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李欣欣是我同一个村子的知青。高中毕业后,我随即就插队落户到了贵州一个叫黄土塘的村庄。李欣欣已经早一年到了那里。他也是从安顺来的,跟我同读一个中学,比我高一个年级。初次见到当地农民,人家都要问:“你认识李欣欣吗?”我并不认识。好,他们就开始说李欣欣的先进事迹了。
黄土塘一角
黄土塘就在安顺到紫云县的公路旁边,是黄土公社最大的村子,居民都是汉族,先祖从哪里来的,无可考证。从交通上讲,黄土塘靠公路,在乡下就算发达地方了。当地农民要提起山里的人来,口气和眼神都要多出几分怜惜和鄙夷,俨然处于鄙视链的上方一样。黄土塘靠公路,却不靠水路,所以庄稼都要靠天落雨,饮水则要到很远的水井里去挑。
不过,我们下去的时候,村子中央已经用大石头建起了一个比人高的长方形大水池,把远处山上的泉水用管子接到那个水池里。村民们吃水都到那个池子里去挑。可以想像得到,这个水池建起来的时候,村民们会是何等的欣喜。水池为这个村子的生态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也使村民的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
半个世纪过去,水池依旧发挥功用
据说,那个水池就是欣欣的功劳。他到黄土塘,是通过私人关系联系来的。后来又通过搞水利的熟人,探明路线,用竹管、水泥管等等,从几里开外的山上,把水引到了村子里。
欣欣的家庭并不显赫,他妈是个小学教师,他爹是个普通干部。他妈倒是个人物,有几分那个时代不常见的妖冶,眼睛大大的,喜欢说话,还夹杂些锋芒。既主内,又主外。他爹长得文弱,说话慢而且细,对他妈,那叫个俯首帖耳,直把他妈当女皇。农民们在后面传得最多的一个佳话是:“欣欣家爸爸还为欣欣家妈妈洗衣服呢。”说罢,往往爆发出放浪的笑声。
这种家庭养的儿子,多半都跟父亲相似。欣欣就是这样的,个头不算矮,人也长得清秀,跟他爹一个样,就跟唱花旦的似的。他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非常文雅,这还不够,他还炫耀自己擅长女红,说他挎包上的“为人民服务”那几个红色的毛泽东手书就是他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欣欣对人都还友善,但知青们却对他形同陌路,平时跟他不大来往。我们那里的知青有四个来源,第一个是早年的上海知青,第二个是我们安顺知青,第三是县城知青,第四是通过各种私人关系联系来的散户。黄土公社是地区文教卫生系统的知青点,我们安顺知青都是地区文教卫生系统的子弟。
我们这第一批去的有十来个人,五个在黄土塘,其余在长耳朵。我们在黄土塘的五个男女知青,先是住公社的公房,后来是住在生产队的公房,再后来,就住在用知青专款建的知青房里。而欣欣,则一直是住在大队党支部雷书记家。雷支书跟他有私人关系,他的一个亲戚跟雷支书熟识。
我们当初的知青房还剩下一半
下乡的第二年,该是1975年吧。县里派下来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工作队的人就住在农民家里,同吃同住同劳动。学大寨当然要有大工程。在工作队的领导下,黄土大队(包括黄土塘、红岩、一根笋、半边山、弯子头几个生产队)开始修建百亩大田。为了解决灌溉,又兴修一条长长的水渠,从远在好几公里外的河里把水引过来。引水的地段在安顺县内,而黄土公社属于紫云县。所以,水渠的好长一段当然都要建在人家邻县的境内。也不知道当初这种方案是如何实施的,居然没有听说过斗殴和其它纠纷。
为了建百亩大田,大队专门成立了一个民兵连。黄土塘的两个生产队组成了一个排,我们所有的知青都被安排进了民兵连里,参与修建百亩大田。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跟欣欣在一起劳动的。
每天大清早,迎着初升的朝阳,我们推着鸡公车、扛着锄头、薅刀,走向工地。那段时间,因为知青都在一起劳动,中午吃饭,也是一起吃大队供应的饭,劳动虽然繁重,却也觉得轻快。
