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本文作者
郭爱平，祖籍四川成都，生于武汉，1969年元月下放湖北天门，之后当过工人，图书馆员，科技情报资料馆员。1993年曾在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CHUH公共图书馆当访问学者。2000年再次来美，现居美国北卡。
原题
瑞克其人
作者注：瑞克感染新冠，7月8日这天走了。我也正在感染中，心情很沉重。
人生有如大海，潮涨潮落，苦乐尽在其中
瑞克是我的铁杆哥们，我们认识很有些年头了，我的中国朋友们喊他“老瑞”。我和瑞克是同时代人，经历却大不相同。他出生的那年他老爸在朝鲜跟中国打仗，我出生的时候全国人民都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国野心狼！”70年代的瑞克是美国的嬉皮士，叛逆不羁，什么都敢尝试，什么出格的事情都要去做，留长发留大胡子穿奇装异服，呼朋唤友泡酒吧泡妞听摇滚抽大麻，反政府反总统反越战反对一切。70年代的我是下乡知青，后来返城当工人，什么都不敢做什么也不能做，连读一本外国名著都藏着掖着偷偷摸摸像在做贼，只能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天天唱语录歌听八个样板戏。瑞克和我曾经在同一个大型连锁超市上班，那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份正式工作。第一天跟他见面的时候，我在公司上班还不到三个月，他则从另一家分公司调来当部门经理。我问他：Are you new？（你是新来的？）他则回答：No，I am not！（哪里，我是老江湖了！）后来我们总是为这初次见面的交谈大笑不止，瑞克说我当时极力表现出非常老练而且工作经历很成熟的样子，并且还想给新手上路的他一些职业性指导，用他的话说：很搞笑但是很可爱！（So funny but cute!）
菜鸟和老江湖
和瑞克逐渐熟悉以后，我们的话题也越来越多。关于中国，瑞克知道的还真是不少，第一次跟他有比较深入的交谈，他就问了我很多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问题，这确实很让我吃惊。美国人特别是美国的普通老百姓不大关心除了美国以外任何其他国家的事，尤其在我住的美国小镇，中国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国度，他们所知道的中国就是沃尔玛里各种廉价的Made in China以及中国的功夫片和中国餐馆。瑞克很有幽默感，说起话来非常风趣，总是逗得我捧腹大笑。当我跟他说1966年中国文革期间，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免费乘坐火车全国大串联，很多人乘机去了许多旅游胜地。瑞克说：噢听上去真不错！免费旅游？真希望我也有这样的机会！这种事在美国绝对不会发生！门都没有！（No Way！）我又告诉他，后来城里的年轻人实在太多而且都没有工作，于是伟大领袖巨手一挥，几百万知识青年都上山下乡当了农民。每天干农活十几个小时没有工资，有时连饭都吃不饱。瑞克说：噢我那时候正忙着谈恋爱，女朋友一茬接一茬地换，有时候一天十几个小时马不停蹄约会泡酒吧听摇滚乐跳舞。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没有工资？这种事在美国绝对不会发生！门都没有！（No Way！）瑞克的父母都是军人，二战时他父亲在美国空军服役，后来又参加过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先是和中国人并肩作战，后来又和中国人打得不可开交。瑞克说小时候他们兄弟几个的床头都有一个行军背包，里面装着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只要父亲的换防命令下达，他们全家人就要分分钟开拔。所以瑞克读小学和中学期间，在一个学校最长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一年以上。看见我仍然和小学同学邻居发小保持着地久天长的友谊，他发自内心由衷地羡慕。美国的学校没有统一教材，瑞克每转学一次，就要熟悉新的教材，所以他总是班上最差的学生。由于有太多的战争阴影，瑞克的父亲经常酗酒，郁郁寡欢，52岁就去世了，去世时他的军衔已经很高。瑞克说他父亲突然脑溢血去世，那天正好是美国独立日，加上又是长周末，殡仪馆休息不上班，遗体告别和安葬仪式直到4天后才能举行。所以每当7月4号美国独立日的时候，瑞克就会说：那一年的7月4日真是不堪回首啊！瑞克的父亲后来被安葬在位于维吉尼亚州的美国国家军人公墓。