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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联丨宋和:在北京大院批评浪费粮食,16岁的我被围攻了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原题

京沪串联路




作者:宋和

(一)引言

我好像一辈子也忘不了,1966年6月13日的英语课堂,外专毕业的高材生,刚任教还不到一年的小英语老师,正在黑板上,龙飞凤舞书写着课文的重点例句时,一个男同学突然站起来,“老师,文化大革命已经如火如荼了,哈军工早都开始停课闹革命了,我们为什么还两耳不闻窗外事,学这些崇洋媚外的东西!我们要参加革命运动!

小老师被惊住了。姣美的面庞,芳容失色,两颊飞上了红晕。“啊,啊,学校还没有通知我,”她用还捏着粉笔的手背,慌乱地擦拭了一下正在抖动的嘴唇,“那,那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语毕,那双像极了电影演员谢芳的大眼睛,分明已经闪出了泪光,夹起教案低着头匆匆走出了教室。

老师说,先上到这儿,意思是还有接下来的课,可此生,我却再也没有等到这接下来的课。距离初二下学期期末结束还有一个月,自己打小就一直接受的正规课堂教育,从这一天开始,永久的画了句号,终结了!

1966年8月,伟大领袖第一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首都红卫兵代表。那以后,一场几乎把神州大地搅了个天翻地覆的革命大串联拉开了大幕。在校的初中、高中、大学生,无论是持什么不同观点的红卫兵小将们,都条条大路通北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首都。

开始还打着去北京等待检阅、去大专院校取文化大革命真经的旗号,拼命抄写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可接下来不久就变味了,最后竟变成了借此一游,畅游祖国大好河山的大旅游了。火车不要票,食宿有安排,全部都免费,真是机会难得,亘古未有。

我也去了北京,还南下去了上海。而我的串联之旅,尤其是在北京的那段经历,却让自己这大半辈子都刻骨铭心,至今也无法释怀。
 
(二)京遇

复兴门外,一个围着高墙的院落,这是北京城人民解放军军内的一所院校。呼号的西风总算盼到了能够一泄淫威,一逞肆虐的时机,张开弥天大口,无丝毫倦怠的狂吹了一夜,把大门内外那一排排枝高干壮的梧桐树,已经残存不多的枯叶,摧掠得干干净净。11月初,北京本应该还是天高气爽,舒适度宜人的晚秋。特别是时近中午,更应是艳阳高照,可此刻强劲的西风,却裹挟来满天阴云,将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层铁幕,阻住了温暖柔和的阳光对人世间的眷顾。人们提前感觉到了冬的寒意。

正是午饭时刻,我和一块儿来的同学王奇,出了宿舍一溜小跑,急忙忙进了对过小楼的大食堂。好大的一间厅堂,摆着二三十张圆桌的前方,一字排开五六个分发饭菜的窗口。透过灶房小门上挂着的半截门帘儿,我看到足有十来个头顶军帽戴着帽徽,腰系围裙的解放军战士在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盆,抬着装满热腾腾馒头的大笸箩,紧张地忙碌着。长方形白面馒头管够吃,再配一大碗还能见着三两块肉的炖白菜。承担接待任务的学校,要安排这么多人的伙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对我这样第一次出远门的小男生来说,有这样的中午饭,已经大大超出了预料,从心里往外地知足。

碗筷总归要吃饭的人自己洗。可是在窗下洗手洗碗的水泥池子旁边,我却看到了直觉着一下子捅到心底,痛不忍睹的一幕。一块块半拉坷叽的馒头,或咬的,或掰的,横七竖八被扔在水池子里;地上的水桶里,被倒掉的菜汤,仅仅才一个午饭,就已经有了大半桶,间或还能见到白菜叶夹带着的小肥肉块儿。也许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更由于有生以来那已经融入了骨髓,打下了烙印的意识,知道珍惜、懂得节俭的心弦,被猛地触动了。我呆呆地盯着那些不应该被如此暴殄的天物,整个人就像是被点了穴位似的,傻傻的定住了。

“你怎么啦?”王奇拉了我胳膊一下。

“没怎么,就是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不好受。”我指了指水池子里已经被水冲成了面糊糊的馒头。

“也真是的,太让人瞧不下眼儿了!”王奇也愤忿地说。

“我先出来一步,正碰上一个穿一身军装的红卫兵,一根筷子穿了仨馒头,一边走一边啃,一个馒头就咬了两三口,可能是嫌另一半儿沾破了皮,扬手就扔垃圾桶里了!

