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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丨韩贤强:梦回故里,大山的故事还在继续

韩贤强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作者近照

韩贤强,高中六六届毕业生;  1968年安徽省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  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  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至退休。


原题

梦回故里




作者:韩贤强

 
听故事的人,变成了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变成了故事里的人

  

有两个地方,一个是石柜村,我的出生之地;另一个是马家岭,我的插队之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仍旧深深地印在记忆之中,如影相随,挥之不去,让人梦牵魂绕!石柜村,一个古老的皖南山村; 马家岭地处深山祟岭之中。几度想去看看,最终都未能成行,成了一个久久的念想。这回,和二妹商量,二妹婿开车,决心走一趟。
 
四月的天气变化无常,难以捉摸。时而暴雨如注,时而阴雨霏霏,时而,阳光又穿过云层,洒下刺眼的光芒。二妹婿不断地和泾县的朋友联系,了解泾县三五天内的天气变化。如遇大雨,山路泞泥,会被困在途中,山洪下来,说不定车子还会被冲走。
 
4月28日清晨,天边挂着淡淡的云,我们驾车从南京出发去泾县。
 
泾县,秦始皇实行郡县制时即有其名
 
史载 “秦王政二十四年即公元前223年,灭楚国。翌年,平江南,置泾县。”“泾县”之名,因“泾水”而来。泾水,即今安徽泾县南之徽河,古称泾水,为青弋江支流,源出徽岭,北流出芜湖,入长江。由此可知,泾县这一建制,始于秦朝,距今已有2200多年的历史了。
 
车到泾县,先去县城南的大河边看看。波涛依旧汹涌,河两边大青石条砌起来的河沿,石条灰暗,湿漉漉的,布满了青苔,手指粗的小树干,从石条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向着有光的地方延伸出去。这会是两千多年前的泾水故道吗?然而,这里的人,多多少少会是当年楚民的后代吧。
 
二妹婿的朋友,地道的泾县人。说话,和他的步履一般,缓慢从容,微带笑容,为人豪爽,宽厚而仗义,去石柜村、马家岭,他都驾车陪同,请吃饭,都是他张罗,点的都是地道的泾县菜:笋子烧肉,青椒炒清水河小鱼、干烧蕨菜……他那个味儿,和用左手拇指食指拎着一个盖就是酒杯的小酒壶,中指和无名指夹着一块茶干,右手挥洒自如,谈笑风声,自饮自酌的传统泾县人的形象,真是相去甚远!席间,我问他:“为什么要把泾县人叫做’泾县鬼子’呢?”他两眼眯起来,皱纹聚集在一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我赶紧说:“我也是泾县人”,他缓慢从容,微带笑容,皱纹舒展开来,说:“那不就是说泾县人聪明嘛!”
 
远处,飞过来一只快乐的花蝴蝶
 
到泾县住一晚,为的是二妹要见她的一个朋友。用“朋友”这个词,远不能表达二妹和她的情感,她是二妹小时候的一个苦难的相依为命的姐妹,不是一般的朋友。文革的时候,二妹十多岁吧,家被抄掉了,造反派挖地三尺地寻找金银财宝,家里坑坑凹凹,没有一块平整的地面。一块门板,一头搭在窗台上,一头搭在灶台上,算是床。妈妈五花大绑地被造反派抓到公社去了,哥哥姐姐在外地念书。夜晚,黑古隆冬,门没门,窗没窗,躺在门板上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阵风过来,打一个寒颤,一个小姑娘能不害怕吗?平日里的玩伴,都和这个“小狗崽子”划清了界线,只有她,夜晚,悄悄地跑过来,陪二妹睡觉,度过了一个个难熬的、漫长的、黑暗的夜。之后,命运让她们各奔东西,虽然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大致知道对方的一些情况,但是,一直没有见过面,没有聊过天。她叫敏妮,大号胡慧敏。
 
约好下午在县政府广场见面。我也认识她,只是五十多年过去了,还能一眼认出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吗?两眼不停地朝着她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打量着每一个从路口出现的老太太。等候、盼望、期待,时间会显得有些长。这回,不是“显得”有些长,而是真的有些长了。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一个身穿红色羊绒衫,外面套一件紫花外套,系一条浅蓝色丝巾,黑色长裤,黑色搭扣布鞋,齐耳短发,身材修长的……,怎么说呢?老太太?小姑娘?迈着轻盈的步伐跑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想给你们买几个艾蒿饼子尝尝,许多人排队,等不及了,就买了几盒水果。”笑嘻嘻的,不像是几十年未见,倒像是天天见面一样。二妹赶紧跑过去。