（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我告诉瑞克我父亲二战时也在中国空军，在蒋介石的专机上服役过，还在美国“空军一号”上为当时来华的美国副总统华莱士专机导航，并且与华莱士副总统在兰州机场有过合影，可惜照片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毁掉了。瑞克说他的父亲也曾在“空军一号”上服役，他说：我们的父辈们是战友，他们都为反法西斯战斗过！为了能找到我的父亲与美国副总统华莱士的合影照片，瑞克在网上查找，打电话到华莱士副总统图书馆询问，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那张照片。公司举办的“夏威夷日”活动，员工都要求穿夏威夷衬衫
像许多美国人一样，瑞克喜欢留大胡子，从年轻时一直留到年长，胡子每天要精心打理，现在头发胡子都白了，看上去一大把年纪的样子。一次我和瑞克去餐馆吃早饭，结完账以后他说去一下洗手间，要我等他。服务生看见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于是过来问我：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老爸呢？（where is your daddy？）瑞克从洗手间出来后，我笑眯眯地告诉他服务生以为他是我的爹地，他沮丧地说：太糟了！（Oh shit!）瑞克蛮讲究形象，胡子头发总是修整得一丝不苟。他后脑勺有点谢顶，所以总是仔细地用前面的头发将谢顶的那一小块遮住，还要抹上发胶。有次瑞克去理发，那个美女理发师不知为什么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把头发弄好，回家后他越看越不顺眼，一怒之下索性把头发全部剪光，整出了一个大光头。瑞克上过两年艺术学院学美术，年轻时还正儿八经参加过一次画展，好像一幅油画还得到过鼓励奖项之类。可是他后来的工作与艺术丝毫不搭界，在美国的食品超市一干几十年，都没考虑过换工种。他的艺术才华就用在了做水果花篮，雕刻万圣节的南瓜灯上了，而他自己也乐此不疲，一点不求上进的样子。有次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去报纸杂志当个美术编辑，英雄也有用武之地。他告诉我说他当初学美术只是爱好而已，并不想以此谋生。他还真在某美术杂志编辑部坐过几天办公室，后来觉得实在太乏味，每天看见的就是那几个人，看稿也看得非常无聊。因此他总结出：他最不适合的工作就是坐办公室，坐在办公室里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会打瞌睡。而在超市工作，天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客，看见的都是鲜活的面孔，跟不同的人聊天，听见的都是各地不同的新闻。从市井小民到美国总统，小人物大人物都要吃饭，吃饭就要去超市买食品。在华盛顿地区的超市工作时，当时的美国总统克林顿的夫人希拉里就去过他工作的超市购物，那天超市里里外外都是便衣警察和保镖，第一夫人在超市里随意走动，超市经理紧张得浑身冒汗。瑞克还跟一个参与过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水门事件”的哥们有过交情，他说那哥们真是无辜，头一天还在白宫进进出出，后一天他的上司被炒鱿鱼，他也莫名其妙跟着失业，而且再也找不到工作了。那哥们跟瑞克诉苦说：“天地良心，我真的什么都不晓得呀！”
瑞克最喜欢的体育运动是棒球，棒球是美国人热爱的三大球之一。他曾当过十几年的业余棒球教练，训练6到7岁的小男孩打棒球。瑞克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在他的教练生涯中，他曾经带过的一个男孩朗尼进了美国职业联赛球队，当上了职业棒球队员，而且排名还挺靠前。每年的棒球赛季开始后，瑞克就会定格在电视机前观看朗尼所在的球队比赛，只要朗尼出场，他必定两眼放光不停念叨：嘿！这是我的队伍！（Hey! this is my boy！）如果朗尼所在的球队赢了，他就手舞足蹈地说：干得好！（Good Job！）如果输了，他就骂骂咧咧：他妈的臭球，真他妈臭！（Bull shit！）我对棒球比赛的复杂规则根本搞不清楚，看现场比赛的时候，只看见那些孩子们满场飞奔，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那么快，而观众大声叫好的时候，我也不晓得好在哪里。瑞克不厌其烦跟我解释过很多次，什么一垒二垒三垒，什么本垒打全垒打（Home Run），听得我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越听越糊涂。他看比赛的时候，自然会忍不住点评一番，而我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总得装模作样哼哼哈哈应付他一下。