“别发呆了,咱管不了那么多,抓点儿紧,下午不是还要去清华抄大字报吗,还不知道公交车好不好坐呢!”王奇扯着我就走。
 
又是一个多云的夜晚。十几岁,正是沾枕头就着,不知梦为何物的年龄,可那一晚我却失眠了。躺在地上的榻榻米床垫上,眼睛却望着窗外的夜空,就是没有睡意。

半圆的月亮偶尔在云层的缝隙中,溢出冷幽幽的寒光,使周围重云翻涌的影像更显现出立体化和层次感,可也更撩动了我无法安稳下来的心绪。我想起了才刚刚过去三四年的“自然灾害”的苦日子。

好金贵的白面啊!凭粮本儿一个人一个月才供应两斤。全家八口人这十几斤面,要是蒸纯白面的馒头,用不了几次就蒸没了!最困难的1960、1961年,解决口粮不够吃,母亲用那点儿有限的白面,掺酱渣子蒸馒头,黑乎乎的难以下咽,就为了填饱肚子。经济形势稍微转好一些的1962、1963年,不再吃酱渣子了,母亲又经常用一半的包米面掺进白面蒸两合面发糕,为了能多吃几次面食。至于纯白馒头,一个月也难得吃上两次。每回端上炕桌,母亲也不让管够吃,总要再拣出几个给父亲留着下一顿、再下一顿地吃小灶……

可眼前,一回到眼前,那水池子里,垃圾桶里扔掉的一块一块的好馒头,倒掉的半桶还能看到肉的炖白菜……又浮现出来,占据了整个大脑,连着心的痛。突然想到,若是母亲她们那一辈儿的家庭主妇看到这样的情形,一定会痛心疾首拍大腿,戳他们脊梁骨大呼,“老天爷,这可是在造孽呀!”

不行!不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虽然我这个小初中生人微言轻,但也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得尽绵薄之力阻止这种行为!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劲儿,天快亮了,一个自认为特有建树的想法油然而生了。开晚饭时,去食堂吃饭的人最多,我瞅准了这个档口,早早去了食堂,不是进大厅领饭,而是守在食堂门口的洗手池子旁边,开始实施昨夜敲定的计划。
 
我俯下身子,挽起袖子,将手插进垃圾桶,从稀溜溜的剩饭菜里,把那些还没有泡散的馒头,一块一块地捞出来,又把水池子旮旯里刚被人扔掉的,都一块堆儿一字排开,像布置展品那样,摆在水池子连着墙体那一侧的窄台面上。看着已经引起了不少进进出出就餐人的注意,我挺起胸膛,“闪亮登场”了。

“红卫兵战友们,天南地北的同学们!今天我在这里摆放出的剩菜剩饭,尤其是这一块块已经成为垃圾的白馒头,想必正在引起大家的注意。”我竭力想着昨夜思考出的腹稿,“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唐诗中也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名句,都是在警醒我们一定要注意节俭,杜绝浪费。

“当我们的国家还并不富裕,城里还不能敞开吃细粮,农村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解决温饱的时候,今天,就在此时此刻,我们中的个别人,竟然如此不珍惜农民的劳动成果,把这么好的馒头弃若敝履,不加珍惜的丢进下水池,抛入垃圾桶,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浪费,它亵渎了我们红卫兵的形象!与我们红卫兵的称号格格不入!”食堂门口的人愈来愈多,围成了一个圈子,许多刚吃完饭的人也都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一开始,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紧张,可这会儿看到多数人投过来的关注目光,却完全放松了,语言表达也更加顺畅流利了。

成语有抛砖引玉,俗话有,“路不平,有人铲,理不明,有人管”的说法。然而,令人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刻,真的有人站出来,“铲路”“说理”的“玉“出现了!

“你这是在公然污蔑我们红卫兵小将!”似一滴水滴进了热油锅,又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罩着角儿一样,众人的目光,立马聚集在了一个刚刚走下食堂台阶的红卫兵身上。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腰扎一条老式的好像1955年解放军军官授军衔时扎的宽武装带。胳膊上红卫兵袖标上的小字儿,由于隔得远了点儿,看不清他是哪个省市哪个学校来的。不过看年龄肯定比我们当时大了好几岁,估计应该是已经入了大学校门的65级或前几届的大学生。

来者不善,他本来已经走下了食堂门口的三级台阶,而一见自己一语压音,引起众人关注,就又回转身一大步跨了两级台阶,站在了大门口最上面的平台上。左手叉在腰间的皮带上,摆出了“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架势,跟“李玉和”亮相似的挥动起右手:

“你引用毛主席语录,指责我们浪费粮食,是极大的犯罪,这是对我们红卫兵小将的污蔑,是在把我们红卫兵与被伟大领袖斥责的贪污犯罪分子等同一起,这是在明目张胆的篡改和歪曲最高指示!”

