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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高峰:偷猪饲料的瞎叔,成了“讲用”先进典型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5-29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90年代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知青记忆之

瞎叔的故事




作者:高峰


我们要讲的这个人大名桂满堂,也算是个传奇样的人物,他戴过“学毛著积极分子”的桂冠,当过“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先进典型;可又时不时的宣传封建迷信,偶尔还会盗窃集体财产……按照江湖上的话说,他行走过黑白两道,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瞎子。
我认识桂满堂的时候,他已经大体上回归成一个本份人了,靠力气挣工分,他的瞎眼让他没法儿下地里做农活,所以专职负责给生产队的养猪场送水。因为他在叔伯兄弟中排行老末,村里人都叫他“瞎老幺”,外来人为着客气,都喊他“瞎叔”。
来到乡下没几天,我就认识了瞎叔,因为知青的伙房就在养猪场院里。在那里搭伙的,还有工作组的三个同志,组长姓常。
瞎叔给猪场送水,我们在那里一日三餐,自然有着无数次碰面的机会,没几日,我们就厮混得熟络起来。
猪场里养着几十头猪,一天需要的水量极大,这些水全靠瞎叔一个人用肩膀挑来。山里缺水,偌大的群山,竟然没有一汪常年的泉水,只有在夏季经过多日的连绵降雨,山泉才会开,这时候瀑布样的山洪倾泄而下,满壑满沟的。可惜这样的光景持续不了几天,雨季过后,山里就再没有天赐的甘露了。乡民们于是在山凹处修建蓄水池,把流水存储起来,这些水,要吃到来年的雨季。
我们生产队里,就有几个这样硕大的蓄水池,它供应着将近两百口人的日常用水。瞎叔的工作,就是每天无数次的往返于猪场和水池,挑送一担担水。
山里的水,油一样金贵。担水的人,都会在水桶里丢进几片包谷叶,以防水的泼洒,瞎叔也是如此。
猪场收工,他会捎一担水回家,他是单身汉,得自己烧火做饭洗洗涮涮。
好几次,我发现他有些不对头。挑水回家,他的路线应该是从猪场到水池再到家,可他却离开猪场后径直回了家,下晌儿再挑着空桶回来。一个瞎子走山路挑副空水桶,是为了找平衡,还是他脑子出了毛病?
这天午间收工,他照常走到墙角,挑起一对水桶回家,我疾步追上去掀起盖在桶上的包谷叶,满满的一桶——猪饲料!
自诩为先进的、无私的、有批判精神的、鄙视小农狭隘意识的我,面对着心中已有预感的偷鸡摸狗事,呆愣在那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终,我决定告发他。
生产队长桂满喜,是瞎叔的叔伯三哥,我们都叫他三叔。听到我的举报,他狠狠骂道:“狗东西!改不了的烂毛病!”“交给我吧,瞧我怎么收拾他。”他又找补了一句。
当天的晚上,队里组织社员学习——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由我主讲,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个把时辰,一屋子社员听得昏头胀脑,该唠嗑的低语,该缝纫的补衣,该睡觉的打呼……
只有三叔听进去了,因为他的话茬儿接得恰到好处:“就说这个资产阶级法权吧,真他娘是个坏玩意儿,必须打倒。咱贫下中农不能以为它和咱们没关系,其实资产阶级法权就在身边,就说你,瞎老幺,整天用队里的水桶给自家挑水,这不是他娘的法权是什么?打今儿起,不许这么干,再瞅见你公物私用,扣工分!听见没?”他厉声追问着还在瞌睡中的瞎叔。
