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主义的变异毒株我居住弗吉尼亚州二十年,看着本州政治调色板的变化。我都几乎忘记弗吉尼亚州当年曾脱离联邦加入南方阵营,州府里士满(Richmond)曾是南方邦联首都,南军名将罗伯特•李将军(Robert Edward Lee)就是本州人。夏洛茨维尔市集会名为“团结右翼”捍卫李将军塑像不被拆移。故此五花八门的三K党、新纳粹、反犹主义者、白人至上主义者从各地来此啸聚,如同雨后拱出腐草的白菌。为何过去感受不到这些菌类的存在?只缘南北冲突这段远去的历史,还拖曳着悠长影子。 十八世纪西部大开发,国会1787年通过《西北条例》,确保西部新领地必须实行共和制,不得蓄奴和强迫劳动。故此东北部工业地区以及禁止蓄奴的中西部被称为“自由州”;而南方蓄奴州并非铁板一块,南部偏北地区,如马里兰、特拉华、密苏里、肯德基几个州虽未废奴,但蓄奴不普遍,内战时都没有加入南方阵营。更南的黑土带种植棉花利润丰厚,因而广泛依赖奴隶。但人性都向往自由,黑奴北逃者络绎不绝。渐地合众国政治版图生变,蓄奴州话语权被削弱,国会通过多项法案都不利于南方。及至林肯当选总统,以和平手段终结奴隶制,鼓励经济补偿庄园主以换取奴隶迁往自由州。愤怒的南方蓄奴州宣布脱离联邦,成立“美利坚联盟国”,并武装总动员对抗联邦。南北战争过程不必细述。战后通过《美国宪法第十三修正案》,全面废止蓄奴;1868年通过《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保障公民权利;1870年通过《美国宪法第十五修正案》,保证黑人男性(不包括女性黑人)投票权利。这相当于价值观念和法制意义上的第二次建国。亦如百川融汇成巨流,湖泊容纳不下,终须劈开丛山奔向大海,河岸之曲折陡峭在所难免。内战后为抚平伤痕,联邦政策以宽宥为先,避免过多干预南方地方事务。南方保守势力卷土重来,通过种族隔离《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1896年最高法院对普莱西案裁决“隔离但平等”(Separate but equal)不违宪,这一耻辱判决,实系出于安抚南方各州的政治考量。于是奴隶解放了,平等却欠奉。好比摘下镣铐,却熔铸为烙铁,隔离与歧视成了新的烙印图案。美式英语有个词Solid South,意为“顽固的南方”,指的是深南部(Deep South)诸州。顽石被水滴贯穿或被激流割碎,它还是石头。南北战争主要战场在南方,估计30%南方白人青壮男性死亡,这一集体记忆会延续好多代。南方政客争取选票都诉诸所谓“挥舞血衣”,更离不开煽情的种族矛盾。绝大多数南部草根白人,在现实生活中都善良和好相处,但到了特定话题,却易产生“茧房效应”,就是观点相同的人抱团缠绕,摩擦生热。如果不和茧房主流站在一起,便是异化和被排斥的“他者”。
最高法院敲响木棰被嗜血群蝇盯上的纽约时报并未退缩,亦无退缩余地,上诉最高法院已是唯一选择。报社请出一尊泰斗——哥伦比亚大学法学教授韦克斯勒(Herbert Wechsler)。他执教45年,桃李满门。不久前离世的女性最高法院大法官金斯伯格(Ruth Ginsburg)就是他的学生。二战后韦克斯勒代表美国在国际法庭审讯战犯,而后长期任美国法学会总监。然而,让他臻达事业巅峰的还是这宗“苏利文案”。最高法院接受上诉案件比例很低,上诉方必须有吃重砝码足以改变司法天枰。韦克斯勒法理之精细,逻辑之严谨,使得此案铸入法典,产生跨越世纪之深刻影响。他的上诉陈述书立论要点如下——宪法赋予人民出版、言论、集会与宗教自由,当然包括舆论监督政府官员的权利,这种监督言论,即使有错误和未经核实,亦仅为一种意见,而意见并非诽谤。新闻舆论是人民监督与抨击政府不可让渡的宪法权利。恰恰相反,在民主体系下,政府与官员并没有监督与抨击人民的权力;如果我们国家需要监管言论的话,应该是舆论监管政府,而不是政府监管舆论。结果最高法院全盘接受韦克斯勒法理论点,以9:0一致判决苏利文败诉。撰写裁决书的布伦南大法官据此创下著名的司法术语“犯错的权利(Right to be wrong)”。同时最高法院确立了以下原则——对政府行为的监管,是共和体制基石。没有任何律条可以限制出版物对政府官员公职行为的批判。良好动机与对事实准确或失真的描述,不得列为恶意诽谤。探讨公众事务应该无拘无束和广泛公开,即便是猛烈、刻薄、对政府及官员造成不快的锋利抨击。公众人物有责任承担任何舆论责难与批评。否则,所有抨击政府的言行都可能被视为对政府官员的个人诽谤。任何对政府官员公职行为的批评,且不论对错,都不得向公民提诉索赔实际与精神损失费;宪法不允许任何法庭以诽谤之名裁决金钱赔偿予政府官员。历史叙事并非总以正面人物的脸谱为插图,这宗公案进入国家记忆的不是韦克斯勒,而是苏利文。他成了连缀现代史不同章节的惨白标签。从那以后,新闻界愈加不忌惮权力,那些“上升的声音”蔚为洪流。种族平等、公民权利水涨船高,直至镶嵌为国家话语的核心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