我真的被惊呆了!他那时起时落大幅度挥动的右臂,一副旁若无人,舍我其谁也的学生领袖样子,不但吸引了就餐人,就连食堂里为大家服务的解放军也被惊动了。此时,处于惊愕中的我,根本没来得及调整好应对的思路和语言,他又继续摇唇鼓舌地喊着一口油滑的京腔儿,给我戴上了更大的一顶高帽儿:

“你说城市吃不到细粮,说农村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这更是对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攻击,是对建国十七年来农村大好形势的根本否定!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句声音明显又高了八度。更叫人没有想到,在他旁边的几个人中,竟有了随声附和的嘶喊,

“扔几个馒头算什么事儿,站错了阶级立场,污蔑红卫兵小将,攻击文革前十七年的大好形势才是大事!

“'亲不亲,路线分',问问他,是在替谁说话,是何居心!”
   
“你,你们这是在为浪费现象开脱,是在借题发挥,是随意上纲上线儿,给革命群众扣大帽子!你……你……”

突然,我感到一阵头晕,眼前闪出了密密麻麻的金星,舌头也开始发木,脑子出现了一片空白。心里明白,昨夜一宿没睡,今天上午忙着去北大看大字报,误过了午饭,晚饭又一直没来得及去吃,一天水米未进,此时面对这个“学生领袖”的一通异端邪说,我有些承受不住了。低血糖状态,使我的手开始抽筋儿不听使唤,脚下一软,身子一歪,如果没有一直挨在我身边的王奇出手一扶,我差一点儿就倒在了地上。两个还系着围裙的解放军同志见此情景紧跑了两步,下台阶扶住了我,护着我朝宿舍楼走去。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与浪费粮食的行为作斗争,就成了立场和路线问题!就成了否定大好形势的别有用心!

“红卫兵小将随意糟蹋粮食,就可以老虎屁股摸不得吗!我自己也是红卫兵,强调节俭,斥责浪费,难道就污蔑了红卫兵小将整个革命群体!” 委屈的眼泪像阻不住的溪水,扑簌簌在两颊汨汨流淌。

“小同学,你没有错,不但没有错,而是做得非常对!”一位魁梧的大个子解放军战士扶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老家是张北的,噢,就是长城边上的县。俺那边都是山地,种点地不容易,日子过得苦哇。白面馍,庄户人一年到头家家都是个稀罕物。”

“俺是雄县的,”另一个矮个子,身体很单薄,好像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解放军战士,操着很浓重的冀中口音接上话茬,

“俺早几天就想说,怎么能这么糟践粮食,看着太叫人心疼了,还是大白馒头,要是让他们去农村看看就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那个领头辩论的,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那天刚出食堂就扔了大半个馒头的家伙!”王奇也接着愤忿地说。

 54年后,新冠疫情前的一天,我有幸又联系到了当年的小伙伴儿王奇。提起那段往事,他依旧为我打抱不平:

“那个家伙说的全是歪理,辩的全是谬论,满嘴跑火车,根本不走直溜道。就是仗着有三寸不烂之舌,颠倒是非胡说八道。也难怪把你气抽了。就怪咱那个时候还太小,十五六岁经历的太少,要是搁现在,就不会让他那么嘚瑟了!”

又回到当年,当天晚上,在食堂搞接待的唯一的一位白白净净的女军人,我还清楚记得她姓谢,是一个军医。还专门到学生住的寝室,上楼看望我,问我身体感觉怎么样,我感动极了,没出息的眼泪差点儿又掉下来。

已经是子夜了,那一晚的天竟是风清月朗,没有一丝云彩。银盘似的月亮透过南窗,用她柔和的清晖,吻抚着我脸颊的泪痕。可我的心里却依然风起云涌,无论怎样都平静不下来,脑海里总是翻腾着当天的情景。

痛定思痛,我的脑子清晰了,尽管天上云淡月明,但人世间却一直都潜藏着黒流暗涌,正应了那句俗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正如毛主席说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反思被“学生领袖”谬论压顶的一刻,自己没能更有力的与其抗争,我开始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耻辱。但就是这,却成为其后人生几十年中,一直如影随形般激励自己提升自身能力,注意积累正能量,迎战社会和身边形形色色邪恶现象的强劲精神动力。
 