瑞克倒是善解人意，他晓得我根本就听不懂他的精彩点评，就跟我说：我晓得你不是懂球帝，你就配合我一下，偶尔说上一句：好！真棒！（Good！great！！）或者说：太糟了，真臭！（Bad，bad，real bad！！）但我经常领会精神不到位，该说“臭，真臭！”的时候大喊一声“Good，great！！”瑞克总会满怀狐疑地看着我说：我觉得你是故意滴！（You did mean it!)瑞克是个天文爱好者，尤其喜欢观星象，为此他专门备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星移斗转，月圆月缺，什么时候有流星雨，他都非常清楚。繁星满天的晚上，他常常会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这是XX星座，这个时候它距离地球最近，特别明亮，但是不久它就会慢慢离开了，现在是观察它的最好时机。我看着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都在眨眼睛，觉得它们都长得一个样子，瑞克却能准确地指出星座的方位名称，什么时候它们靠近地球，什么时候离开，他都如数家珍。他总是要拉着我看流星雨，说是XX流星雨好几十年才会出现一次，这次不看也许这辈子都捞不到机会再看了。我说我才不会熬夜等到半夜两点或者凌晨4点爬起来去看流星雨，我要睡瞌睡，他总是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人真是太不可救药了！（Oh man，you suck！）瑞克还有一个爱好就是钓鱼，他有全套的钓鱼工具，长的短的各式钓竿，装鱼的大桶，装鱼饵的小桶，还有冷藏箱，弄得十分专业的样子。住在海边自然得天独厚，想去钓鱼很方便。他每次全副武装去钓鱼却总是空手而归，我从来没见过他带回来一条鱼，鱼饵倒是买了不少，买鱼饵的钱足够买很多鱼了。有次我和他一起去钓鱼，不到半个小时我就钓上来一条将近两斤重的石斑鱼，他打量了一下然后说不行不行鱼太小了，这么小的鱼要放回海里去才好，这样才能保持海里的生态平衡。我这才晓得，原来瑞克钓上来的鱼又都被他放回海里去了，他把鱼放回海中嘴里还念念有词：Nemo快快游回去找你爹地，下次千万莫要贪吃了！
钓鱼技术虽不怎么的，装备却很精良
看看我放长线钓大鱼
瑞克跟我一起去过武汉，他对武汉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除了人还是人，到处人潮汹涌。而在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中，他觉得他是唯一的白人，这种感觉使得他很紧张，瑞克自嘲说自己是乡下人进了城。说他在武汉一天见到的人比他一生中见到的人还要多。瑞克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美国人。他说在华盛顿每年的7月4日美国国庆节白宫大草坪上看国庆放烟火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多人，“而且也就是那么几个小时，人群很快就会散去，武汉的人流，一周7天每天24小时（24/7）没日没夜永无止息！”瑞克惊叹：“Never！”瑞克块头庞大，6英尺高，体重将近240磅。在武汉时逛商场，正好碰上国庆节大减价，有一套西服颜色质地样式都不错，瑞克看上了，要商场服务员给他拿一套最大号的。小姑娘里三层外三层登高爬低总算找到了最大尺码的，瑞克好不容易把两条胳膊伸进去，而扣子怎么使劲拽也扣不上去。(流汗擦汗)
正在汉口珞珈山街珞园玩的这个小男孩好无辜无奈呀......额滴神，咱美国的麦当劳到了中国规模居然这么大，有三层楼瑞克是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他喜欢小动物小飞鸟，总会去买花生坚果来喂小松鼠。门前屋后的小松鼠们只要看见他开车回来都会从树上飞奔下来齐刷刷等在门口，他一边撒花生一边跟小松鼠说话：伙计们，饿了吧？莫急莫急，都有份都有份，嘿，你这家伙一次只能拿一颗哈，一次想搞三颗你能搞定吗？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美国人根深蒂固有保护动物的观念，瑞克也不例外。有次我在院子里发现一只小乌龟，很想留下来养着，瑞克义正词严地说：离乌龟远点！他是自由的！（Leave the turtle alone！turtle goes FREE！）这使我想起初来美国，看见松鼠，鹿，熊，还有大雁，野鸭，觉得非常惊讶，美国的小动物都是不怕人的，这些动物们与人和平共处，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我一个朋友在加拿大，是个美食家，最喜欢野味。刚去加拿大时，他还真去逮过野鸭吃。