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1952年生于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77级,毕业后先在北京装潢研究所工作,1984年回到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任教,曾赴美国举办画展及学术交流。现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美术研究所所长、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建筑学会建筑美术专业委员会副主任。著有《环境设计素描表现艺术》《线绘造型基础素描》及《色彩基础》《建筑线描》《表现色彩》《建筑线描教程》《程远建筑美术教学精粹》《水彩》《走东串西——程远绘画之旅》等。
原题
贫农队
我们工美特艺77班,共有十四名同学,其中大多数,是依据中央政策满工龄五年,带着工资上学的(每月四十多块)。那么剩下的四位,我、池小清、邱坚、韩眉伦,则属于毫无收入的白丁了。
分文不挣,家境又困难,还上这种需自购颜料纸张的学校,想着头就大。幸好开学不久,校方的“助学金”评选启动。我们班按家庭经济状况,配有三个名额,池小清一级18元,本人二级16元,韩眉伦三级13元。
我对于自己的二级评定,心里很是不甘,因为除了吃饭,咱还有抽烟的习俗呐。为多获取两块钱,我便私下鼓动全班说:“大家一定要支持我啊,为咱争个一级18元的。”
班,就是家。一闹腾,班主任很快予以批准。
那么白丁,就仅剩下邱坚一个了,原因是家庭人均收入超过了30元,不予补助。她对此也没发什么牢骚,谁让自身家境相对富裕呢。
无工资,也不趁自行车,以至凡逢课余到校外写生,我们四位都会凑在一起去挤公共汽车。时日一长,“贫农队”的帽子便扣在了我们的头上。因本人是唯一的男生,又额外多获得个名号——“党代表”(有“常青指路”的意思)。
贫农队唯一一张同框照片,前面左一池小清,左二邱坚,右一韩眉伦,后面背影是程远
“贫农队”的实质,说白了,就是外出时总会在用钱的方面纠结。一次,去动物园写生,面对五分钱的门票,我们几个全嫌贵。咱打小就在海淀这片混,熟悉此处地形,于是一摆手,率领着其余沿着动物园外墙,朝东北方向环绕。来到“老莫”(莫斯科餐厅)的位置,再瞅准人迹更少的光景,本人以身示范,翻越了那道“维多利亚”式的铁栅栏围墙。在园内如何写的生?光顾了多少动物领地?忘了。肚子开始闹革命,记忆里却呈现得非常清晰。照常规,此际应该去买面包。然而果料的一角五,普通的也得一毛,再加上一毛五的汽水,光靠助学金生活的我们,怎么琢磨,也觉得不太划算。那就继续转吧,万一能找到更便宜的食品小摊呢?许是天意,或者饥饿的驱使,更可能是香气的诱惑,我们几个一直徘徊在动物园中心位置,那个带有天棚餐馆的周边。当再次转至餐馆的正门时,一个念头油然从本人脑中升起:虽说此处花销不适合我们,但里面,肯定会有廉价的馒头和米饭呀。再买个带咸味的蛋汤五六的,一顿饭不就解决了。一问,果然馒头二分钱一个。但同时,不管你买不买汤,必须得点炒菜。回头与几位一商量,终于下决心,就在这块吃。接下来,各位开始翻腾自己的衣兜,将里面所有的毛票、钢镚儿,全然掏了出来,凑了七八毛钱(当时并不担忧回程车费问题,因为每人都购置了两元钱一张的月票)。随后,我们用所凑的钱,买了一堆馒头,却只点了一盘带肉的炒菜。菜一上桌,饥饿的几位哪还顾得上礼让,立马下箸开吃。没片刻,盘内实货便被扫荡一空。咱是“老插”,脸皮厚,拿捏着半拉馒头,伸臂就去蘸盘子里的剩油汤。此举令那仨女生一愣,但紧忙效仿。最后,把那盘子给抹得干干净净……参观同学参与的机场壁画,中间为参加机场壁画泼水节绘制的韩眉伦(袁运生设计)左邱坚,右苏宪华。
四川写生,前左一曾小俊,右一韩眉伦,后程远
在四川写生,左后程远,左一苏宪华,左二邱坚,右一韩眉伦
我们四个除去在动物园画速写外,还光顾过芭蕾舞团排练场,以及北京火车站广场。厮混久了,关系自然越来越铁。1978年秋季,我们班由海坨山实习归来,带队老师朱军山,在一家正经的餐馆请全班吃饭。席间,热闹非凡,朱老师提笔写诗,众人高歌,相互敬酒。出了餐厅,我和贫农队三位女生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并站在了前后车厢对接部位。殊不知车一启动,此处最晃,酒劲一涌我就吐出来了。惹得四周乘客鄙夷避之,并发出许多讽刺谴责之词。我知道是自己的错,迷糊中一股劲儿地道歉:“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此刻,平日里挺文雅的三位女生,立即以半弧形将本人护定,同时情绪激昂地用手指及语言,奋力反击着对方的数落……
