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 | 孔捷生：你有权保持沉默，"米兰达警告"的里程碑意义

作家简历

孔捷生，1952年生于广州，当过水乡插队知青、海南兵团知青、广州工厂工人。文革后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78年度、1979年度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

原题

你有权保持沉默

作者：孔捷生

思想家弗兰西斯•培根：

“一次不公正的审判，

比十次犯罪所带来的

危害更严重。”

这个故事的内核是

程序正义，司法公平。

国家叙事从来由伟人与智者书写，历史铜鼎之象形镌刻是王朝典章。芸芸众生只是大鼎凝结的铜绿，衬托国之神器的威严。能让平民进入主流话语使之永生，只有文学库中杜甫、白居易、曹雪芹等不多的几个文本。

西方也一样，小人物是砖瓦砾石。直至1215年英国《大宪章》赋予平民两大权利——人民没有议会代表就不必交税；涉案者有权由平民陪审团公平审判。

十三世纪西方落后于同时代的中国起码两百年，只缘宋朝是文明程度最高的王朝。四大发明三项都在宋代，并非偶然。宋朝经济繁荣，思想自由，文化兴盛。没有愚民政策，没有特务监控，没有文字狱。上诉案件须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曹对案，禁止连坐。宋太祖立下庙训“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人”，这比英国《大宪章》更早两个世纪。

然而《大宪章》面世时，大宋阳寿只剩一个甲子，王朝在夕照中闪烁最后余辉。皇家庙训是训诫统治者，宪章权利却属于人民。最初的民权芽苗哪怕再孱弱，也在缓慢成长，奠定了十七世纪的英国《权利法案》，它是“国王所无权要求的，即为臣民有权反对的”之法源。至于“无代表，不纳税”更成为后来美国独立原驱力。北美十三个殖民地在英国议会没有直接代表，于是视英国宗主所有税赋都属非法，由此催生革命，美国诞生了。

有了平等权利，普通人不再是微末尘埃。下面这个故事告诉人们，法典如此重要的文明进阶，竟是由猥琐小人物去奠定的。

边缘人米兰达

1941年米兰达出生于亚利桑那州墨西哥裔家庭，他五岁丧母，父亲再娶。米兰达厌恶继母，进而憎恨父亲。他从问题儿童长成问题少年，13岁就入屋行窃，次年因暴力犯罪被关进特殊监管学校管教一年。才放出来，再因入屋强奸未遂被判延长监管。又熬过一年，16岁的米兰达便离乡游荡。他身无长物，活下去要有钱。这对他来说就是抢劫，舍此别无他途。

米兰达的行为与其思维一样简单粗暴，故而作案极易被侦破。他失手落网候审期间，又潜入私宅偷窥主人性爱，当场被警察拿下。

米兰达有偷窥癖和露阴癖，他的人格扭曲除却家庭与社会因素外，显然存在心理缺陷。米兰达也想改变人生，便投军。奈何改运改不了命，加入陆军15个月，他屡犯露阴癖，被开除军籍。

米兰达警局档案照片

难以想象，军营未足一年半，已是米兰达待得最久的人生锚地。他被逐出陆军后四处流浪，也四处坐牢。在德州因流浪罪被关押；在田纳西州因窃车入狱；他因同样罪名在俄亥俄州以及加州监狱坐牢……

一年零一天刑期，已是法官宽囿。美国监狱法规定，量刑一年以下，必须坐满刑期；一年以上，每年有54天节假日，折合起来，一年零一天刑期实际坐牢只有大约十个月。除非十恶不赦之徒，法庭量刑都高抬贵手。米兰达并无骇人听闻的恶性犯罪记录，于是十个月就出狱了。

米兰达回到亚利桑那州似乎洗心革面，在凤凰城蔬果公司当搬运工，工作尚算勤勉，对同居女友的两个孩子很好。同事与邻居对他均无恶感，没人晓得他心理变态到了何等程度。米兰达夜出劫财劫色，第一次从停车场挟持银行女职员企图性侵，女子激烈反抗，米兰达唯有劫财后匆匆逃逸。第二次，电话公司一女职员下班，被米兰达持刀钻入汽车施暴，事主疾声呼救，米兰达劫色不成，连劫财都来不及就拔腿狂奔……

米兰达贼心贼胆俱备，碍于智商所限，得手率很低。于是，他转而瞄准智力更低的猎物。

17岁的白人少女露伊丝在凤凰城派拉蒙电影院工作，她先天智障，只有大约12岁的心智。1963年3月2日，影院放映夜场《碧血长天(TheLongest Day)》，这部再现诺曼底登陆的史诗片很长。露伊丝晚11点才下班，乘巴士到她家所在的街区，路上已无行人。此时守候已久米兰达突然扑出，持刀抵着露伊丝，将她推进汽车五花大绑，再驾车到凤凰城郊外肆意强奸，更将露伊丝仅有的四元钱掠走。得逞后返回城区，离露伊丝家的街区半英里处把她推下车，随即逃遁。