(三)离沪

11月下旬的第一天,我从上海接待站安排羁旅的浦东陆家嘴,这个离黄浦江码头仅仅一里多地的一家造船厂出发,开始了此行串联的回程之旅。

“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 ,这是当时上海人的地缘价值观。沪上尽人皆知,50多年前的浦东陆家嘴,整个就是一个贫穷落后的郊区农村。从外滩延安东路码头坐轮渡,去江对面的陆家嘴渡口,一登上黄浦江东岸,映入眼帘的就是窄窄的陆家嘴路。依稀记得土路两侧,野草丛生,荒僻一片。路旁的建筑物,差不多都是一些斑驳陆离的白色泥墙,和残缺不全的青瓦建起来的简陋破旧的民宅。印象很深的一幕,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正蹲在自家门前,好像在小路的青石板上刷着什么。近前一瞅,哦,原来她正在用毛刷子刷着刀鱼表皮上的那层白膜呢。哎呀,真还是头一次看到,南方人拾掇刀鱼竟是这么个洗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语说得真不错,我不禁感叹着。

“呜——”随着一声低吼的汽笛鸣叫,我们乘坐的这艘原本是用于载货的大轮船,缓缓地离开了外滩的十六铺码头。开启了从长江口外的东海、黄海,再进入渤海辽东半岛南端大连的远洋之行。

轮船底部,原来装载货物的大统舱,现在就地铺上了凉席,一人一个躺卧的地方,成了我们这些大串联红卫兵的“卧铺”。我非常知足,这可比当时拥挤不堪,连座席底下、行李架上,卫生间里都挤满了人的火车,要舒服多了。就要坐大船过海了,好像我还是在刚刚三周岁,模模糊糊刚能记点儿事儿的时候,母亲带我回胶东老家,从大连到烟台坐过9小时,还是在夜间。而这一回,从上海到大连,船上的广播说,整个行程大约需要航行43小时,昼夜相连看海景,真的是兴奋极了!下午两三点钟,轮船经吴淞驶出了长江口,赶上了一个冬初的好天气。

瓦蓝的天空,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蔚蓝的大海,波平浪静,午后的阳光晃着辽阔的海面,就像是天公铺下的浩瀚无际与天边相接的蓝缎子,或许是织女的巧手,又给这蓝缎子锦上添花,织缀上无数波光粼粼的金片,随着徐徐拂面的微风,不断的抖动、闪烁,美得叫人咋舌。我一直待在甲板上,手扶甲板栏杆,一连两三个小时不动地方。新奇和喜悦,使我不能自已,竟没有一点儿疲惫的感觉。我恨不能将眼前这所有的景致,都一丝不落地收到心里,印在脑中。

到底是 “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船上的旅客清一色全是串联的红卫兵。这个最有希望的群体,把活力四射的蓬勃朝气,也带到了大海之上。记不得是轮船的统一安排,还是红卫兵的自发组织,一台别开生面的海上毛泽东思想文艺演出在茫茫大海之上,以天为幕,以海为台开始了。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但唱的却是同一首歌《东方红》,跳的也是同一个旋律的“忠字舞”。独唱、小合唱,男女声二重唱,还有口琴独奏……真的是海碧天蓝风送爽,一路航行一路歌。年轻真好,当时就是觉得一腔热血热乎乎在胸中奔涌。
 
都说海上观日出,是人间一难得美景,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地就从底舱爬楼梯上了甲板,可不能错过那神往已久的瞬间。然而,刚出舱门,迎面而来却是冷风飒飒,举目天空,风起云涌。浓重的云层,紧随风势,愈涌愈急,愈叠愈厚,遮天蔽日。再看大海,昨日的明媚清和,此刻已全然不再。一夜之间,海面已经由悦目的蔚蓝,变成了重墨泼染的墨绿。一起一伏的海波,涌上去的波峰也明显比昨天更高,落下去形成的波谷,也分明更宽更深。而最可怕的还是脚下的感觉。人在甲板,再也没有了平稳安定的踏实,波起波落,就跟电梯瞬间急速升起,又猛然降落一样,心忽悠一下悬起来,又忽悠一下落下去,然后再升起来,再落下去,随着波峰浪谷,此起彼伏,接连往复,无休无止。想去船尾看看,可突然间觉着,两腿好像分不开,迈不动步了,每走一步,都需要吃力的控制身子,保持住平衡,才不至于倾斜摔倒。