  
我心里在想:这就是当年那个瘦瘦长长的,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小姑娘吗?五十多年前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石柜村到溪头街之间有一条河,河边有一座水碓,利用水力碾米榨油。她家就住在那里,经营着那座水碓。除了政治上有点瑕疵外,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算得上是个不愁吃穿的人家。
 
敏妮的父亲是个瘦高个,背显得略有些驼。背驼也是因为他年轻时参加过三青团,背了历史包袱,背驼一点显得谦虚谨慎,也算是一个政治姿态吧。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嘴角的皱纹很深,显露出善意、忠厚和诚恳。他是大队的会计,在农村里,是个不多的断文识字的人。哥哥胡传基,聪明、本份、老成,除了背不驼外,其它方面,包括性格,都和父亲一样。他比我大一两岁,在一个学校念书,中午都用竹筒子带午饭。我对他竹筒子里的饭,尤其是菜,很感兴趣!
 
敏妮的儿子很重视二妹和他母亲的这次见面。三天前,就开始打扫卫生,家里布罝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当天,请了假,在泾县有名的红鼻子大酒店宴请大家。席间,敏妮和二妹仍然喋喋不休:孙子要中考了,历次考试成绩都在全县前五名之列,“你要是考到外地去念书,奶奶跟着你去烧饭”。睡觉前,孙子总要到奶奶房间里看看,有没有蚊子,热不热,帮奶奶把空调打开。生病了,会摸摸奶奶的额头,朝着爸妈的房间喊:“妈妈,明天带奶奶去医院看看!。”敏妮说,孙子好,全是媳妇管教得好。说起媳妇,敏妮抑制不住兴奋,把媳妇夸成了一朵花!敏妮说个不停,要用一天时间把几十年的话说完。敏妮的儿子微笑着静静地看母亲说话。二妹说,这个画面很美、很感人、很令人羡慕!虽然话说得多,但是,没听到她们说过一句关于过去苦难的话。人只有活在希望里,才是真正的幸福!
 
大溪桥:龙坦胡氏建于清康熙十年
 
溪头村位于泾县东南,距县城20公里。车到溪头村,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几十米长的水泥路面,迎面一根路灯杆子上,挂着一块“溪头酒店”的招牌,算是进到了溪头街面。两边有三四十幢两层的小楼房,水泥结构,墙用石灰刷得很白,一层多为店面,顾客极少,整条街上都没有什么人,连狗都夹着尾巴,窜来窜去,街面显得很单薄、很冷清、很无聊。
 
溪头村古称龙坦,乃胡氏家族世居的古村落,溪头龙坦胡氏自宋元间由江西婺源清华始迁龙坦,至清末已发展到千余户人家。
 
溪头街上,有十三个亭子,亭子由长廊相连,形成长长的街亭,弯弯曲曲,溪头街有多长,街亭就有多长。街亭中,设置有长木凳,走在溪头街上,太阳晒不着,下雨淋不到,累了可以歇歇腿,闲时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围坐聊天,形成溪头街繁华而悠闲的特色。街亭覆盖街面,连接各家商铺。整条街中间地面,用长麻石条铺设,长麻石条下面是下水道,长麻石条方便独轮车行驶,下水道便利排水。街面两边,卵石一直铺到各家商铺门前。溪头街上,大茶馆、旅店就有好几家,往来商贾多在此住宿、聚谈,溪头街是山里山货外运的集散地。穿着短装或长袍的商人,牵着骡马从石板路上走过时发出清脆的马蹄声……
 
岁月洗刷了溪头街昔日的繁华,但也不能如人间蒸发一般涤荡得如此干净吧?几个坐在门前闲聊的妇女,见我们东张西望,自问自答“找老街吗?顺着坎子往下走。”
 