露伊丝凌晨才觅路回家哭诉遭遇，家人立刻报警。根据露伊丝描述，嫌疑人年龄、身高、体重、短黑卷发、墨西哥裔、没有外国口音、开绿色福特车。警方迅速锁定劣迹斑斑的米兰达，警探搜查他那部绿色福特车时，捆绑露伊丝的绳索子还系在后座。   

米兰达在审讯室面对两名警官盘问，仅两个小时就签写认罪书。他承认强奸露伊丝，警方口头同意不追究抢劫罪。过程简捷，结案顺利，堪称灭罪典范。

殊想不到，米兰达被捕时，未被警察告知宪法权利；审问时也未被告知有寻求律师协助的权利。这看来无关宏旨的程序缺失，引发影响深远的司法地震，进而写入历史。

小人物引发司法大战

米兰达案庭审时，法庭指派公费律师。那大都是无经验无人脉的律政菜鸟，他们须到法庭登记做义工，以获得历练经验。但这位老鸟律师默尔却是军队检察官出身，已半退休。他找到此案要穴，便提出米兰达认罪书是被威吓强迫签署的，不得作为呈堂证供。他传召办案警察质询：拘捕与审问前有没有告知当事人有关宪法权利？警察一愣，旋又辩称认罪书印有权利条文。默尔向法官和陪审团指出：执法机关严重违反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

陪审团虽然讨论耗时很长，还是裁定米兰达强奸抢劫（警方未履行豁免抢劫罪的口头承诺）罪名成立。米兰达两罪各判二十与三十年。

默尔律师即提出上诉，州最高法院仍维持原判。裁决书要点为：米兰达被拘捕和被审讯时，并无主动要求律师协助；米兰达有多次犯罪、被捕和被审讯记录，理应知道自己的权利；亚利桑那州法律并无主动为刑事嫌疑人提供免费律师服务的法规；一审法官已提醒过，陪审团有权不看这份被告认罪书，而且提醒陪审团有权将之否定；一审法官的司法程序合法、正当、正确。

不得不说，抱有简单善恶观者都无比认同这一判决。

却说米兰达在重犯监狱服刑两年后，偶发奇想，写信给美国民权同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鸣冤。恰好该组织正在寻觅厘清法律灰色地带的突破口，就《宪法第五条修正案》公民“不得被迫自证其罪”的条文，以及《宪法第六条修正案》《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中公民有寻求律师协助的权利条文，让最高法院作出更明晰的裁定。

米兰达作奸犯科都撞霉运，这次却撞大运了。美国民权同盟聘请凤凰城大律师弗林(John Flynn)与弗兰克(John Frank)主理此案。递状才几周，就接到高院立案通知。其实无关运气，民权潮水壅滞于历史河谷，终须漫过碛滩向前奔涌。几乎与此同时，另有三宗案件呈上状子，最高法院将性质雷同的几个案件一并审理，统称《米兰达诉亚利桑那州案》。

弗林和弗兰克两位大律师都不相信米兰达无辜，密麻麻的犯罪记录足以证明其人其行。但他们是律师而非牧师，无兴趣去洗白米兰达的德行。他们要捍卫的是程序正义和宪法精神，捍卫所有公民的基本权利。

1966年2月28日，最高法院开庭审理米兰达案。六十年代美国民权运动臻达高潮，就在这一年，马丁·路德·金领导了举国瞩目芝加哥自由运动。米兰达不是非洲裔，似乎不在民权运动风暴眼之中。但此案无疑关乎民权，它溅起的浪花必将汇入时代潮汐。

美国最高法院院长沃伦

最高法院九大法官虽有保守与自由派之别，却都精通法理。开审后大法官火力全开，咄咄词锋把人逼到死角。弗林沉稳回应：“本案要害是确认宪法第五修正案赋予的权利。米兰达认罪书虽非被暴力胁迫，却被剥夺了原本属于他、而他一无所知的宪法权利。如果米兰达认罪不是强迫的，最高法院为何会审理此案？”

布莱克大法官逼问：“宪法第五修正案权利保障，适用于所有美国人吗？”弗林答：“有钱人可以聘请律师；教育程度高的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强者晓得如何应付警察审讯。然而宪法条款难道只保护富人、有学识的人和强者？”