当初的百亩大田现状
贵州是高原,在山之间会有一些平地,叫坝子。因为缺水,同时平地也不多,黄土塘种的庄稼主要是玉米和小麦。百亩大田是个宏伟的计划,上面的干部们肯定受了大寨梯田的启发,又被“三战狼窝掌”、“大战虎头山”的精神所激励,于是就以命令的方式要黄土选择一个地方造田,种水稻,而且要适宜机械化操作。这样,百亩大田的蓝图就孕育而出了。
通过工作队的联系,县里支援了一台推土机,推土机手是个上海知青。工地上又用推土机,又爆破,又用人挖,计划把一大块凸凹不平的山地变成一大片良田。
民兵连的士气还是很高昂的。大家在一起劳动,似乎为了逞能,个个奋勇争先。一个工作面配备一辆鸡公车,几个人轮流挖土、装土和搬运土。大家比拼着进度,挖得飞快,装得飞快,推起鸡公车来,如风一样奔跑。
要把高出一人的山坡挖平,可以从表土一点一点挖,但是缓慢。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就先挖底部,底部挖空了,上面再用钢钎一橇,一大块土方就坍塌下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挖神仙土。这样挖,效率是提高了,但风险也提高了。
欣欣不是五大三粗的人,并不是干农活的好手。有次,按照工作队的指示,我们到几十里开外的地方挖还没有形成的煤,那种煤稀松,像土,不能烧。据说那种媒可以用来制造一种叫腐植酸胺的肥料。我们几个知青也去了,每天都要留人在驻地做饭,大家都不愿意留下来,就像战士不愿意从战场上退到后方一样。真心想在前方流血流汗呢。争来争去,大家联手用了计,让欣欣留下来做饭。分明是把他当娘们了。
山上是美,风景也好,松林满坡,翠绿满眼,不过,那并没有为我们带来一点散漫和轻快。我们只是一门心事去挖煤。挖媒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安全防护。顺着山坡,径直挖了洞进去,一个人在里面挖,一个人在中间接应,把装上煤面的撮箕推拉出来。直到里面洞顶开始掉煤面,有坍塌预兆的时候,里面的人才退出来。好几次,人刚出来,就塌方了,幸好人没有被埋在里面。现在想想都后怕。
在煤山上没有出事,在百亩大田上惨剧却终于来了。
那天,欣欣好像格外兴奋,唱歌,说笑,活干得更欢。中午到附近公房里吃了大队准备的玉米饭,回来大家又接着干。
我那时正推了一鸡公车的土去填方回来,走到半道,只听一声巨响,然后就是惊呼。好几个人都被压在了土中。欣欣那时正拿了薅刀在装土,最靠近坍塌下来的土方,所以他除了头,身体都被土方埋住了。
大家把他一点点刨出来,发现他的一只腿从小腿的部位断了,断得几乎成了直角,靠皮肉勉强连着,创面血流如注。他没有昏迷,也没有哭泣,显得还镇静。几个人跑步到吃饭的公房把门板卸下,急急忙忙拿来让他平躺在上面。大队的赤脚医生很及时地赶到,做了一些紧急处理,打了破伤风针,还打了止痛针。然后,在工作队张队长的指挥下,四个人一组,把他抬起来,用平稳快捷的步子,把他往相距三里的一个乡场上赶。
我也在那些抬他的人中间,轮流着抬着他。工作队的小C其实跟我是初中同学,后来没有读高中,读了卫校,就没有下乡,毕业后,就到了这个县一个区卫生院工作了。她也是这个工作队的一员。她跟着担架,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说:“叫你们不要挖神仙土,你们偏要挖。”欣欣出奇的镇静,反过来一再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我们问欣欣有什么私事需要我们办的,他说没有。
但他却嘱咐起公事来,“喔,对了,这期团支部办的专栏,还没有办起来呢,XX,只有麻烦你一个人办了。”团支部是最近才建立起来的,真的还没有过什么活动。欣欣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办专栏是他负责的。不过,这个时候,他记起这档子事,还是让我们吃了一惊。虽然那样表现是一种时代精神。