顺着坎子往下走,眼前一条河,河上一座石头桥。桥是老桥:桥墩和河沿都由大石条砌成,石缝里长满杂草,河水无力地流淌,不再是打着漩涡汹涌而去,和我儿时引以为豪的雄伟的桥,相去甚远。桥边竖立着一块牌子:“大溪桥:龙坦胡氏建于清康熙十年”,清康熙十年即1672年。大溪桥像是一个350岁的垂垂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来。

 
过了桥,踏上溪头老街的地面,满目荒凉!鹅卵石砌成的路面,坚硬、光滑、冰凉,悄无声息地诉说着岁月的古老,只有野草野花没心没肺地闹腾,攀爬在残墙断壁上,飞舞着,显出一丝生机。几乎没有一间完好的房子,墙壁上贴着“下七甲巷子”“胡耐安故居”的铭牌。
 


江西婺源清华传至清初,当时按都甲制分三甲、五甲、六甲、七甲、八甲,七甲又分上七甲,下七甲。
 
溪头村历代崇文重教,人才辈出。据《安定郡都龙坦胡氏统宗谱》载:自清顺治至光绪,胡氏一族登文武进士17人,举人56人,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大村。及至近现代,胡氏族中更是名人辈出,胡朴安、胡怀琛、胡耐安、胡道静、胡时安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因为有了他们,“溪头胡”远近扬名,胡公馆开到了美国旧金山。
 
二妹和我都很兴奋,到处跑,寻找着记忆中的痕迹。“我记得,这里是个肉案子,卖肉的。”在空旷的街上,想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忆着儿时的身影。边走边看,忽见前面门前台阶上、拦杆边,围坐着四五个干瘪的老人,抽着旱烟,重复着千篇一律的闲聊,脸庞被阳光映照成古铜色,在烟雾袅袅中,忽隐忽现,似有似无。
 


走过去,相互打量,突然,一个老人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大吃一惊!随即,老人站起来,个子不高,满脸皺纹,小鼻子小眼,眼小聚光,炯炯有神,笑眯眯地自报家门“朱增国”。我连忙说:“认识、认识”。人家都叫出你的名字了,还好意思说,“我不认识你”吗?他是我溪头都中心小学五六年级时的同班同学,现在也住到新街上去了。六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对他来说,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我问:“每天都过来坐坐?”他答:“每天都过来坐坐。”朱增国很热情,领着我看了溪头老街上仅存的旗杆石和拴马桩。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门楣每一个窗棂,介绍着,几多叹息,无限惆怅。旗杆石是当年店家门前插旗杆用的,两片夹在一起,中间有一个孔;拴马石是来往商人,用来拴马的,柱状有孔。朱增国们多情地无奈地念念不舍地目睹着溪头街一天天地衰败,直至消亡,他们是溪头街深厚文化底蕴的最后的守望者。
 
石柜村口的大石龟,爬到哪里去了?
 
从溪头街到石柜村,很近,开车十分钟。我对二妹婿说,你尽管开车,我帮你看着路。十五钟过后,到花戏楼了,不好!开过头了。花戏楼是个唱“鬼戏”的地方。为了地方上风调雨顺,防止“孤魂野鬼”兴风作浪,每年进行酬神慰鬼的演出。花戏搂由龙坦胡氏建于清代同治年间,屋顶6个翘角,分三层起翘,飞檐斗拱,造型别致。
 
车子倒回去,再走一遍。这回,眼睛要睁大一点了!进石柜村有一座石桥,由两截子各六根三丈长的大石条构成,桥下有一只巨大的石龟,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龟壳隆起、光滑、有裂纹,龟头朝东昂起,向着溪头街的方向。一条细长的岩石,向西,拖得老远,恰似一条长尾巴。龟身一边的两只脚,靠在一起,另一边的两只脚,分得很开,似乎正在爬行,动感极强,栩栩如生。龟背上盖了一个大庙,高出桥面,与桥头平齐。我小的时候,庙里是住人的。这么明显的一座挢、一个庙,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下车去查看,大石桥周围郁郁葱葱,被树枝掩盖起来了。桥下的水,变得细小温柔,缓缓流淌,再不是打着旋涡奔腾而去的模样。石龟呢?找不着了!它还真的能跑掉不成?仔细看,被淤泥盖住了,露出来的几块石面,怎么也看不出个龟形来。
 
顺着河道往上看,曾经飞出三只金凤凰的石头柜子,也看不清了。石柜村,就是因为这个美丽的故事而得名的。河水里,还有味美鲜嫩的小鱼青石板、乌石板吗?放眼望去,神仙墩上,芳草、野花、翠竹、参天大树,已不是早先的模样。那上面的一人多高的一块方形巨石,每逢满天星斗的夏日的深夜,总有神仙在那里弹琴,此处被称为音乐台,神仙墩也因此而得名。石柜村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但是,故事再精彩,也会有个结束的时候啊!
 