“听见了,听见了,再不了,打倒资产阶级,从我做起!”瞎叔唯唯诺诺。
瞎叔当然知道告密的人是我,他倒也没太和我较真儿,照常嘻嘻哈哈地说笑,只是偶尔会叹息一声:“我的那头猪怕是养不下去了。”
工作组驻村,肩负着一项重要的任务——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何谓资本主义尾巴?当年的定义是:一切有违集体经济发展、助长农民狭隘意识滋生的事物。物化到具体就是自留地、家畜、家禽、采卖蘑菇,倒腾山货。
限制的尺度是,一家只允许饲养一头猪或一只羊,鸡鸭的喂养总数不许超过两只。乡民们炸窝了,“卖猪羊的进项是一年里唯一能见到的活钱,鸡屁股供应着家里的油盐酱醋,不让养,谁的缺德主意?操他娘!”
因为这个,村里闹开了分家,媳妇和公婆分开过,儿女和爹妈分开过,最后兄弟姊妹也分家单过,一个生产队二百口人,分立出百十个门户,好在那个时节的人思想还没那么活络,倒没有为这个假离婚的。
打压限制仅仅是手段,启发思想自觉才是正路,工作组的常组长留意到了桂满堂。满堂家里除了一头饿得嗷嗷叫的半大猪,没有任何活物,长腿的东西满处跑,一个瞎子侍弄不了,养猪缘属意外。
“养猪这么的难,要不然咱就来个干脆的,啥也不养,割尾巴来个彻底利落,做个干干净净的无产者?!”常组长动员桂满堂。
“无产者能落得个啥?”满堂问。
“先进,模范,积极分子……”组长点破。
“去公社,上县里作报告?”满堂似乎依稀回忆起什么。
“去北京都有可能!”组长描绘着美好蓝图。
一个要推典型,一个要当先进,一拍即合。桂满堂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先进代表!
他到公社做报告,去县上交流心得,他住在各处的招待所里,穿得干干净净,吃饭不用缴粮票,碗里的菜有肉。
他讲给全县的人听:“资本主义是个破鞋,她勾引着正经爷们往阴沟里钻;猪羊鸡鸭是些个恶魔,它把咱们的女人都拉拢到粪圈里去了……”
生产队长桂满喜一边安排着顶替瞎老幺的干活人手,一边骂着瞎兄弟的娘,“骗吃骗喝也就算了,还他娘的放缺德的臭屁!”乡邻们对瞎老幺的胡扯八咧也多嗤之以鼻。
遭到亲属乡邻的唾弃贬斥,瞎兄弟随之调整了一下讲用文路:“让农民心情好了也要紧,不然他们不好好种地缴公粮,国家穷了拿什么给你们当县长的发工资?人都饿死了,你们给谁当县长去?没有了老百姓,哪里还有国家?”
   讲了几次,县里不让他去了。
报告不再做了,但是树立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常组长还是有功劳的。快到了工作组班师的日子,他的心情格外的好,收队回城,他不仅仅能够回家,而且支农工作成绩斐然,他的进步有望。
常组长是北京一家工厂的头头,他一直积极努力,希望进入总厂的领导班子,从而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干部考察工作正在进行中,他在期盼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他和瞎叔搭讪,“满堂你不是会算命吗,看看我最近能有啥好事?”
“您所问何事?”瞎叔按着路数来。
“没准定方向,随便问问。”常组长不好说他想问官运,那太不符合身份。
问过组长的生辰,瞎叔用手指掐算着,口中不语,心里盘恒着天干地支。
运筹良久,他开口了:“您贵姓常,咱就从这个姓说起,常音有多个解法,经常之常,长短之长,敞开之敞,畅通之畅。都是好讲儿啊!”
开场白很是喜人,听者心中乐不可支。
“您的好运很长,常在常有,偶尔短时不敞,或有不畅?”讲者话锋有偏转。