程远好喝酒且每喝必醉。当时正演日本电影《望乡》,同学笔下的程远叫人哑然失笑
时日转至1980年冬季,贫农队和班里其他同学,前往邯郸陶瓷厂进行实习。别看陶瓷制品烧出来挺干净,可制作过程却总要和泥巴打交道。尤其打磨半成品时所产生的粉末子,闹得浑身上下哪儿都是,嗓子眼儿被呛得直冒烟。尽管如此,同学们干得依然非常敬业,到了下晚班的时间也不收手。夜深人静,步出厂门,透过路灯的光芒,能看出满天漂浮着厂区所特有的粉尘。在一盏路灯的旁边,有个棚子,靠墙的地方支口大铁锅,里头煮着“咕噜咕噜”乱冒热气的羊汤。这时,工厂食堂业已关闭,而又冷又饿的我,知道回宿舍也没啥热乎的东西可吃。就上前,打听羊汤的价格。这价格,也太适合本人了!非但便宜,碗还特大个。我立住不走了。而同行的“贫农队”女同胞,均嫌这羊汤太过膻气,瞅着也不洁净。所以宁可回宿舍啃中午剩下的硬馒头,也不愿领略此等玩意。本人呢?有陕北插队的经历,对于羊的任何烹饪做法全无忌口。并且经验告知,食品经过如此煮沸,啥样的细菌也存活不了。望了望其他贫农队员逐渐远去的身影,我想:你们走就走吧,咱自个独闷享用。之后哈了哈手,钻入棚内,坐在矮方桌旁的小板凳上,要了一碗羊汤。随之,俯下身,边吹气边抿着碗边吸溜起来。不是说,在此天寒地冻肚中无食的状况下,喝这烫嘴烫舌烫嗓子眼儿的羊汤,真可算是达到了神仙般的境界。不一会儿,脸部开始发热,跟着能感触到汤内营养,由胃里滋滋地往浑身各处乱窜。人形姿态,也由初起的萎顿,逐渐舒展开来。待仰脖吸溜完碗底的最后一口,兴奋地站起,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宿舍走去。一晚上如此,两晚上如此。待到第三天晚上,几个“贫农队”女成员终于绷不住劲了,也过来买碗试着喝。这一试倒好,以后每晚全来,品尝那膻味极大,既解饿解乏还驱寒一毛钱一碗的邯郸羊汤。
和祝大年先生在植物园写生,前面左同学陈宝光,右祝大年先生,后排左池小清,中邱坚,右程远去淄博陶瓷厂实习的困境,与邯郸不同,是因为所呆的时日较长(二十来天),以至临返京的前两天,我们“贫农队”成员囊中银两几近告罄。如果在厂内食堂省着点儿吃,也凑合得过去,可馒头咸菜千篇一律,实在难以下咽。面对此种情况,本人献出个点子:嗨,咱不如到大街的餐馆里,去要饭吧。这样,可以换换口味。要饭?小清和邱坚一听,难以接受。伦子虽有些吃惊,但没否定。而我为什么会去要饭呢?是那阵自己有个观念:一个有素质的人,必须得接触社会的各种阶层,上至各级领导,下至三教九流,甚至包括流氓地痞,都要有所交流,有所了解。既然女生脸皮薄,干不成要饭的事,咱干脆自个身先士卒来做个表率。所选择的饭馆门脸,不能太过寒酸,因为在里头的吃者也不富裕,估计舍不得给。也不能过于华丽,你进去要饭,店家肯定不让。我寻思:一层,吃客太多,在此要忒扎眼。于是蹬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上至二楼。推开门,发现里头摆有四五张桌面,仅一张旁,坐着个中年男性,边喝着小酒,边夹着盘中的菜肴。我正迟疑着,耳闻背后有响动,一回头,是伦子跟进来了。可她怕丢脸,选坐在了吃者的邻桌,算作间接的支持吧。回头的瞬间,我还瞅见餐厅双门对接的缝隙处,小清和邱坚的眼睛在朝内窥视。是督促?还是检验?或者看热闹?可能兼而有之。反正就这阵势,表明咱已没了退路。于是静了静气,尽量稳住步履,走到那位就餐者的桌边,然后,伸出了一只手。对方表情很诧异,但未掺有嫌弃的成分。他沉默了稍许,便朝我所站的位置,推过来一盘花生米。我脑子在飞速转动:你只给一盘已消费过半的花生米,这能解饿吗?更重要的是,咱还有另外三位待食者呐。后边的意思也说不出口啊!我索性霸王硬上弓,拉过把椅子,坐下,既而把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往自己的嘴里送。眼睛,却盯住对方继续看。另一桌的伦子旁观至此,受不了了,起身,捂着嘴就朝门外跑。她这一逃,使得我心理的“坚定”防线全然崩塌,也立起身形,冲对方点了点头,不忘抄起那盘花生米,尾随着伦子的路线遁迹而去…….后来伦子告知,当时,她觉得我挺深奥的,随身老带着本《五灯会元》参禅悟道的书。所以约摸着我这次要饭,是在修行什么功法,模仿僧人的乞食,以便渡过心理上的一道关口。受我影响,伦子隔年去山西时,也买了《五灯会元》的上下册,一路背着,看得头直大。以上所言,似乎我们“贫农队”生活挺惨的。其实也不然,在京期间,我们几个经常会互换着到各家走访,谈天侃地,饱餐一顿。登门造访次数最多的,是池小清的家。其地址,位于新街口太平胡同北影住宅区,正经的老北京四合院,头进制靠南的一溜儿平房之内。
