这可真是奇耻大辱，威廉浑身的血液冻结：“你这母狗，你这不要脸的娼妇，我非宰了妳不可！……”无独有偶的是，登时警车警笛大作，警察奔上前来，将威廉死死按住。威廉在派出所蹲了一夜，刚出来就从法院传来贞坚决离婚的要求。

这可是落到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威廉决意铤而走险，携带幼子潜逃。而警方早在机场等候，包比则稳坐家中浅斟小酌。威廉一无例外又撞到枪口上。警官对包比的料事如神赞不绝口，包比则更在贞的心目中身价倍增。由此贞认定亨利毫无良心道德，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遂心安理得。由此，威廉在警察局积累了令人信服的劣行记录：虐待妻子、绑架幼童，有暴力倾向……于是法庭利索地作出判决：“批准离婚；且男方必须按期缴付子女的生活费……”

总之，那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威廉不过是包比前进道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物换星移，如今包比是律师，贞也当了大夫，都是斯斯文文的体面人儿，不再与那些穿牛仔裤、T恤衫的群众为伍。包比曾用好几年的时间，每周花两个晚上攻读某大学的分校，好歹挣下个文凭，又连考三回，才取得律师资格；但考虑到原先的基础，包比还是挺为自己骄傲。比比一块长大的发小，那个不靠卖体力吃饭？再瞧瞧包比，一不是低声下气的文书，二不是走门串户的推销，而是坐在自己事务所里翘二郎腿的大律师！

他及时打进当地的绅士俱乐部，来往者清一色专业人士；不久前又加入商会，抬头低头所见，都是董事长和州里的参、众议员。近日他琢磨当这乡村律师，整天价办理离婚破产，连钱都挣不下多少，何不作为敲门砖，赶紧跳槽，改从政而成就大气候？此念一生，他便去找代理商，将那辆全新的“道奇”换了部七成新的的“卡迪来客”，彻底抖掉了劳工阶层的晦气。基于自己的出身，包比加入民主党本在情理之中，可商会的老赖利及时点醒他共和党有意吸收新鲜血液，并把他引见给市长罗杰。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包比趁打高尔夫球的间歇，为市长出谋划策：地方上应如此这般，方可减免联邦政府的重税…..看去像是精于此道的老手。这时，一位十八九岁身段婀娜的小妞扭将过来，嗲声嗲气地连唤罗杰“爹爹”。事后一打听，那原是罗杰第三任太太带过来的女儿，小名梦娜。几天后他送克莉丝（即当年那血缘不明的胎儿）去学校的乐队演奏，一出门便与梦娜撞了个满怀。梦娜咯咯笑着，消失在浓重的夜色和丁香花气里，包比却失神地品味着梦娜那富有弹性的肌体……他需要那快感和冲动，这使他感觉年轻。

近些年来贞机关算尽，心力交瘁，等两人合作成功，她成了隔日黄花。如今的她图有架子，披挂起来倒像个模特儿，还能忽悠两下，可等卸了妆，就剩一把干骨头了。包比没辙只好打野食儿，已经被贞不动声色地辞掉了两个女秘书。既然啃不上窝边草，他就外出公干。虽然在这事上包比和贞不断较劲，可威廉仍是他俩的共同敌手。只是作为女人，贞已全然不对路数，岁数比他大就甭提了，又接近更年期，正像走了气的啤酒。

又说几年来包比的车子换了好几部，可威廉还开着他那辆破吉普，也亏他是个大夫！不料那老贼丢了子女的监护权，却死活争下个探视权。对此包比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尤其想到克莉丝……谁知道这狗娘养的安的什么心思？！于是他和贞配合默契，变着法阻挠威廉探视。不料那家伙不开窍，硬上法院告状，也不掂量掂量，包比是吃什么饭的！他有种的爱打官司，包比甘愿奉陪到底，看谁落得个债台高筑？！最绝的还是那抚养费，见不着子女也得缴费，跑到地角天边还得缴费，够他娘背一辈子的！包比把微颦的眉头一展，悠悠点起雪茄烟。他不单有兴致观赏威廉在经济上长年淌血，更不错过任何机会在公路上耀武扬威地超车，而回回准把那沮丧的蠢猪抛在脑后！

地方上的选幕拉开，市长罗杰为连任频频拉票，包比作为共和党的青年后进积极参战，梦娜也和母亲一道组织募捐。尽管贞参加了几场集会，在会上哈欠不断提前告退。包比耸耸肩，似乎不以为然，其实都快按不住心中的喜悦。他早和梦娜打得火热。前天梦娜跟他交底，从瞟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好奇心驱使她要探个究竟。包比扇了扇那似睁非睁的醉眼，嘿然一笑：“探出什么来啦？”梦娜倒也不装蒜：“你我是半斤八两呗！”包比哈哈大笑，翻身把那丸肉弹压住。

包比在健身房的立镜里又窥见自己的形影：那捉摸不透的神气令女人们心跳，这身精肉和刷子般的胸毛总教她们降服。他享受生活，他崇拜肉体，他怎能不爱自己？当年老子不过在乡里的姑婆间鬼混，如今自己已勾上市长的女儿。来日方长嘛，常言道：人生从四十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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