到石柜村来,是要给外公外婆、舅舅上坟。外公十四岁那年,随哥哥到上海学徒。由于好学、忠厚和勤勉,成了上海滩上一个有作为的年轻掌柜,赚了钱,省吃俭用,积蓄全部寄回老家。外婆是那个年代里少有的胸怀大略、精明强干的女人,外公从上海寄回来的钱,舍不得多花一分,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省下的钱,买田买地,购置家产。抗日战争爆发,外公从上海回到石柜村,成为溪头一带有名的大地主。土地改革的风暴,摧朽拉枯,分光了外公外婆的田地家产。土改后不久,外婆去世,不久,外公得病卧床。母亲去看外公,我听见外公低沉但也还算有力的声音:“唉,要不是你妈妈去世了,我还真想好好地干一场。”话音很低,却很清晰、很感人、很震撼!父女俩最后一次长谈后,外公去世。
 
外公去世后,与外婆合葬在仙人墩上。政治运动像春天的风,时不时地刮一阵,子女们都在外地,外公外婆的坟,无人敢问津,天长日久,成了两个不显眼的小土包。十年前,大妹和她的儿子,为外公外婆修缮坟茔。买了最好的墓碑,请了最好的师傅。坟茔算不上雄伟,其高大庄严,当时也是首屈一指。这次,我和二妹来,居然找不到坟了!仙人墩上的植被大不一样了,茂盛多了。我们从荆棘丛中钻出来,满头大汗。这样漫山遍野地找,不行,得问问人。
 
不远处的山脚下,一个清瘦的老人正拾掇菜园子。二妹走过去,两个人都怔住了:这个老人不是別人,正是胡传基,敏妮的哥哥!和他的父亲一样:瘦高个,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嘴角的皱纹很深,显露出善意、忠厚和诚恳。传基将我们让进屋里。这是一幢五排立四间的平房,杂物间、厨房、堂屋、卧室,宽敞清洁,地面一尘不染,简单的家具摆放整齐。老人让我们在堂屋里坐定,沏茶,转身进厨房,端来了几个小碟子:生姜、豆豉、腌辣椒,这是泾县人传统的待客之道。二妹和他谈敏妮的情况,我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幅“二虎图”。两只虎交错站立在一个高坡上,一只昂首,一只匍匐,背后是群山矗立,苍松翠柏。这是一幅粉彩画,功夫到家,翉栩如生。
 
传基发觉我在关注墙上的画,憨笑着说;“学着画的,画的不好。”随后,进屋拿来了原画,虎牌膏药的包装盒,说;“我放大了十倍。”敏妮的女儿,也就是传基的外甥女,在哈尔滨和俄国人一起画画卖钱,无师自通,外甥像娘舅,遗传使然。有谁知道,有多少智慧才华,在贫瘠,甚至恶劣的土壤里,被无情地扼杀了!传基知道我们要找外公外婆的坟,准备和我们一同上山。
 

路上,遇到一个矮个子老头,二妹和他相互打量:穿一件蓝色制度,风领扣坏了,扣子只能扣到最上面的一个,脸被皺得像个核桃,白胡子茬,很硬,眼睛已经浑浊。二妹突然喊了声“童队长”!童队长笑笑,微微点头,表示认可,也表示:我也知道你,是小四子!二妹对我说,文革中,童队长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们家。我对这位90岁的老人,油然而生敬意!在那个年代,还有什么能够比善良,更金贵、更高贵呢?童队长执意要上山帮我们寻找外公外婆的坟。二妹紧跟其后,不停地叮嘱“当心脚下!”童队长的细腿杆子还挺有力,一边走,一边还讲着外公外婆的生前趣事。
 
扫完墓,时间己经不早了,村子里是去不成了,留待下回吧。撇一眼绿树荫中的村庄,还是一群以粉墙、黛瓦、马头墙的泾派建筑,错落有致地撒在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之中吗?还是一条溪水,在细碎的阳光照耀下,闪着银光,蜿蜒曲折,穿村而过吗?再往前看,大雾笼罩着黄兖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还是那么鲜艳吗?鹿该长茸了,可要当心猎人啊!
 
