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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丨林青霞:男版林青霞,香港铁哥们

林青霞 新三届 2023-08-3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林青霞:华人女星颜值担当


林青霞,1954年出生于台湾,女演员、作家。1972年主演电影处女作《窗外》出道,数十年出演上百部电影,包括《八百壮士》《新蜀山剑侠》《警察故事》《滚滚红尘》《东方不败》《东邪西毒》等。荣膺亚太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 、远东电影节终身成就金桑奖等,入选“中国电影百年百位优秀演员”。近年出版散文集《窗里窗外》《云来云去》《镜前镜后》。

原题

男版林青霞

(外一篇)




作者:林青霞


林青霞与造型师张叔平。林青霞供图

我最亲近的男性朋友是张叔平,相信他比我的家人更了解我。我们总是呵护对方,是那种两肋插刀、互相扶持的朋友。

1980年在美国加州拍《爱杀》时认识张叔平,一见到他就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那段日子,叔平每天脚蹬一双又脏又旧的白球鞋,一件不起眼的军绿短风衣,男明星觉得他那件风衣好看,也要去买一件,原来那件是名牌Giorgio Armani,价钱贵得不得了,男明星咬着牙买了下来。我问叔平既然穿那么贵的衣服,为什么不买双新球鞋,他说他喜欢这样。谁知道几十年后,潮流居然时兴起又脏又旧的球鞋来。

至今四十个年头,我们的交往没有间断过。我在香港拍的电影百分之九十的造型是出自他之手。我出的三本书都是他设计的。在拍摄电影中等候打光时,我们常常瞎掰,有一次我说:“我将来如果嫁给一个很有钱很有钱很有钱的老公,你来帮我装修。我要洗手间地上铺满厚厚的黄金枫叶,你到我家来我就捡两片金叶子给你。”我们两个越讲越觉得好笑,就这样说说笑笑消磨了不少快乐时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十九岁那年我嫁到香港,婚后家里的装修理所当然是张叔平设计的,虽然洗手间地上没有铺满金色的枫叶,但在他生日那天我送了两片枫叶作为他的生日礼物。我六十岁那年先生送了一间公寓作为我读书、写作和招待朋友之用。我跟叔平说,我要视线范围内每一个角落都是艺术,他做到了。走进公寓就等于走进我的理想世界,每一个眼睛接触到的地方都是艺术,他大如书桌、椅子、台灯、床铺、被单,小如刀叉、碗筷、酒杯、杯垫,每样东西都仔细到我心里去,我不时会发现他巧妙的心思。我跟他说,这个装修到我老了都不会改变。

我跟叔平无话不谈,最开心的事与他分享,痛苦悲伤时对着他流泪,他的反应也另类。年轻时有一天为感情事困扰着,茫茫然从我住的九龙新世界公寓走到北京道良士大厦按他家门铃,那天我戴着副宝蓝捆细银边的小椭圆太阳眼镜,穿着件蓝灰色大风衣,他一开门我就往他床上扑,趴在床上自言自语道出我的烦恼,过了一会儿才坐到窗前背着光的单人椅子上,他在我对面听我说话,我一边说一边热泪滚滚而下,他定定地看着我轻轻地说:“你这样很好看,脸上带着笑,蓝色镜片下流出大粒的泪珠很好看。”我挂着两行泪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他又说:“你刚才从门口跑到我床上,风衣飞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他劝都没劝,我的烦恼已经不见了。


九龙新世界公寓是个寂寞的居所,住进去的人都是单身,我不拍戏的时候一个人在香港真的很孤单,当年不看书不写字也不交朋友,只知道拍戏。有一次叔平到我小公寓来,我突然想起晚上无聊时自己用拍立得(Polaroid)拍的三张照片,拿出来给他看。照片用订书机钉成一排,我一边哼着歌一边把照片慢慢地从打横的信封里往上拉,他好奇地看我搞什么花样。看完我把信封封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走进卧房换上舒服的白色浴袍,打了个电话,准备一会儿跟他聊天。出来时他已起身说要走了,我有些莫名其妙,都还没说上话呢,但他的眼神惊恐,仿佛是落荒而逃。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跟叔平和Jaffe在半山公寓聊天至深宵,想起那次看照片的事,便问他当时为什么突然走了?是不是怕我色诱他?他说已经忘了。我三十年前给他看的照片是从头到脚全祼的。