午饭后,我又把紧了扶梯栏杆上了甲板。发现整个轮船前后左右都在忽上忽下的浮动,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晃得更凶,颠簸得更厉害了。甲板上的人也少了许多。还坚持没离开的,也大多晕了船,像酩酊大醉后俯身呕吐的,已经比比皆是。船员手持连着长长胶皮管的高压水龙头,一次又一次地清理着甲板上的呕吐物。吃进去不久根本没消化的“盖浇饭”,米饭、小青菜,还保持着原来白花花、緑嫣嫣一清二白的本色,被高压水龙“唰、唰”地一片一片的冲进大海。

情况更严重了。船上的广播不停地循环播放着, “红卫兵同学们,因为天气原因,我们遭遇了大风,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将会迟延。请同学们尽量在舱里休息,不要到甲板上面,以免发生危险!”躺在舱里,仰望顶棚,就见悬空挂着的挎带背包,竟然跟打秋千的慢放镜头似的,忽而左,忽而右,大幅度,有规律地摆动着。按说处于最下面的底舱,应该是整个轮船最安稳的地方,可现在也没了踏实感。

平躺在铺在地下的凉席上,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出,船身在随着波浪的涌动,上下左右的颠簸、倾斜、起落。不断有人站起来,手捂着口鼻,趔趔趄趄,踉踉跄跄,一步三摇地冲向不远处的卫生间,不用说,此刻肚子里的那点儿东东,已经被胃揪肠搅,翻江倒海,正奋力冲向喉头蓄势而喷了。真得谢谢父母的遗传基因,我居然成了为数不多没有晕船的一个。难得身处如此不平凡的旅途,好奇与好胜驱使我还是时不时地登上甲板看海。

天赐良机,我终于有幸亲眼目睹,亲身体验了发狂的怒海,恣意肆虐,狰狞可怖的样子。冬的时光,昼短夜长。下午三四点钟天光已暗,大海的淫威似也升发到了极致。茫茫大海,又经由墨绿变成了浓黑,越涌越高的黑色波涛,达到极顶之巅,立时裂变成白花花的巨浪,像是发了疯的一群巨兽,借着愈刮愈强的风力,从远处一排一排、一列一列,一轮一轮咆哮呼啸着朝轮船扑过来。极目之处,满海全都是铺天翻涌的白滔雪浪。

我不禁想起来,还是小学生时爸爸领我去看的评剧《张羽煮海》。书生张羽偶遇龙王三公主琼莲,二人自结秦晋。龙王欲破其百年之好,极尽阻挠。张羽得神仙相助,用龙宫镇宫之宝,煮沸大海,逼退龙王,遂与公主得成仙缘。眼前的大海,难道又是龙王作祟,张羽愤然复用龙宫宝物煮沸的那个大海吗?!

再抬头看天,翻涌蒸腾的一团团,一簇簇,一球球的黑云,相互间撕扯聚合,云层中仿佛伸出一只无形大手,与大海的黑波白浪交相呼应。再回眸一看身处的轮船,就像是一叶扁舟,更确切的说,应该像是一片树叶,在狂风掀起的波峰浪巅上,艰难的飘摇着,挣扎着。一阵阵滔天巨浪,不断冲击着船身,扑上甲板,铆足了气力,与轮船进行着拼命殊死的搏击与较量。太震撼了!用振聋发聩个成语,根本不足以表述出我对大自然威力的瞠目叹服!深深的感悟油然而生,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此时竟然会显得如此渺小!

底舱里的人,不再那么安静了。有搭伴儿同行的,正在频繁紧张地交头接耳,但轮船嘶吼的马达声淹没了他们的声音,几个女生已经是泪眼婆娑,惊恐万状。隔我不远的一个竟哭出了声,我隐约听到,“妈呀!我怕,我好想家呀!”惶恐不安的情绪弥漫了整个船舱。我仰卧在凉席铺位上,呆呆地看着那像上了发条的落地钟摆似的,一直在不停摆动着的背包,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刚才从甲板下来时,遇见一个正在巡视的船员大叔,我上前搭讪了几句,才得知此时的大风已经超过了八级!风高浪险,海天茫茫,孤立无助,此行归途,还会平安抵达吗?