猫儿岭挂上了“水墨汀溪”的牌子
 
从石柜村出发,经过西阳、苏江,翻过一个上九里、下九里的“九里岭”,就到了汀溪街。从汀溪街再往深山里面走十里左右山路,就到了马家岭,我的插队之地。
 
从苏红公社到马家岭,单程约四五十华里,艰难之处是翻越九里岭。当年,从马家岭挑百十斤左右的茶叶卖到苏红茶站,再从苏红粮站买六十斤左右的大米返回马家岭。远路无轻担。从凌晨三四点,一片漆黑,挑着担子,淌过无数条小河水,到汀溪街,天才蒙蒙亮。中午到苏红茶站,卖了茶,到粮店,再买米,可能已是午后一点了,不能休息,得往回赶,要在天没黑之前过九里岭。挑茶叶一般在夏季,上九里岭,挑着担子登山,汗如雨下,中暑倒下,是常有的事。把中暑的人拖到大树阴下,解衣扣,敞开怀,扇风降温,大量喝水,吞大把大把的仁丹,喝整瓶整瓶的十滴水,让他缓过气来。歇一会,还得挑着担子走。到岭头,体力消耗已到极限,速度越来越慢,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晚上天转凉,多数人都不穿上衣,扁担将肩膀磨得通红。晚上八九点钟到家,又是满天星斗。那是一段拼体力、拼耐力,拼毅力,拼到了极限的拼命之旅!
 
柏油路,路况好,路两边杉树竹林郁郁葱葱,车子轻松地不知不觉就爬上了九里岭。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刮风了,一阵清凉,竹林随风摇摆,像是整个山在晃动,充满了灵气!哪来的山洪,还能把汽车冲走?昔日的险情,如今早已成为神话。下了九里岭,车到汀溪街,没停留,径直往马家岭方向而去。
 
山区的路,都伴随着水。沿着汀溪河逆流而上,五里路左右,汀溪河分了叉,一股水从左边来,源自战岭,另一股水从右边来,马家岭是它的源头,三水交会处,叫猫儿岭。
 
山区是山大水长地方小,大山层层叠叠,流水弯弯曲曲,水边一条小路,水和路相互缠绕,路,一会在水的左边,一会在水的右边,难得找到一块大的平坦的地。猫儿岭因为是三水交会之地,河道变得宽而缓,倒映着群山,山显得远,但不失庄严和妩媚,腾出几块大的空地来。猫儿岭是当时的大队部所在地,旁边一个供销社,显出大山里难得的人气。
 

 
车到猫儿岭,映入眼帘的是镶嵌在一片鹅卵石墙上的“水墨汀溪”几个红色大字,尤其醒目!售票处有介绍;“这里,十万亩原始森林,乃是江淮大地上仅存的原始林区,是中亚热带东北部最后一方绿色净土。这里,拥有人类长寿四元素:阳光、空气、水、磁的基本能量值,近似世界公认的五大长寿村,身临其境更具磁场感应。这里,让您体验户外运动的魅力、挑战自然、挑战自我极限、放飞身心的无穷乐趣。这里,集青山绿水、林海茶园、奇花异树、怪石深潭于一体,四周云蒸霞蔚,溪河流淌,宛若一幅上乘水墨山水画的绝版境地。”
 
三五成群的人,在溜达、在嬉水、在望山……悠闲、幽静、优雅。碰到一个上海人,说,八个人同行,这里的空气清新,有一股淡淡的甜味,真的好!住宿100元一晚,吃的是山里菜,准备住两天,再去战岭。战岭什么样?几十年前的情景浮现眼前:
 
去战岭要过几十道河,地势不断增高。山路崎岖险峻,弯拐得急,往下面看,能看到刚走过的路,隐藏在绿树丛中,往远处看,走过的山路,在葱翠中蜿蜒,才知道已身居高处。从石头路上过,两边是山谷,看得见下面树的树梢,看不见底,两边的山靠得很近,似乎伸手可触。眯起眼睛看两边的山,简直就是一幅水墨山水画,春夏秋冬,天晴天阴,各有千秋。过一个隘口,能看到人家了,屋顶冒着炊烟,一条大黄狗懒懒地卧在门前,有人在一堆木柴旁劈柴,但听不到劈柴的声音:一幅幽静而遥远的画。如今,战岭还是如此吗?
 