我参加金马五十颁奖典礼那回,他觉得我那件露肩大红礼服,上面应该罩件薄的红色雪纺披肩,遮一遮腋下的赘肉。他身在北京临时帮我做,再请人带回香港。多年来他过生日,晚上都会接到女高音唱一句“Happy birthday to you~~~!”尾音拉得又抖又长的电话,头两年他会问:“是谁?”我就哈哈哈大笑。他六十岁生日那天我唱完女高音,问他怎样庆祝生日,他说没有庆祝。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做你的披肩。”那天是他六十大寿,这个大生日,他竟然在为我的小披肩赶工。

有一阵子叔平身上长疱疹,疼痛难耐,还得陪我去服装店买衣服,等我试好衣服出来,见他歪在椅子上打盹,我心疼得想流泪,那段时间再有需要我也不舍得拉他帮忙了,他很敏感,问我是不是不想找他做,天晓得,我向来把他的话当圣旨。

张叔平塑造一个美女,漂亮还不够,气质、韵味要有,那是他最厉害的杀手锏,也是他的独门武功,别人学不来的。1983年拍《我爱夜来香》,他让我身穿一件黑色大垫肩、收腰、窄裙、露背、后面开叉的洋装,额前波浪脑后梳起的发型,黑色带骨透明丝袜,脚踩黑色三寸高跟鞋,妖娆中透着高贵。我这身打扮站在那儿活活的天字第一号,以前在台湾演的都是长发披肩的纯情玉女,走起路来规规矩矩,张叔平还教我怎么样扭着屁股走路。

林青霞供图

我拍的第一百部戏是《东邪西毒》,每次到泽东电影公司就看到门外堆着几大捆颜色旧旧的布,电影却迟迟不开工,叔平忙着把新布做旧,再做得有皱褶。以前的古装戏男人一律戴头套,女人则头发梳起插上簪子,这次大创新,男的女的都披头散发,穿着旧旧皱皱的长裙,叔平颜色搭配一流,我们这些演员穿梭在陕西榆林洞窟里,形成一幅幅绝美的图画。

张叔平是殿堂级人物,人人都阿叔阿叔地尊称他,只有我是操着台湾女孩嗲嗲的口音叫他“叔平”。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非常权威,说一不二,没有人敢不听他的,可是一旦到了领奖和应酬场合,他便不知所措,他的心里总是住着一个害羞的小男孩,最怕和正经八百的大人交际,凡是一些官样场所或是有些不想去的地方,他会自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推不掉非去不可的话,他就先把自己灌得半醉才出场,出了场不多话也不笑,像是全世界都得罪了他似的。跟他熟了以后才知道,原来他有社交恐惧症。

林青霞供图


张叔平在海内外电影颁奖礼获得的奖项太多了,数也数不清,包括2000年康城影展卓越技术大奖。2014年他获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服装设计奖提名,我听到消息兴奋地打电话跟他道喜,却被他教训一顿:“你们这些人真是的,有什么好那么高兴的,好像给外国人提名就很了不起似的,有什么不同。”我猜肯定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声音提高八度地跟他道喜,虽然吃了一记闷棍,我内心却是敬佩他有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淡定。确实,他的才华已不需要别人来评定。

张叔平的手指就像魔法杖,经他一点拨,电影的层次即刻提升,演员的演出因而加分,偶像歌星脱胎换骨。所有的大明星大美女都爱他,但是,很抱歉,我才是他的最爱。

有人说我们两个很像,我们也自认为我是女版张叔平,而他,是男版林青霞,与他相知相识是前世修来的。

原载《南方周末》2020-10-04


外一篇
台上台下
无形的鞭子


 

作者:林青霞 



林青霞与金圣华 。邓永杰摄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五日我的第一篇文章刊载于《明报》,至今已逾十五年,现在才准备出第三本书,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作家。只是这十五年里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偶尔有所感触,心中有话想说,就会写篇文章跟大家分享。我习惯深夜写作,通常是早上六点完成,然后我会迫不及待发给好友金圣华,等她七点半起床,请她打开计算机,听完她对文章的回应,我才安心睡觉。

多年来,每逢一月一日元旦当天,我都会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和新加坡的报章杂志上同步发表一篇文章,有时一年只出这一篇,还是被圣华逼出来的。今年,因为新型冠状病毒的关系,我们全家到澳洲农场暂住两个半月。记得蒋勋说过,如果去到一个荒岛,只准带一本书,他会带《红楼梦》。这次我带了一箱书,除了三大本《红楼梦》原著,还有三大本《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本《王蒙的红楼梦》、两本高阳的《曹雪芹别传》。