轮到辩方陈词，由亚利桑那州司法部正副部长坐镇，他们一发声就全力否定弗林的法理依据：“如果我们是在探讨穷人富人的公平，那是有意义的命题。但要警察与罪犯之间讲公平，那我们就处于险地。我要提醒庭上，如果这就是本案目的，那么警察将难再用传统审讯方法办案。”

九大法官对辩方同样唇枪舌剑，步步紧逼。沃伦院长设问：“假设嫌疑人申明，他在与警方谈话前需要律师在旁协助，阁下如何处理？”辩方答：“如果嫌疑人没有放弃律师协助权并提出要求，法院应该为他提供律师。但我不认为应该主动鼓励他要求律师协助。”沃伦院长对此大觉碍耳，质问：“你为何这样说？莫非律师是碍手碍脚的多余存在？”辩方未察觉自己的语病，便越抹越黑：“那些辩护律师总想为罪犯开脱——这可以理解，那是他们的工作。”

在九大法官掷石机般的轮番重击下，辩方竭力腾挪，试图逸出被弗林设定的话语场。他称：“米兰达案无关宪法权利，而是强奸抢劫案。如果最高法院认为，警察实施拘捕和审讯之前，要告知犯罪嫌疑人的宪法权利，那就会对执法造成困扰，严重损害公共安全。”

福塔斯大法官当即发话：“依阁下观点，何时和用何种方式通知嫌疑人，在拘捕、审讯和签署认罪书之前之后，都无关宏旨？”纳尔逊无法闪避，讷讷道：“恰当程序应该是在之前。”这等于承认凤凰城警方确实违宪，情势自此急剧倾斜。

公权力被勒上笼头

1966年6月13日，最高法院就《米兰达诉亚利桑那州案》五票对四票作出终极裁决，亚利桑那州政府败诉。最高法院就此案立下《米兰达警告Miranda Warning》（又称“米兰达权利”《Miranda Rights》）准则，供全国执法人员采用——在拘捕和审讯之前，必须向嫌疑人宣读：“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如果你放弃缄默权，你现在所说的话，将作为呈堂证供。你有聘请律师协助的权利，如果你没有能力聘请律师，法庭可为你提供免费律师。”

《米兰达警告》堪称司法里程碑，其影响跨越国界。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与地区均先后采用，并写入法律，这已成为重要的文明进阶。中国虽无明确缄默权，却已放弃“坦白从宽，抗拒从严”，2012年人大修订的刑事诉讼法，第50条列明“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

《米兰达警告》是对公权力的有力约束，证明嫌疑人犯罪毕竟是检方责任。诚然，权力者并不喜欢这种约束，包括美国。

1968年尼克松竞选总统，就以《米兰达警告》攻击政敌，声称当选后会任命“对警察更公平的人”取代即将退休的沃伦为最高法院院长；里根总统曾努力废除“碍手碍脚”的《米兰达警告》，却无果；走得最远的是1996年美国国会通过的《第3501号法案》，给予执法人员对《米兰达警告》“不可一概而论”的弹性权限。但司法部长摄于最高法院判例，便限令全国检察机关不予执行，故此被称为“冬眠法案”。

至于本案，最高法院并没有审理米兰达有罪与否，而是对他有否得到公平审判作出裁决。因而亚利桑那州需要重审。这回检方找到有力证人，米兰达曾向同居女友承认强奸当事人，这女子愿意出庭指证。

米兰达被判刑三十年，熬过三分之一刑期后出狱。不管如何，米兰达名字被写入法典，颇具名人效应。他居然以此混饭吃，印了《米兰达警告》加上亲笔签名卖钱。

1976年，米兰达在酒吧与墨西哥裔醉汉莫伦诺发生口角，被后者捅死。饶有意味的是，警察拘捕行凶嫌疑人时宣读《米兰达警告》，莫伦诺行使缄默权，警方一时无法定罪。莫伦诺获保释，警方继续搜集证据时，莫伦诺遁去无踪。

好莱坞大牌影星凯文.史派西

较近的案例是好莱坞奥斯卡影帝凯文·史派西（Kevin Spacey）被指控性侵，2019年七月检方撤诉。只缘原告报称存有被告罪证的手机丢失，检方询问原告有没有删改其中截屏对话时，原告行使《宪法第五修正案》“不得自证其罪”的缄默权，使检方难以为继。

米兰达与凯文·史派西有没有罪，并非本文要旨。罪犯或权力者逍遥法外，两害相权如何取舍？十六世纪思想家弗兰西斯·培根有一句名言：“一次不公正的审判，比十次犯罪所带来的危害更严重。”

这个故事的内核是——程序正义，司法公平。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原载微信公号陌上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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