抚今追昔,不胜感概,脱口而出:“想不到猫儿岭变化这么大!”一个宾馆服务员从旁边过;看看我,自言自语:“他怎么会知道这儿叫猫儿岭?”
 
在马家岭能感受到原始森林的气息
 
水的一边开辟出一条路,黑色的路,蜿蜒在青山绿水间。乘车去马家岭,便捷、舒适、愜意,却少了一份踏着石块跳跃着过河,或是赤脚淌水过河的快意,人们再也不说“再过十道河就到”这样的话了。现代文明用便捷摸去传统和特色,将个别归于一般,而人们却又在好奇地寻找差别和奇异。没感觉翻越马家岭村口的一个小岭,就进了村,见到了马家岭的山和水。

  
马家岭的山,层层叠叠,几十条山脊从远处汇聚过来,山脊之间,山谷或称山沟,很深,马家岭就是一条狭长的大山谷。据说有些山沟还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也就是所谓的原始森林吧。山民的房子,大都坐落在水边。站在自家门口,顶多只能看到两三户人家,其它人家,都被山遮挡住了。好一点的人家,在水边砌一个一两人高的石坝,石头夹着从山坡上扒下来的土,夯成屋基地盖房子,一般的房子,也就建在地势高一点的水边。遇到暴雨,水涨得快,家家户户就只能隔水相望,甚至会听到哪家哪家的房子,夜里给水冲走了这样惊人的消息。能够引以为豪的,是家家户户的自来水,在屋后山上的某一处,用破开的竹子,把山水引下来,经过七八根竹子,就能将清爽带甜的山水直接引到厨房的水缸里。屋靠着水,水靠着山,散落着近20户人家。
 
一条溪水,弯弯曲曲从山上往下,穿过马家岭,小溪水清澈透明、缓缓流淌,水中的石头随着波纹晃动。有的地方水的落差很大,像一个小瀑布,下面就是一个大水潭,水小的时候,叮叮咚咚,水大的时候,哗哗地响。到了平坦宽阔的地方,溪水也会漫开来,在一片石滩上通过,无声无息,似有似无。雨季,只要一两个小时的大雨,平日里像个温柔小姑娘一样的溪水,突然翻了脸,水不再清澈,像一条黄龙咆哮而下,水头落差可以达到一米。趁着山洪,马象岭的杉木便顺水而下,出了大山。
 
如今,封山己经多年,树木不能砍了。大山里得天独厚的晒不到几个小时的阳光,潮湿的空气、肥沃的土壤,使大片常绿阔叶林、针叶林与各种灌木、藤木、草木恣意疯长,浓绿,甚至墨绿的植被显得厚实,把大山包裹得严严实实。溪水常年潺潺,不大不小,清澈明亮,不知名的小鱼游来游去,悠闲自得。再也没有山洪暴发的事了,也没有杉木要借水下山。
 
野兽也不能打了,有明文规定:打20只麻雀,就会遭受惩罚。野猪、四不象、猴子、兔子、獐子、麂子,神气了,肆意妄为,满山撒欢,个个膘肥体壮,无论春夏秋冬,时时可闻啁啾之声,处处可见动物嬉戏山间。过去,马家岭人吃粮主要靠玉米,大山坡上种植了整片整片的玉米。如今,种玉米就是给野猪、猴子提供粮食,不干了。通了车,汀溪街上有大米卖,不成问题。
 
一些人家,开始养蜂酿蜜。
 
最显眼的是依山傍水,建造了一幢三层小楼“森林驿站民宿”。十一间客房,落地大玻璃窗,山光水色,尽收眼底。冬春两季,登山攀岩,能观赏到千年紫薇金丝楠木,紫檀木一些名贵树木,各种奇花异草。阳春三月,竹笋破土而出,可挖笋尝鲜,亦可亲手採茶制茶。炎炎盛夏,溪水冰凉彻骨。秋天,野生核桃、栗子、蔓越莓,色泽鲜艳,挂果树梢,採几片新鲜粽叶,就可以包粽子了。严冬漫山飞雪,大山雪景,让人震撼!马家岭是个得天独厚的天然的旅游胜地。

