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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丨宋和:​度年荒,榆叶野菜填肚子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宋和,1950年生于哈尔滨。文革前初二毕业于哈尔滨三中。早年在企业工作,后从事机关宣传工作多年,喜欢文学欣赏与诵读。曾在纸媒发表过若干通讯报道等文章。现羁旅美国,陪伴女儿。

原题

榆叶野菜度年荒




作者:宋和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咳罗咳,挖野菜那个也当粮罗咳罗咳”,这首红色民谣歌曲,再现了土地革命时期最艰难的岁月中,红军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可是一唱起头一句,我就情难自禁地想起,1959至1962年发生的三年自然灾害,那是年轻的共和国自1949年以来,所遭遇的最严重的经济困难时期。那时候,我刚刚9岁,正是淘孩子口中,“一二年级小豆包,一打一蹦高”的年龄。

(一) 摔了两个大“腚墩儿”

“春风又绿江南岸“,1960年的春天,懒洋洋地给松花江南岸,无精打采地点染了一抹缺少营养生机的绿色。哈尔滨那自俄侨起始广植的丁香,似也不如往年那般紫妍香馥,虽正值花期,却全然引不起人们赏玩的兴趣。此刻的人们,关注最多的是如何能填饱肚子,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庭,“小豆包”们想蹦高,肚里没食儿蹦不高啊!

早些年,少有问津的“榆树钱儿“,曾一任风摧雨掠,枯槁失色,几天就成了会飞的垃圾,可今年却成了身价不菲,人见人爱的香饽饽,还没等长大成年,便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佳肴。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凡是抬臂翘脚能够得着的树枝,早就被撸了个精光,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淘小子们,这会儿简直像孙猴子似的,爬着板杖子就上了房,不过不是去揭瓦,而是去撸挂在更高枝杈上的榆树钱儿。

那可真是个好东西。能成为种子的自然是精华,撸一把往嘴里一塞,不艮不柴,还甜兮兮的,就觉得像嚼了奇异果那么爽口。大人们把它掺在苞米面儿里贴大饼子,蒸窝窝头。一揭锅,青凌凌成了黑黢黢,品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那股子清新劲儿却还是保留下来一些,口感还不至于很差。

那个时候的人,就好像欠了肚子八百吊钱似的,吃进去多少都没有底儿,一会儿就还是咕咕叫。母亲说,肚子里亏的连个油星儿都没有,肠子里装的又都是草,能不饿吗!眼看着那刚出锅的一笸箩黑黢黢的窝窝头,被六个半大不大的臭小子像风卷残云一样,三下五除二就露出了笸箩底儿,这个唠叨就像那时候戏匣子里的“每周一歌”又开始了!

“饿死鬼托生的?半大小子壳郎猪,什么人架得住这么能吃!你看看人家老于家,也是六个,咋就没像咱家!”

当爸的不高兴了,“你这不是含着精细使糊涂吗?人家那都是姑娘!谁叫你生了这一窝子带把儿的!”

妥,又来了一个更不讲理的。

“爸,咱这一左一右大院儿的榆树钱儿,都撸光了,我想明天和小四子上新香坊,听说那边电碳厂靠铁道线儿墙外面,全都是一溜一溜的大榆树。”刚刚十二岁的三哥啃着窝窝头,就着咸菜条说话了:

“你是不是脑袋瓜让门弓子抽了!榆树长榆树钱儿哪都是一个节气,咱这儿没有了 ,那边还能有吗?去一趟也好,榆树钱儿没有了,撸点儿榆树叶子回来!“母亲话音未落,我撅起了嘴,“妈,那玩意儿能吃吗?兔子吃还差不多,我不吃!”

“矫情的你,不吃就饿着!”不知道咋回事儿,那两年,爸妈的脾气都特别大,说话夹枪带棒的时候多,动不动就冒火星子。

新香坊,可不是香坊,能坐公交车。三哥说去那儿,得蹭火车。啥叫“蹭“啊?坐火车不是得买票吗?可要是格外再掏火车票钱,那个撸回来的榆树叶子不就成了“金叶子”了吗!别看我那时候才上二年级,可这个账已经会算了。

到底是比我大了三岁,三哥倒是不慌不忙。第二天,吃完早饭我俩就出发了。

“走错了吧?三哥,上老站得往霁虹桥走,这咋拐上地德里了?”我觉着三哥领错了路。

“没错,跟着走吧!”他总是那么不紧不慢。

不一会儿,我俩来到了紧靠着铁路货场大墙外的一个小门儿,三哥开了腔,“这是铁路上的人上下班儿的通勤口,都管它叫三号门。你一定记住,要是一进门右边的小房子有人问,就说去货场找王大大。可千万别慌里慌张的,人家一怀疑,咱就进不去了。”

王大大家就住我们家隔壁,是铁路上的老工人了。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三哥这么胸有成竹,闹了半天,是问了王大大,已经把路打听的“门儿清”了!更明白了,这就不用去哈尔滨老站买票进站了!