担心晕船,晚饭我基本没动。一整天爬上爬下,舱里舱外的活动,消耗了热量,透支了体力,折腾到这会儿,也是饥肠辘辘,人困马乏,真觉着累了。兴许是稍有些适应了轮船的晃动和颠簸,我反倒有了种荡在秋千上的感觉,眼皮越来越沉……

咦,啥时候天变得这么好!到底是自己的家乡,晌午的小西北风虽然很硬,可灌进鼻子和嘴里,却觉得跟南方的不一样,感觉有点儿甜丝丝的。一进家门,爸妈并没有显现出和平常有任何不一样的神情,好像他们的儿子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家一样。

“他爸,你快把熨斗子烧一烧,把这些衬衣的贴边熨熨!”正为服装厂加工外件儿,在缝纫机上忙着的母亲吩咐着。

不对呀!父亲咋没上班儿?咋还是拿那个报废了的电熨斗搁炉子上烧啊?我让王奇捎回去的那个铸铁的新熨斗呢?

在北京串联的一周,我专门去了西单百货商场。在家总是给母亲打下手,经常使用熨斗,烫熨那些正在缝制加工中的半成品,比如领口、贴边、袖头儿什么的。可家里那个熨斗使着一点儿也不合手,本来就是一个坏了线路的电熨斗,内瓤是空心儿的。放火上一烧,立马就热,热度稍微一高,一烫熨东西就容易烫糊。稍微晾晾,又散热极快,熨不了几件儿,就还得再烧。母亲叨咕着,人家老韩家掌柜的出差,从北京买回来一个,里外都是生铁铸造的,放炉子上烧,温度既不会那么高,还凉的不那么快,烧一回,能使好半天,特别是分量重,沉甸甸的大块头正好能压得住“活儿”。这样的话她叨咕过好几次。

那时候的北京西单商场就是一处老旧的二层小楼。在二楼拐弯的一处柜台上,我看到了这个在哈尔滨根本买不到的东西,花了三块八毛钱。我把它交给了不想再南下的王奇,托他捎回哈尔滨交给母亲。

可这会儿父亲咋还在用那个旧的呢?王奇早就应该到家了呀!我正要问一问的当候儿,突然间,刺耳的麦克风吱吱的叫起来,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才知道刚才是南柯一梦,只不过不是在“大槐安国”,而是在黄海之上。“红卫兵同学们,我们的船将于22点30分,到达本次旅途的目的地,大连港。请同学们携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船。”

终于平安抵达了!原本43个小时的航程,却整整漂了55个小时,太不容易了!船舱里一阵躁动和兴奋,有的人甚至高兴得呼喊了起来。
 
(四)还家

离开上海港时,还是花红柳绿,码头上的花池子里,盛开的红玫瑰还在微风中频频点头,向我们告别。可当我们在两天后的半夜十一点走出底舱,踏上已经停靠在大连港码头的轮船甲板,等待依序下船时,却发现甲板上已经结出了一层薄冰,不少穿着塑料底鞋的人,都是一呲一滑地才走下了舷梯。

12月1日上午,我总算回到了家。十五天的串联之旅,终于画上了句号。当时的回顾总结,自己收获了“四个一”,这“四个一”让我终生难忘——

经受了人生与社会、政治风云的洗礼;
经受了大自然恩赐的狂风巨浪的考验;
经受了两只耳朵被冻掉一层皮的痛楚;
经受了被一身虱子肆无忌惮咬噬的奇痒。

大连陆地的那两天,正遇上整个东北地区降温,回到家双耳就冻得肿起来,不几天就生生脱下了一层皮;一条蓝条绒的“灯笼”裤子,整整十五天没能脱下过,都是连打连身就地轱辘着睡,根本不要侈谈淋浴洗澡。不管怎样,总算是平平安安的回来了,爸妈高兴的不行,“儿行千里母担忧”,毕竟刚16岁,又第一次出远门走的这么远,能不惦念嘛!尤其忘不了母亲还特别夸了我,说我心细,又没告诉过你,就给买回来了。“手巧不如家什妙”啊!哦,原来是那个大铁熨斗,她使的那个顺手啊,可算称心如意了。

我的串联伴侣,同学王奇,50多年后提到那个铁家伙,还没忘抱怨我一回,“那个铁块子,真的是很重,是连着铁把手焊在一起的。我背的书包又太小,根本放不下它。

“临离开北京我买了一些大柿子,装满了书包,大铁烙铁只能用手拎着了。偏偏哈尔滨那几天已经是滴水成冰,冷得要命,我又穿着单衣,没有手套,只能把报纸包在烙铁把手上,用手提拉着,这只手要冻僵了,再换另一只手。从哈站到家这半个多小时的路,可把我冻坏了,折腾惨了”……

想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词,“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2022年5月于纽约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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