  

森林驿站小老板马家岭杨鬼子,是我在马家岭插队时我的一个与我同龄的当地朋友的儿子,我们一见如故。杨鬼子40岁左右,头顶一簇黑发,下巴一缕黑须,对称、时髦,一身牛仔衣裤,一双黑皮鞋,一双天然含着笑意的小眼睛。有人要看看客房,他立即递上一袋瓜子,弓身伸手,做出一个恭敬的“请”来。比起他老子来,神气多了!我问他,效益如何?他说,营业两年了,有淡旺季,春节,茶季,暑假,还有几个长假,效益达不到预期,前景要看水墨汀溪的整体开发了。他说,要发挥人无我有的优势,因地制宜,提高质量。他领着我看了屋后岩下一排树段上培养的蘑菇,肥大鲜嫩,味道一定不错。他说,我请小吉子养鸡,客人想吃山里散养的鸡,就到他那里抓一只来……杨鬼子,鬼得很!
 
小吉子,是我这次来马家岭想见的人。小吉子是汤大妈的儿子,人家都说汤大妈是我干娘。记得初来马家岭,水土不服,腿上生疮,引起发炎。一次炎症引起发烧,数日卧床。一天夜里,朦胧中看见汤大妈端着一碗热鸡汤站在床前,眯起的双眼,成了一条缝,带着爱意,说:“醒醒,快喝!快喝!这个时辰,心是张开的,鸡汤喝下去,病就好了。”汤大妈在家做了好吃的,总要邀上我。汤大妈自己不上桌,两只手在系着的围腰上搓着,微笑着看我们吃,很满足的样子。我和汤大伯对坐,他吃起来自顾自,吃相凶猛,从来不客气。吃了一会,他会停下来,将筷子一放,一本正经地说:“这一桌菜呢,你吃,是我们俩吃的,你不吃,也是我们俩吃的。”说完,张大伯继续,剩下的,就是我自己的事了。汤大伯,桐城人,最喜欢讲方苞、戴名世一些桐城派名人的故事,以及乡风民俗,语气里有之乎者也的韵味,还带点淡淡的幽默。大伯大妈,都已离世。

 
见到小吉子,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一口一个“哥”地叫着,我感到他的手,很粗糙,满脸皱纹,瘦削,没有什么血色。当年的不谙世事的惯宝宝,如今,也老了。两个女儿都已嫁人,一人生活。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他当过生产队长,因为队里多砍了几棵自家生产队山上的树,被那个流氓泼皮女县长,为了政绩硬抓去劳改了几年。我问起爸妈的坟,他说,山上,太远了,不用去了。
 
我在马家岭呆了7年,当年的那些壮劳动力,都八九十岁了,大多已经去世,今天见到的都是他们的儿女,都比我小。我问小吉子,还有哪些老人在?小吉子说:“陈宝玉”。
 
陈家老二陈宝玉和哥嫂在一起生活,不到30岁吧,力气大,打着赤脚,挑起两百多斤重的担子,在满是荆棘的崎岖山道上行走,如履平地。陈老二常常是赤膊穿棉袄,一年四季,山里早晚都很凉,除了三伏天,棉袄总还是能够穿得住的,干活一热起来,脱了棉袄就光膀子了。这时,他会自嘲一句:“穷人脾气大,脱了棉袄打赤膊”。走到他家门口时,家里人说,“刚睡下,八十多岁了,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了,下次吧。”下次!下次是哪一次?
 
大山里的故事无穷无尽,听故事的人,变成了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变成了故事里的人……驾车离开马家岭,村子越来小,终于淹没在大山里,看不到了……故事,还在继续。
 
2021.6.26

韩贤强读本

挨批斗的母亲
被称为石柜村“王光美”
父亲:一个被辜负的生命存在
韩贤强:弟弟之死
外婆不在了,外公再也无心恋战
姨娘:在婚姻的狂涛中沉浮
徽皖山村里的舅舅
韩贤强:一根藤子上的两个小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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