一进了三号门,就看见像蜘蛛网趴着的那一条条一下子数不清楚的铁道了,路轨上停着的大闷罐车肯定有往新香坊去的。

我多了一个小心眼儿,见到一个头戴大盖儿帽,穿着蓝铁路制服,腋下夹着好几面小旗子的中年人,就走上前去搭讪,“大叔,这列车是往新香坊那边去的吗?”

那个大叔看了看我俩,还特意瞅一眼三哥手里拿的空面袋子,可能看清了咋回事儿。指着车尾的挂着的一个像小房子一样的车厢,“上去吧,这就是往新香坊去的!你家大人也真放心,唉~这么小的孩子,注意安全哪!”

“大叔,你真好,能活一百岁!”

“你个小嘎豆子,小嘴儿还挺甜的!哈哈哈”,他用旗杆儿轻轻敲了我脑袋一下。

三哥拉着我的手耳语着,“遇上好人了,你看那边敞着门的闷罐车了吗,我原想咱俩偷着上那里边呢!”

我彻底明白了,原来坐火车还能有这么一个“蹭“法!

下了车,一下路基,前面一溜砖墙外,耸立的大榆树便进入了视野。哇~长长的一排,像卫士一样护卫着后面的大厂房。那粗壮的树干,枝繁叶茂的样子,看着总得有几十年了吧,说起来,大榆树也真够背运的!碰上了荒年,被撸了种子,奉献了子孙不说,现在又要献出叶子来食与人类,我还真有点儿于心不忍下手了。

我俩选择着对象,找容易爬上去的树,各拿着一条面袋子就干起来。那时候的我真算得上身轻如燕,还是一个小雏燕,相准了那棵树,就手脚并用往上爬,捷足先登,攀上了一个粗树杈子。往下一看,哎呀,快有好几米高了。

“你干嘛这么急,有狼撵你了?加小心,别掉下来!”三哥急得大声喊着。

我先片开小腿儿,后背倚靠着树干,觉得能够稳住了,就学着大人撑袋子口的样子,把袋子边往外翻卷着,放在树杈子与又伸出的小杈子的结合部位,就仰头撸起来。这个地方的树叶子真厚啊,太过瘾了!不一会儿,单单是身边能够着的,就装了小半袋子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旁边不远的另一棵树上的三哥,没想到正撞上了他的眼神儿,他又大喊着,“注意!小心哪!别掉下去!”真是不经念叨,就听“吱嘎嘎”一声,那个放着面袋子的小树杈断了!

我一急,本能地伸手想把袋子抓住,结果身子一歪真的掉下去了!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大腚墩儿,原本瘦的屁股上都没了肉,再这么一摔,一点儿缓冲力都没有,疼得我龇牙咧嘴,眼泪立马就涌上来了。

三哥一见也急了,下了树跑到我跟前,我可算是抓住垫背的了,嘴一咧就哭起来 ,“都怨你,老太太嘴磨豆腐,净念倒霉咒,总说掉下来掉下来,要不能掉下来吗!'呜呜'……”

“站起来试试,能不能动?”他伸出胳膊扶着我站起来。

真是母亲常嘚咕的,我那个时候“就是一个'贼皮子',经摔、扛造!”我走了几步,一见屁事儿没有,又来了精神头儿,赶忙划拉起撒在地上的那些榆树叶,又抱着树干往上爬。

“别撸了,歇歇回去吧!”三哥劝阻着。

“不行,面袋子没满就不能回!”