平常看到厚厚的书就没耐心看完,这回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白先勇那三大本书看完,结果一开始读便放不下了。能够在一本书里看到当代作家白先勇谈论世纪作家曹雪芹,听白先勇仔细分析解读他口中的天下奇书《红楼梦》,真是一大享受。书中有对曹雪芹本人的分析,也说出《红楼梦》好在哪里,以及如何以神话的架构描写贾府由盛转衰的过程,看完这三本书可以说是结结实实地上了一堂文学课。

我常常形容金圣华总是手持着无形的软鞭,只要我一懈怠,她就会抽我一下。避疫期间她又轻轻地提醒我:“青霞呀,你趁现在没什么事好做就写点文章吧,你可以把李菁那篇完成啊。“李菁一生的遭遇对我冲击很大,一直想寫篇文章把我內心強烈的感受說一説,又怕説的不好,造成對她的傷害,所以遲遲不肯動筆,金圣华、胡晴舫都极力鼓励我寫,她们说把你跟我们讲的故事写出来就成了。


看完白老师的书,我茅塞顿开,文思泉涌,开始写《高跟鞋与平底鞋》,把酝酿两年的李菁的故事一口气写完,《闺蜜》写好友施南生,也只花了两天时间,每篇三千多字,之后又写了《知音》胡晴舫。想到要出书必须有篇自序,再加一篇《无形的鞭子》,平常一年一篇,现在竟然一个月写出四篇,能够写得如此顺畅,实在也是因为拜读了白先勇老师的书所致。

天地图书出版社要我把所有文章传过去,算算共有多少字,我集结了二十篇,有约三万字,我说太少,社长建议我请几个人写序,再补写几篇中国大陆、香港、台湾都熟悉的人物,加上数十张照片,内容便很丰富了。于是我想到请三位好友江青、胡晴舫和施南生作序,不料她们三位的反应那么一致,都说我前两本书的序文是白先勇、章诒和、金圣华、蒋勋、琼瑶、马家辉这些红牌作家写的,她们怎么敢写。“他们是红牌作家,你们是红颜知己啊!”我说。


其实我知道她们都会很高兴帮我写的。江青姊两天内就写出一篇文情并茂的动人序文。南生从来没有发表过文章,面对两位作家感到很大压力,晴舫现在公务繁忙,我也不催促,她们都是真性情之人,写什么我都喜欢。

回忆起初识圣华是SARS袭港的时候,今年更是新冠疫情袭卷全世界,前后十七年,她总是我最初的读者。没有她的鞭策不会有《窗里窗外》,也不会有《云去云来》。永远记得,十几年前我们挽着手,漫步于又一城商场地下室的PageOne书店,浏览书架上的书,圣华说:“想想以后这书架上有你两本书,那有多开心。”我噗哧一笑:“这是不可能的事。”数年后在那长长的书架上,真的有《窗里窗外》和《云去云来》,我凝望着那两本书许久许久,真是各种滋味在心头。


前几天早上我把刚改好的《知音》传给圣华,她醒来打给我:“青霞,这篇文章改过以后简直好得受不了了!”我咯咯咯笑得好开心,跟她聊起我的学生时代,初中联考考不上只能读夜间部,高中联考考不上只能读私立学校,大学联考考不上只能拍电影。有一次跟朱经武等人在太子大厦的Sevva西餐厅晚餐,他们中一个做过香港科技大学校长、一个是报纸的社长,都是台湾成功大学毕业,聊起他们的大学生活话题不断,看他们那么开心,我说真遗憾没读过大学,他们听了异口同声地说:“你要读大学就完了!”我一时愣住了。后来想想也是,求取知识不一定要在大学里,生活中随时随地都可以学习求长进。圣华非常惊讶我的联考经历,她是从小就读那种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名校,最后还在巴黎索邦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她怎么能够体会我这落榜小子的心情呢。

从小书读得不好,现在却以读书写作为乐,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文章竟然得到许多知名大作家的讚賞,我當是拿了文憑,这也印证了我一生所坚信的座右铭“有志者事竟成”。

二O二O年四月十八日

初稿写于澳洲农场

二O二O年七月十七日

于香港定稿


原载《南方周末》2020年7月30日

林青霞参加综艺节目惊艳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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