后来他说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他说那些野鸭根本就不防范，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想到人会去逮杀它们，它们信任人，觉得人是不会伤害它们的。朋友说他现在下不了手了。我的英语原本就不算好，很多时候瑞克谈的许多话题我会满头雾水一知半解，比如棒球赛，比如天文星座，比如欧洲古代的许多战争，这些都是他感兴趣的。而瑞克许多即兴的美国式幽默笑话我更是不得要领，这让他很扫兴：You never get my jokes！他经常会这样说。客厅的沙发上有一个大熊猫枕头，有时他会诙谐地说：算了，我还是去跟熊猫说吧，那样比较靠谱！Hi，panda, listen……但有趣的是，瑞克和我争论的时候，他却从来没赢过，我总是完胜。中国人善于绕，我绕来绕去就把瑞克绕糊涂了，然后他就莫名其妙败下阵来。瑞克总是开玩笑地说：我跟你说话你总是说没听懂，你是真不懂啊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有时他还会说：你的英语要是更好一点，你也可以去当律师了。（因为女儿是律师，所以他说“也”。）
德州牛仔改种草
瑞克喜欢喝酒，我天生就有酒量，我们都可以归入“酒仙”一类。我跟他说过我小时候把爸爸的葡萄酒当成糖水喝完的故事，他说他十几岁时也经常偷喝他父亲的酒。他说，每次他偷喝他父亲的酒后，就倒回酒瓶等量的水。他父亲起初还没发觉，只是越到后来，酒的味道越淡，最后几乎成了水，事情终于败露了，哈哈！瑞克还会一点简单的调酒，有时候他会给我调一杯马提尼，或者玛格瑞特，颜色口感都不错。他自己则只喝加冰块的威士忌。经常喝酒当然不是什么好习惯，所以瑞克想要喝酒总是需要找到一些借口。他能找到的借口真是五花八门：今天心情特别好，喝一杯吧！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喝一杯吧！今天上班特别累，喝一杯吧！今天是周末，喝一杯吧！今天太平常了，需要制造一点气氛，喝一杯吧！今天……喝一杯吧！喝一杯吧！瑞克喝酒后特别善谈，酒过三巡就开始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流行音乐歌星影星包罗万象无所不谈。他的开场白总是：你晓得么？你猜猜怎么了？我告诉你吧！（You know what? Guess what? I tell you what!）如果电视上正好有音乐播放，他还会随着音乐手舞足蹈载歌载舞，他个头虽然大，节奏感却非常好，舞步十分到位，有时候还会边扭边做鬼脸。
瑞克跟我一样，也是个吃货，听说有好吃的就会两眼放光。炸鸡意大利面苹果派样样都是他的最爱，他还说他喜欢中国饭。我告诉他所有美国的中餐馆做的都不是中国饭，是专门哄美国人的，是American Chinese Food(美式中餐），那些什么左宗鸡，鸡捞面，酸辣汤，幸运饼干，我在中国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吃了。瑞克问为什么中国餐馆不做地道的中餐涅？我说地道的中国菜美国人一般是不会吃的，比如猪蹄汤，比如鸡爪子，比如烧全鱼，比如炒肥肠，更比如把人辣的舌头都要掉出来的四川麻辣火锅，夫妻肺片，还有臭名昭著的皮蛋，美国人叫“千年蛋”（thousand years old egg),你们听见这些眼睛都会发直，会去吃吗？瑞克斩钉截铁的说：绝对不会！他说真搞不懂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吃带刺的鱼，连皮的肉，臭烘烘的皮蛋，除了骨头就是一层皮基本没有内容的鸡爪子？瑞克和我几乎是前后脚到北卡的：2000年3月我来到北卡小镇，一住就是十六个春秋。瑞克1998年动了一次大手术，肺部被切掉了五分之一。给瑞克动手术的犹太人医生警告他说，如果他还想活下去首先就要戒烟，然后要搬到空气比较好的地方。（美国首都华盛顿居然被美国人认为是空气不好的地方，这让从中国来的我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于是，瑞克听从医生的话戒掉了烟，1999年10月从华盛顿搬到了北卡这个靠海的小镇，比我早来6个月。人生有许多的巧合，我从地球的另一端不远万里来到美国，认识了瑞克并且和这个美国佬结成了死党，成了无话不谈的铁杆朋友。中国人常说：同船过渡五百年修；佛则曰：前世500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如此这般算来，我和瑞克的这份铁哥们友情大概总得修上好几千年吧？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套用一句用得极其滥俗的话：且行且珍惜！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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