终于可以回家了。我俩使出来吃奶的劲儿,把两面袋子榆树叶顶上了跟我差不多一般高的闷罐车门口的地板上。这趟跑郊区线的火车,慢得跟牛车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才钻过西大桥,嘎悠到了老站货场。

又是一个没想到,它居然没停车,只是减慢了速度,怎么办?眼看着三号门都过了,再走不远就进站了,可没见过大闷罐货车能停站台上啊!莫非还是再钻霁虹桥,过松花江桥往江北去?我俩急了。

“跳车!”三哥这一次,主意来的倒是挺快,把两个袋子往下一推,人就跳下去了。我也急忙忙往下跳,哎呀!又是一个大腚墩儿,而且这一回不但摔疼了屁股,还硌疼了后脑勺,幸亏接触地面的地方没有石子儿!

“你干嘛横着跳?得顺着车的方向往斜前方跳才对呀!”

三哥来了马后炮,我哪懂啊,回家我就告了状,说他不管我,害得我摔了两个大腚墩儿,还搭上了后脑勺!没想到老爸听了吓坏了,赶紧摸我的后脑勺,连连问,“还疼不疼了?迷不迷糊?吐没吐?”

长大了,我才知道了,后脑勺那儿有一个人的命门,摔正当了,一下子就过那个世界去了!哦,以后又亲身经历过一次这样的悲剧,想一想,当年那一摔还真是万幸啊!

终于盼到出锅那一刻,母亲先抓出一个放在小盘子上,“吃吧,你挖回来的菜,你有功!馋虫子都爬出来了!”我顾不得烫,急不可耐地抓起来就咬了一口。

“妈,咋是这个味儿啊!不好吃,不好吃!”又焯又蒸的怎么还是这么又柴又艮,还有,那个味道,说苦还没有曲麻菜那么苦,咋还带着一点子药味啊,太讨厌了!我把小盘子往身后的炕桌上一放,再也不想动它了。母亲撇了我一眼,“饥困糠似蜜,饱了蜜不甜!你还是不饿,撂那吧,饿激眼了就好吃了!”

她真是太有经验了!等我出门去大院儿里,和几个发小们一顿疯跑,再回家,抓起那个剩了大半个的包子张嘴就是一大口,诶~怎么不那么难吃了,味道也好极了!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它的大名叫车前子,是中药材,怨不得有股子怪味!

湿热蒸腾的暑伏天,人只要一动弹就是一身的汗。才早晨七八点钟,大太阳就已经大发淫威了,我和王大大家的“三胖子”,这会儿已经走在了到薛家屯的城乡路上了。

就因为父亲的那句话,“薛家的谷子地边上长了不少的苋儿菜!”我和三胖子就约好了要去挖这个最好吃的家伙。这可是一个路途不短的行程。打顾乡乡社街五线公交车终点起算,到薛家屯,咋也得有二十多里地。也是为了能省郊区长途汽车的票钱,我俩不约而同非常默契地选择了走着去。

三胖子小时候指定很胖,所以大人们才叫了他胖子,他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圆圆的大脸盘儿,一双黑亮有神的大眼睛,目光炯炯。嘴唇虽薄,却有棱有角,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儿的樱桃小口。可眼下他却是又黑又瘦,颧骨突出的好像只剩了一层皮在裹着。都已经是1961年了,可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紧,粮食还是不够吃。

他十二,我十一,一人一个面袋子,再加上一根捆袋子背着用的绳子。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薛家屯的汽车站牌了,天上的大太阳悬在了头顶,那个火辣劲儿也快要把我俩烤熟了。

田野正是青纱帐。七月的薛家,是绿的世界,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田野,葱茏蓊郁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方阵,还有那头顶红樱的高粱绿海,把大地装扮得生机盎然,生气勃勃,正在给人们带来丰收在望的喜悦。

往右一看,我俩乐了。西南方下了公路不远,就是一大片谷子地。齐了我们胸口高的谷子,虽没有玉米那般挺拔,可细叶低垂,却多了几分恭顺。密实实应该有半尺长的谷穗子都已经齐刷刷地耷拉下了沉甸甸的头。

钻进谷子地,哎呀,谷子根边垄沟深处,真藏着不少苋儿菜。啃了几口随身带的车轱辘菜滾苞米面儿的菜团子,我俩迫不及待的开干了。我们把猫腰掐下来的苋儿菜,一趟一趟地摊在铺在地上的面袋子和小褂儿上,想让它们脱脱水变得轻一些。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抬头抹一把汗才猛然发现太阳啥时候变矮了,都快贴上了远处地边的大树顶了。

“呜——”,一声隐隐约约的汽笛声传进了耳朵。“不好!三胖子,都五点了,得赶快走了!“因为这个汽笛声跟圣索菲亚教堂的钟声一样,天天都在市里鸣响,太熟悉了!

