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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 赵东明:她大吼几声救了我

赵东明 新三届 2020-09-04


  作者档案


赵东明,生于1957年6月,童年挨饿,少年失学,随父母下放。1976年12月入伍,曾任沈阳军区前进报社编辑、沈阳军区司令部办公室处长。2002年退役,任职中国联通沈阳市分公司高管。退休后致力于文革史研究。


 原题
甜  秀



作者:赵东明


她大吼几声救了我


甜秀是她微信里用的名字,她的全名叫鄢秀君,是我的小学同学,班里的文艺委员。她长得好看,就是那种一看就晃眼睛的好看,以至于我从来不敢在她的面前直视她。只是时不时在远处她注意不到的地方瞄上两眼。而且还要即刻收回目光,左右瞧瞧,是不是被人发现。

 

这样的事情过去五十多年了。现在说起,是因为前不久我老爸去世,她发来微信安慰我,勾起了我对过去一件事情的回忆。

 

那是1967年元旦那天,我们吉林市组织了一次有上百辆汽车的大游斗。全市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被拉去游街示众。

 

车队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们老早站在路边,看着逶迤驶来的浩荡车队,一直呼叫的大喇叭声由远及近。突然,车队抵近的时候,停了下来。我随着人流蜂拥上前。第一辆车上是省委书记赵林,我们呼喊着打倒赵林!第二辆车上是市委书记刘慈凯,我们呼喊着打倒刘慈凯!我一路看,一路喊。忽然前面传来"打倒赵元龙!"赵元龙是我爸。我寻声望去,浑身仿佛触电一样僵在那里。只见我爸站在车上靠左侧的位置上,低头垂眼,身边插着一块大牌子:三反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漏网大右派赵元龙。

 

我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耳边传来一串串打倒的呼声。我怕我爸看见我,彼此难过,更怕有人发现我被指指点点。扭头朝家里狂奔。

 

晚上,我妈用酸菜煮肉片粉条,还给我爸烫了一杯酒。睡觉闭灯后,我听我爸我妈在黑暗中嘀嘀咕咕,我想着我明天怎么办?不上学,不行;上学,人家问我,我咋说?反复权衡之后,我决定,明天踩着点进学校,跟谁都不说话,下课不出去玩儿,放学就回家。

 

第二天在学校,刚开始都挺好。没有人提这事。到第二节课间操之后,一直担心的事情来了。

 

当时,我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低头想心事。忽然发觉门上面的玻璃窗户有半个脑袋一闪,随即门开了,闪进一个人来。我瞄了一眼,是我们邻院高我一个年级的同学。此刻,我的心抽成一团,恐惧摄住我的全身。我意识到他在靠近我,一边靠近一边问:昨天是不是你爸?你爸是不是当权派?随着他的靠近和逼问,我的头越来越低,最后以至于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可那个小子不肯罢休,最后竟蹲在我面前,拧着脖子,脸朝天,脸对脸地看着我低垂的脸⋯⋯当时,我只恨这教室的天棚为什么不塌下来,让我飞出去;这地面为什么不裂个口子让我掉下去⋯⋯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那个方向炸响:你是谁?哪个班的?你干啥?当权派咋地?当权派还有无产阶级当权派呢?你干啥?你想咋地?!这声音就像一挂小鞭一样,中间没有停顿。那个小子触电一样弹跳起来,惶惶逃了出去……"以后别到我们班乱窜!"

 

我听出来了,那是她的声音。我一直不敢直视的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救我于水火,解我于倒悬⋯⋯我低着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脚面,浸进鞋面的帆布里;滴落在地面,渗进铺地的红砖里……

 

我们班的同学和老师在一起


她就是这个故事里所讲的甜秀 


愧对张树荣


这里有三幅照片。第一幅是我们小学五年级的毕业照。全班也是全学年就我们十三个学生。


第二幅是我们班的张树荣,第一排最右边的那个。她是富农张子利的女儿。


这里我要说说她爸张子利。张子利是我们大队唯一的一个富农分子。因为是唯一,所以成了阶级斗争的稀缺资源,一来运动,就拿他说事。就是抓住偷生产队庄稼的、搞破鞋的,都要把他抓来一起批斗。我印象深的是批判他挖社会主义墙角,走资本主义道路。说的是一次生产队分窝瓜,南方人叫南瓜。他主动说,把那些没有人要的烂的、摔破的分给他,好的就不要了。这样贫下中农们多多少少多分了一些。不成想,张子利把破瓜、烂瓜拿回去,把能吃的削下来吃了,然后在烂瓜瓤子里洗出不少窝瓜仔,凉干后卖到供销社,得了一笔钱。这事在批斗大会上被揭发出来了。
 
那天,张子利被打得满地打滚,他媳妇也就是富农婆也是满地打滚护着他,谁拽也不起来。整的一身一脸一头灰土,脸上掺着口水鼻涕眼泪,一道一道的。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拎来一桶水,朝她倒地的地方泼下去。很快她们两口子就成了泥人。散会后,两口子搀着往家走,外面的寒风一吹,身上的泥水冻成了冰甲,走路咔咔响⋯⋯而我们却唱起了"天上布满星,水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那夜的确是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好了,回过头来,接着说照片。
 
第三幅是我。那个时候,我的阶级觉悟很高,对阶级敌人恨之入骨。特别对张子利,我认为,他就是一个富农,再差一格就是地主了。如果他是地主,不知道要糟蹋多少喜儿(那时还不知道糟蹋是咋回事)。所以我对富农的女儿张树荣始终以鄙视。现在想来,我好像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平时也不拿正眼瞧她。

 
与她唯一的一次接触是在她家房后的李子树上。
 
那天,我们几个也不知道怎么就绕到了她家的房后院子里。几棵李子树、海棠树结满了果实。如果换一个人家,我们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可是一听说是张子利家的,不由分说,三下两下就窜了上去,一边吃,一边往兜里揣,还嘻嘻哈哈互相打着玩儿。正当我们开心的时候,张树荣出现了。她站在我们五七步远的地方,正面朝着我们,不看我们,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她的出现,一扫我们欢愉的心情。沉寂了片刻,我们朝着她喊,让她滚!她不滚,还是正面朝着我们站着,不说话,不看我们。随即,我们一边嚷着让她滚,一边摘下李子、海棠果朝她扔去。她仍然是正面朝着我们站着,不说话,也不看我们,任凭李子、海棠果砸在她的身上。终于,一颗李子砸在她的脸上,只见她的嘴唇一抖,即刻紧紧抿住,转过身去,仍然站在那里不动⋯⋯
 
所有的兴致荡然无存。我们溜下果树无趣地蹓走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从来没有想有什么不好。只是后来我和我妈唠起在农村那些人和事的时候,讲到了张子利,想起了张树荣,觉得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心里暗自自责,愧疚不已。

三十年后,我回到了那个小山村,见到了老师同学大叔大爷大娘大婶们。因为我心里装着张树荣这块心病,就打听张树荣。我的一个同学说,她们家都搬了,她嫁到外地了。我问她怎么样。他们说她挺好的。我说,你们谁要是见到她,替我捎个话,我向她道歉,接着我讲了我前面讲的那个事。
 
一年以后,有同学传话来了。看到张树荣了,你说的话告诉她了。她说:他呀,他在哪呐?他说那干哈呀?他不说,我都不记得了。那就是小孩子淘气,算啥呀!再看到他,就说,心里要有老同学,就过来玩来,都来。我认为她是真诚的。没有一丝阶级仇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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