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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夏春元:看游行去,革命年代的嘉年华
原题
流年琐忆
看游行去
排列整齐的方阵在大街上次第行进;成群的飞机从远处天空呼啸而来转瞬间又绝尘而去;不同种类的大型武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辉斑……
阅兵长龙后面是热闹纷繁的群众游行。人们簇拥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车且歌且舞鱼贯而过……
坐在电视机前看游行,许多画面会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笔者虽身处小城,但半生中也曾亲历过形形色色的游行活动。而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在“文革”时期的群众大游行了。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运动的烈焰已成燎原之势。众多派别为了展示在武斗中的威势,纷纷用游行的形式全副武装地亮相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
城市里的工人“造反团”手持长矛大刀威风凌凌站在无蓬大卡车上招摇过市;不甘寂寞的乡下农民也人人手握三齿镐头,成为进城游行队伍中的另类风景。
这样的画风至今留存在脑海中且常常被激活复映。
后来,随着领袖一声号令,全国各地纷纷建起了“革命委员会”,每当各省建立这样的“革委会”时,省府都要组织了更加声势浩大的群众庆祝游行活动。
记得在当时我所在的省会主要街道中山路和解放路,同样喧闹无比地进行了这样规模宏大的游行的庆典。
尚属孩提时代的我和小伙伴们当然不会错过这家门口的大热闹。
“快走哇,看游行去!”!小伙伴们听到大街上越来越响的锣鼓声时,像被猎人追杀的兔子似的飞一般向大街上狂奔而去。
彼时的大街上已是人头攒动喧嚣一片,用当年的流行俗语“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
大街上已经禁行一切生活车辆。街道两边店铺全都关门打烊。聚集在街道两旁围观的人群早已成摩肩接踵之势。
街边电线杆子上悬挂的高音喇叭里大声宣读着本次游行的伟大主题。
当听到喇叭里高声宣布游行开始时,所有人瞬间亢奋起来。
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和扩音器中的大声解说混为一团,震耳欲聋。
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窜去,大呼小叫地招呼着自己的同伴。各式花车的加入使得游行的视听效果陡然升级。花车上站着的样板戏人物造型尤其抢眼。
游行的队伍以省城的机关单位、学校和企业人员为主。纷至沓来的每一组人群都竭力展示着自家才艺的独门绝活。
路上游行和路边围观的人热情爆棚,每人都兴奋得一如中了头彩。每当游行队伍行进一小段路程,人们的脚步就要放缓下来,由其中一部分人向观众炫出富有技巧性的各种杂耍节目,如舞狮舞龙、花式打鼓或“二鬼摔跤”之类,引得围观群众阵阵击掌叫好。此刻,游行者和围观者同时沉浸在互动娱乐的高潮中。至于本次游行的重大意义是不是早被抛到了南太平洋的爪哇国里不得而知。
游行队伍里响动最大的要数放“三眼炮”的“工人老大哥”了。“三眼炮”超大的声浪远远传来便震得人们肝儿颤。只见他们一拨人坐在行进的车上负责给炮筒填装火药,另一拨徒步的人手持炮筒点火燃放。
三眼炮的炮孔里“咝咝”地喷着火信。路边的女人们别过脸儿去捂着耳朵看不出是期待还是无奈。但见她们个个呲牙咧嘴地承受着那声声巨响。
那些臭小子们显得尤其兴奋,他们追着这拨放炮的大人们一程又一程。
跟大红大绿扭秧歌的队伍相比,感觉更受欢迎的是洋鼓洋号的游行团队。仅那身雪白的西式制服和那位舞动着指挥棒神气活现的鼓乐队指挥,就足以引人瞩目。再加上那节奏鲜明铿锵有力的声声鼓乐,使得平日少有娱乐生活的人们尽情地享受了一把。
想来也怪,以后的日子里虽然也见过各式的游行庆典,但好像再也没有看到如此热闹非凡的群众大游行了。
后来,常态下的各种中小型庆祝游行仍然时有所见。
每逢重大节日或有什么重要社会事件发生,都会伴有动员全民举行的大游行举动。
我真正直接参与到游行活动中是上了中学以后的事儿。
那年月,领袖的任何被突然公开的话语都属于“最新最高指示”。这样的指示甫一上市,民众都会以游行欢庆相接应。
在学校,上级的紧急通知常常在下午临近放学的时候发布。此时,教室里的小喇叭和操场上的大喇叭同时响起:今天晚上八点有重要广播,届时全体师生到校集体收听不准迟到!