我俩把已经晒的有点儿蔫巴了的苋儿菜,急急忙忙往面袋子里塞。扎紧袋子口,再把绳子绑到袋子中间,留出一个空儿,两手向后插进绳套,两条胳膊同时向斜上方一抖,就像现在的学生背的双挎书包一样,一袋子野菜就上了双肩,迈开双脚急匆匆踏上了回程路。

夕阳懒洋洋下山了,可却吝啬得连最后的一抹余晖也带走了。晚霞越来越淡,路两边的庄稼地已经成了黑黝黝的一片。我俩的胳膊被绳子勒的都不过血了,手也开始发麻了。

“歇歇再走吧!”三胖子也累得叫熊了。也顾不得了,我俩都一屁股坐在了装满野菜的袋子上。抬头仰望,是一个弯弯的小月牙,用她淡微微、青幽幽、虚乎乎的寒光笼罩着旷野。缓了口气,定了定神,我把头扭到了右边,“妈呀!”可吓坏了!一大片坟包子收入了眼帘。

“这不是到金山堡了吗!”这里可不是人待的世界,快走啊!

金山堡是老哈尔滨人一提起来就由不得心生三分畏惧的地方,哈东的荒山嘴子,哈西南的金山堡,这是当年哈尔滨最大的两片墓地。那个年代的墓地是什么样子,年轻人想都想象不出来,《聊斋》里能略知一二,可那是文言文。坟包横亘,荒冢绵延,人们直接叫坟地、义地、坟圈子。

那一个个长满野草的坟包子,还有一块块已经离拉歪斜,不知是木头的,还是石头的,也不知是立了多少年的断头残碑。离我俩歇气儿的地方就隔着一条排水沟,总共不到二十米远!

“扑啦啦——”,一只该死的老鸹,冷不丁从大杨树上飞出来,吓得我一激灵,出了一身冷汗,腿都有些发软了。我打小就爱跑小人书铺花几分钱看聊斋系列的小人书,小学二年级,就能捧着字典,边查字,边捋着看完《聊斋白话故事选》这一会儿,可是不得了了!脑子里一下子就雾迷云涌了。小人书里那些荒坟野冢,鬼火悠忽,阴风冷飒,感觉就在跟前。聂小倩、公孙九娘、连锁、小谢……那一个个在坟圈子飘来荡去的倩女怨魂,更像是随时都可能出现在面前……

我俩一句话都不敢说了,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就像是身后面真有鬼要追上来似的,一溜小跑,那绑在后背上的袋子也跟着一撅哒一撅哒地颠哒起来……

“站住!”突然一声大喝,吓得我俩七魂出了三魄半,不是女的,是个男声,是人还是鬼呀?我俩慢慢转过身来,一看,一个挺老高的壮汉上了公路,三步两步就截住了我俩。

“是不是偷掰了青苞米?!”

“我们是挖野菜的。”

“天都这么晚了,还能挖野菜?人小鬼大,把袋子里的东西都给我倒出来!”

“大叔,我们是从薛家过来的,放我俩走吧,还得赶到顾乡坐五线呢!”我俩求告着。

“不行!”

两面袋子的苋儿菜重又倒在地上,那个人还又好一顿扒拉。这一折腾,把我俩的那点儿时间全给耗没了。等精疲力尽赶到五线终点站时,末班车已经发走了。

冷冷清清,空空旷旷看不到一个人,也极少有什么车的大街上,我俩谁都不想再说一句话了。失望交织着委屈,还又增加了恐惧,肚子里更是一直都咕咕地叫着,眼泪立马就充溢了眼眶,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从顾乡到康安路,再沿着新阳路一直走,过了安红街的铁道线儿,我俩的胳膊早就让绳子勒得不过血了。等拐入了安字片那最熟悉,此刻也是最亲切的那条小街上时,借着路灯的微光,我俩远远的看到了,看到了妈妈,"妈,我回来了!"眼泪终究还是没能管住,没出息地涌了出来。

两个妈妈都同时接下来我俩肩上的袋子,“熊孩子,挖了这么多,倒是早点儿回来呀,担心死了,再不回来,都急出霍乱症了!” 又都几乎同时把自己的孩子拉到怀里……

2022年6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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