这还没有完,他接着委托大家:“讨论YY入团的问题,我不能参加了。这个月的团费,请为我代交。”英雄以前都是写在书里或者报刊上的,现在还真的就这样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那个乡场叫鸡场。到了鸡场,我们直奔区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伤口,说他们的技术条件不够,必须马上往安顺送。医生当即给他打了一剂强行针,再加了一针止痛。我们又抬着他赶到车站。车站正好有辆到安顺的长途公共汽车要发出,站长当即安排我们坐了上去。
最后把他送到安顺的是四个知青,外加那个尽心尽职的赤脚医生。我也在这个营救的队伍中。
到了安顺,天已经黑了。到了地区医院,因为知青中就有医院子弟,开了绿色通道,欣欣马上就被送进了手术室。
地区医院倒底是地区医院,医术和技术力量都雄厚。那个手术等于断肢再植,医生说我们送得及时,手术进行得也很成功。不过,欣欣是不是从此以后可以下地行走;或者可以走,是不是从此会是一个瘸子,却还是让人担心。
我是半夜回到家里的,父母看着我就穿着干活那套脏兮兮的衣服,有些吃惊。我把缘由告诉了他们,引来一阵长吁短叹。
隔了一两天,我回到黄土塘后,公社专门派我又折回到安顺,去看护欣欣。
我到医院的时候,是欣欣的妈妈在病床旁。我把来意说明了,她说:“不用了,我们家里人就够了。”我再三说我可以帮忙照顾,晚上还可以熬夜。她仍然说不用了。
我倒底还是连续几天去医院,守候在欣欣床前,忙似乎也没有帮上什么。干杂活,他妈在那里,我的确有些多余;要聊天,我也跟他聊不到点子上,我甚至不如床头柜上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不过,意思得表示。
有天,欣欣他妈顺手指了指窗外远处那座山,上面凿出的斗大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格外醒目,她说:“欣欣一看到这个标语,就直说想回去跟你们一起劳动。”
我还是太实在,架不住欣欣他妈的劝说,而且在病房里呆得左右不是,最后,终于回到了乡下。
不久,县里召开知青代表大会,黄土公社的知青不记名投票选了八个知青参加。我也忝列其中,到了县城。代表们都住在县城里最高档的紫云饭店,开会的一个日程是知青的先进事迹介绍。我被公社的知青带队干部指派大会发言,介绍李欣欣的先进事迹。
那个时代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关于英雄事迹的介绍在报纸上经常出现,我对英雄的豪言壮语和烘托英雄的那些场景相当熟悉。发言的前夜,我在已经油印、作为大会文件散发的李欣欣事迹介绍上,又增添了很多激动人心的内容。我走上主席团的时候,一种异样的神圣感在全身荡漾。
在我的发言中,关于李欣欣受伤的那个场景尤其耸人听闻,“不要管我,挖百亩大田要紧”的句子居然都出现了。我们用门板抬着他,把他送到医院的那一路当然也是我渲染的英雄场面。还有,就是在医院养伤期间,他念叨着要回到乡下来,和我们投入到秋收的战斗中去这个情节,也让我念得掷地有声。我听到台下有人低声诧异:“吁,跟发言稿上的不一样。”不知他们热血沸腾没有,我发言的时候,真的处在热血沸腾的状态中了。
后来,欣欣作为知青代表参加了地区知青代表大会;再后来,还参加了省知青代表大会。据说他都是在担架上参加的。
欣欣后来居然完美地痊愈了,没有一点瘸,走路如受伤前一样。他终于没有再回到乡下,没有如所宣传中他所愿望的那样。一年以后,高考恢复了。他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地区师范专科学校。
本来以为他的人生在新的历史时期会掀开崭新的光明的一页,但后来有一天,噩耗传来。他为情所困,服毒自杀。他在沉重的塌方下没有向死神屈服,却为情轻轻合上了人生的篇章。
三十年后,部分知青回到黄土塘跟当地村民合影
黄文泉写字楼
给老编续杯绿茶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