依据过往经验,大家立马会猜到接下来将上演的戏码。
晚饭后返校的各班同学们规规矩矩坐在课桌后面,静听挂在教室墙上的小音箱里播出的重要声音。
最新最高指示的发布会迅速引发全城的骚动。远处的街上从不同方位开始传来并渐次增大阵阵锣鼓声。
全体在校师生自是不敢稍有怠慢,大家立马行动起来,拿锣的抬鼓的扛旗的……
一通忙乱后,游行的队伍便组织就绪。紧接着,长长的游行队伍裹夹着锣鼓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融入了茫茫夜色。
月明星稀。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游行队伍里,一边手握小红书高喊着“庆祝”、“万岁”一类口号,内心激荡着集体主义豪情。
此时,各个单位和学校的游行队伍从四面八方开始向着市区中心的广场地带汇集。中心广场的人越聚越多。并不相识的同城干部、工人、学生等彼此开始竞赛锣鼓声和口号声的分贝。那一刻,人们一定是同时体验了一种风云际会功德圆满的感觉。
游行结束,偃旗息鼓。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切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
此后多年,这种因对接“最高指示”而披星戴月全城大游行的壮举逐渐减少直到消失。
以纪念、庆祝、示威等为目的在大街上结队而行谓之游行。
广义而言,在游行的概念里除了庆祝型游行、示威型游行之外,还应该包括另外一种类型的游行即“游街”。
我以为,游街应该是游行的另类形式或者说是涵盖于游行大概念中的一个变种。
实际上,如果说游行一般是用于官宣式的庆典或用于某些群体表达某种诉求的话,游街就是用于惩罚性的“示众”了,所以它是一个贬义词,是一种被动行为,其全称又叫“游街示众”。
大运动的高潮期,被称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即“走资派”的那些人统统被“拉下马”来转入被“批倒斗臭”的模式。这些“地、富、反、坏、右” 即所谓“黑五类”,除了要在各种批斗会上要接受批判斗争外,通常都还要接受被游街示众的惩罚,这也是当时社会上一种颇为盛行的“革命行动”。
看游街和看游行完全是不同的一种心理感受。那年头我经常跑到街上直视“走资派”或 “黑五类”被游街的鲜活场面。
一次,模糊记得是在一个燥热的午后,一场游街就发生在离家并不很远的大街上。
跑去看时,游街的人流正由远及近缓缓走来。
队伍里混杂着稀疏的锣鼓声。摇摇晃晃移动的是一大溜儿在阳光下格外引人瞩目白色高帽子。
随着游街队伍的走近,被游街的人看得越来越清晰:被游街者大概有十来个人的样子,凭直觉能看出那是一些官居高位的人。他们头上戴着用白纸做的圆锥体高帽子,每人胸前都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子。他们有的脸上还被涂抹着红一块黑一块的墨水。高帽和胸牌上书写着他们被用红笔打了叉的名字和被认定的罪名。
在人们眼中这些人就是已被确定为“坏人”的“走资派”。
他们有的脖子上挂着鼓,有的手里分别拿着锣、嚓一类打击乐器。
他们一面走,一面敲击着手里的那些家伙,每敲打一下都要高声辱骂自己一句:“我是牛鬼蛇神!”“我罪该万死!”
“牛鬼蛇神”和“罪该万死”是运动中最常听到和看到的两句口号。
“牛鬼蛇神”们自辱的咒骂必须不断重复,否则会当场受到严厉呵斥甚至殴打。高高的白帽子和稀稀落落的锣鼓声如同出殡一样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整个场面看上去既令人新奇惊诧又感觉滑稽可乐。
那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一些人原来可以这样对待另一些人,也见识了锣鼓这类玩意儿除了用于游行庆典外还具有这等功能。
在游街者后面是长长的“造反派”的群众队伍。人们举着三角小旗愤怒地呼喊着最时兴的口号。
在后来的阅历中,我还得知戴高帽批斗游街并非那个时期的首创,而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一个既有传承。早年间的斗地主时也是如此而行的。
纸糊的高帽子,其高度似乎并没有特定标准,完全是随机性的,它只与游行组织者对该次行动的热情程度有关。
为了不使高帽被户外的风吹倒吹坏,除了制作时需要一份认真而执着的匠心外,还要用线绳把它牢牢地系在游街者的头上,从而确保游街行动的圆满成功。
也许是出于快捷实用,曾见过有的高帽制作人就地取材,把废纸篓倒过来糊制成高帽后直接扣在游街者的头上。
在运动最初的几年,对被指定为“牛鬼蛇神”的“走资派”批斗之后拉出去游街示众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它遍及全国城乡,如同今天的许多人饭局之后去K歌一样成龙配套。
游街示众的方式,当时用的另一个词叫“游斗”,就是边游街边批斗的意思。此法在后来打击各种反革命罪犯的公审大会后得到广泛应用。
如果是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一般不会再用戴高帽的形式了,或许觉得有点儿过于“三俗”了吧。典型的装束是要在死囚犯后脖领子里插的一只箭型的锐角朝上的牌子,牌子上同样显示出罪犯用红笔打了大叉的名字。我想,这应该同样是继承了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另一支脉。
游街,除了行走的“走游”之外还有乘车的“车游”。
经常能看到游街者被五花大绑立在无篷卡车上面,在一片高喊着“打倒……”的口号中呼啸而过。
这种“车游”的创意和庆典游行中的彩车发明者是否同出一人无从考证。
“车游”似乎多用于刑事犯。行刑的车队通常会缓缓驶过城区的主要街道。这种行刑的“车游”虽然不再敲打锣鼓,但高音喇叭还是少不了的。其用途是要播放短促有力惊心动魄的口号。
受到“车游”惊扰的市民们或驻足路边默然围观,或打开窗户像惊弓之鸟一样探头张望。有时候偶尔还能看到某个死刑犯居然还转过头来与路人对视,脸上露出怪异的笑。
多年来,庆典游行和阅兵游行一直延续不断,每逢“大日子”,群体性欢动街头的游行往往会如期而至,人们对这样的街头大秀毫不陌生。
民间自发式的游行实际上更接近游行的本原,或者宣泄某种情绪,或者表达某种诉求,而像某些外国那种节日嘉年华式的纯为寻欢作乐搞的街头游行并不多见。
但是游街性质的游行在“改开”后被我国正式立法彻底予以取缔。
对于游行,不管是围观也好参与也罢,少儿时代那种看游行的热情和兴奋是真的找不回来了。
有时候想,从生命体验的角度来说,没有直接目睹或参与过一次游行,是不是也属于一种人生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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