之所以频繁去,主要是小清父母已去世,呆在那里自由。再有,是她家的画册及影册极多,而且净是大部头的、年头久远的。去看了多少回,也没能全给浏览完。由于父母均已去世,所以小清的大姨妈常住于此照应她的生活。大姨妈,南方人,每回我们去,都会嘘寒问暖,并且负责供给饭辙。大姨妈一点也不刻板,见到我,总直呼本人的绰号——“老大”。令我感动的是,若干年以后,大姨妈都九十多岁了,还老问:“老大怎么样了?”而小清,是位很清高的女孩儿,平常不怎么喜欢与外人交谈。但只要我们几个聚在一块儿,便会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口中念叨最多朋友的名字有,李新、凯歌、凯燕、李清、棉棉、张红年什么的。可这些人,基本没在我们聚会时出现过。棉棉(北影谢添之女)例外,她老来,长得胖胖的性格特好。还有另一位。有一次,我们在小清家里进行人物写生,模特为小清的原同事小丁。画像的自始至终,居于同大院的陈凯歌,都站在后边默默地给予观看。画完与我们聊天,也是笑容满面,赞不绝口。小清的哥哥池小宁(小名毛头儿)也露过面,只是不大爱说话,给人以性格内向的感觉。然而他对于自己的爱好摄影,绝对判若两人。不管是造访我们班教室,还是在首都机场壁画的制作场所,他所选择的拍摄角度着实与众不同。从不跟对象打招呼,忽而蹬桌或攀架高高在上,忽而哧溜钻入桌下仰面用镜头冲着你。以至日后,池小宁成为了多部著名影片的摄影者。影片有《秋菊打官司》《西夏路迢迢》《汉武大帝》《乔家大院》《走向共和》,等等。韩眉伦那块儿,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去她闺蜜王珍妮的家。地址位于大会堂以西的绒线胡同。王珍妮家的院落很大,藤萝架、金鱼缸安排得井然有序。而居所之内,则是古香古气一水儿的明清家具。其家庭成员不管男女老少同出一辙,接人待物均笑容可掬处处得体,很有股老礼风范。伦子在我们群里如遇到讨论话题,算是思维敏捷语速快的了。而她的闺蜜王珍妮则更胜一筹,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话,性格开朗得什么也不怵,谈天谈地谈风俗,说话间总是乐得嘎嘎的。长相好,身段也佳,腿极其修长,以至画家袁运生让伦子将她请来,做首都机场壁画《泼水节》中的形象模特。这种家庭所款待的饭局,自然也是礼仪十足,满满的一大圆桌。我能记住的菜名有,红烧狮子头、京酱肉丝、芥末堆、打卤面。掌勺者为王珍妮的父亲。据伦子讲,由于喜好做饭,他常去京城各处餐馆进行品尝。吃完回家,便效仿着做上一顿。如果味道不对,他会再次回到那家餐馆,重新领略一番。至于此次饭局,出于老礼氛围,本人没敢太放肆,吃得挺中规中矩的。她家院落,属于单位改造的宿舍区,所以房屋排列稍显无序。在此院中,她家有两个住处,大的坐北朝南带套间的,为父母所居,东边小的归邱坚自己所属。邱坚父母都是文化人。父亲邱陵,为中央工艺美院书籍装帧领域的学术权威。而母亲,则是涉外展览公司的设计师。老两口对于我们的到来,凸显热情。尤其邱坚的父亲,见面的头一句话是:“我这个人有两个特点,一、好为人师。二、性情乐观。”尔后,他就认真地给我们讲解书籍装帧的各种路数,如何排版、如何做封面设计、书号怎样放、书脊怎样标明……临近开饭,厨房便成了聊天的场所,主角也换成了邱坚的母亲,她教女生米酒的具体做法。我对此不感兴趣,眼神,总瞄向炉子上的那口好大好深的锅。因为里头,煮着露出骨头棒的两个大肘子呐。也鉴于此吧,这顿饭局,是自本人上大学以来,吃得最香、最无拘束、最心满意足的一次。令我们这个团队感到遗憾的是,出于贫农队性质,自然不趁相机,也就无法记录当时的行为影像资料,只能以文字回忆的方式进行表述。文章的核心意义在于,尽管我们贫农队在经济方面很拘谨,然而实属精神富足的一家人!
小清八十年代远赴美国成了自由艺术家,老大成为清华建筑学院教师,邱坚、韩眉伦成为北京工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装饰系的教师同事,几十年过去了真心期待再次同框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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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作者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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