组长追问:“不敞,闭在何处?”

“官场……”话里有话。


“进步受阻?”怕什么来什么。

“恐怕……”欲言又止。


“事出有因?”听者小有心慌。

“怕是出在用人不淑……”瞎叔话带犹疑说得不敞亮。


常组长笑了,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我一个工作组长,芝麻大的小官儿,就管着两个人,一个是党员,一个是即将入党的好青年,我还用着谁,还不淑?”
说起工作组里的好青年,姓王,吹得一手好笛子。时常在晚间站在山顶上吹奏,那些个曲子竟都是我没听过的,只觉得好听,幽婉的笛声顺着山谷,传出去好远好远。
“算卦这玩意儿就是个说笑,说笑。”瞎叔用话找补着,把自己的误差遮掩过去。
生产队长桂满喜走过来,教训着自家兄弟,“滚!该干嘛干嘛去,散布这些封建玩意儿,知道的你这是说笑,不知道的扣你个毒害干部的帽子。”
他转过头来对着常组长说:“您这是吃官家饭的人,最好离他远点儿,我这兄弟眼瞎,心计可不瞎,您弄不过他。”
瞎叔的过往,是我从老乡们的嘴里零零星星听来的。
他的眼瞎是胎里带,十岁上下,就被爹妈送给了城里的人家,说是去学算卦,好歹混口饭吃,从此没了音讯。解放后算卦的被禁止,他没了饭辙,回到家乡时,他已经长成个中年汉子,一无所长。先是在碾坊里给人家推磨,当牲口使,有了人民公社,社里办了养猪场,他这才算是有了个固定的营生,给猪场子挑水。老幺眼瞎,可做事用心,村里的几口蓄水坑,哪里有坡儿,哪里有坎儿,他都摸索得明白儿的;冬天里,坑边上结着厚厚的冰,连明眼的都得格外加着小心,可他,从来没摔过跤,老人孩子的来坑沿儿打水,他都上赶着帮忙,他的人缘不坏。
“没有大伙儿照应着,我怕是早饿死了。”他如是说。
干活不耍滑,但他的嘴可不老实,给人家算命,是他的业余爱好。“卦里说的啥信不信由您自己,逗大家伙儿一乐,赶巧了,对付口酒喝。”他打着哈哈说。
瞎叔也有过高光时刻。
在那个特别的年代,全国提倡读红宝书,村里来了下村干部,他的任务除了领导社员们读书学习,还要挑选出来学习的模范。
村里在册的社员,识字的不足十之二三,能顺顺溜溜念下来《为人民服务》的,够不上十个人!
每天晚上,猪场子里都挤满了社员,下村干部把个“老三篇”读了不知道几百遍。然后口干舌燥地问一个正在纳鞋底的女社员,“五嫂,你说说《为人民服务》的核心是什么?”
五嫂赶忙把心思从鞋底上收回来,楞磕磕地回答:“人死了都要开追悼会。”
下村干部哭死的心都有!“到期完不成学习任务,咋交代?”他急得直掉头发。
天无绝人路!人堆儿里,他发现了桂满堂。
这个瞎老汉不但有着超人的记忆力,最绝妙的是他可以把书上说的和眼跟前儿的事合辙到一块儿,比如:

站在坑沿脚踩冰,

心中想着毛泽东。

肩挑扁担送水忙,

心里念着共产党。

为人民服务不落空,

一条扁担见真功。

排除万难不睡觉,

也要关心孤寡老。


脱产,学习,听书,背稿……,桂满堂当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讲心得,做报告,去公社,跑县上;住招待所,吃饭不用缴粮票,碗里的菜有肉,瞎老幺过上了风光的好日子!
桂满堂的讲用也并非一路通畅,毛病出在他的临场发挥。
原稿上是这样写的:“站在山头手捧红书,不忘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他把红书听成了红薯,“手捧红薯”本不影响他报告内容的精彩,因为发音一样,谁承想他在现场加上了注解:“虽然咱们吃不饱窝窝头,可世界上那三分之二的苦人连红薯都吃不上!”
宣扬男女同工同酬的原稿是:“现在男女平等,女性从业者干一天也能收入块儿八毛钱。”或许是依稀记忆起旧时京城里的风月,总之他觉得讲稿上说得太保守了,于是在有上千位听众的报告会上做出了更正:“性从业者的收入应该不止这个数吧?”
下村干部气晕了,“这张破锣嘴太没谱了!”他只好和演讲者约法:“不按讲稿发言,一次口头警告,两次以上当天伙食菜里没肉!”
桂满堂的讲用到底还是被叫停了,因为他的满嘴跑火车太扯了。他在台上讲读红宝书的心得,先是讴歌领袖的英明伟大。话锋一转,他进入了“运数论”,“红太阳十来岁时还和咱们一样,是两只脚腕上沾满了泥水的乡下农民,可他咋就最后成了一国的主席呢?运数!我算过他老人家的八字,九五之尊——胎里就坐定了呢!”
下村干部知道他又开始跑偏了,上台去给演讲者送上一杯茶,低声提醒他,“和稿子已经差出去一次了,再有一次,晚饭菜里没肉!”   
桂满堂正说到高潮处,一时间收拢不回来:“再说说党里那个头号走资派,1968是庚申年,他正当劫运,怎么能不下台,至于犯的错误大小,那都在人编排……”
瞎叔,读书是学习,收获在感悟,活学活用,理论与灵魂相碰撞,念出了那个年代独一无二的讲用稿。
坐在台底的下村干部吓得尿了裤子,再也不敢让他出去做报告了。 
然而,先进典型也并非一无所用。
生产队里的一头老驴干不动活了,拉去交易没人要,懂行的买家一看牙口儿就知道这是个老掉牙的货。杀了吃肉又犯法,那年月每一头牲口都有户口,在公社畜牧站存着档案,随意宰杀那可是甭想!看着它整日闲在那里糟践饲料,队长桂满喜心焦。
于是,他想出来一个歪主意——让老驴从山上掉下去摔死!可再老的驴也不会糊涂到自己从山崖上往下跳,只有一个招儿,人,把它推下去。
这个最合适的人,队长思来想去,想到了瞎老幺。
“你去伸把手,替队上解决个难题。”三哥要求老弟。
“凭啥是我?”
“一来你眼瞎,上边追查起来有个说辞,明眼人谁能把驴往崖子上赶?二来你是当红的先进,有个破绽工作组也会保你。”三哥思维缜密。
“这事儿犯法,我不能白担这个罪名。”
“不让你白干,分肉的时候,把个驴屌给你。”三哥早料到瞎兄弟有这一手,心中有预案。
虽然知道违法,但在巨大的诱惑下,瞎兄弟还是答应了。古往今来,世上好多事,都是因为有了这个“屌”,才出的错!
一切依计而行,进展顺利。
谁承想,分肉的时候,三哥变卦了。一头驴剥皮去骨,割头剁蹄,再掏出去下水,最后剩下不过几十斤肉,队上两百来口人,每人合不到四两肉。可那个驴屌,连前店带后厂足足有二斤多,都给了瞎兄弟,他得的便宜太大了!不行!至多给半截!
瞎老幺气得跳着脚骂人:“去你娘的,桂满喜!什么玩意儿,拉出来的屎又坐回去。”
三哥决意无赖到底:“你骂祖宗都没用,还得提醒你,咱俩是一个祖宗,骂来骂去的绕回到你自己身上。只给你半截,没得商量,留个余地,你要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没辙!屌在人家手里攥着,瞎老幺只有屈从。
“你他妈的破坏政府牲畜管理政策,留着我哪天告发你!”瞎兄弟威胁哥哥。
“牲口是你推下崖子的,你狗日的是杀驴凶手,撇不干净!”哥哥回敬瞎兄弟。
哥俩儿闹掰了,就算是迎面碰上,谁也不跟谁讲话,瞎兄弟理由更正当些——我眼瞎,看不见。
从此后,只要提起来三哥,瞎兄弟注定要加个前置词——那个屌!
打那起,谁要是说起瞎兄弟,三哥必须要追上一个助力语——狗日的!
秋收快来了,山里缺水,无法耕种水稻小麦,一年里只收秋季这一茬儿,这唯一的一次收成就更为重要。年年都有人在这个时候往家里顺手撅走几穗高粱,掰走几个玉米,这一年的被盗情形尤为严重,因为头年的歉收,家家的存粮眼见得接不到秋收了。
队上组织了护秋队,日夜值守,看护着眼看到手的粮食,我们几个知青,成了护秋队员。“被惦记的斗不过惦记的”,这是贼道上的金科玉律,无论护秋队怎样的日夜轮流严防死守,秋庄稼还是不断地被偷,有时候一夜间,可以被盗上百穗玉米。就算一穗玉米只出二两粮食,一百穗就是二十斤,二十斤,够一个人多半个月的口粮!队长桂满喜急红了眼,整夜整夜的在山上转悠。
这一晚,月暗星疏,我和三叔一起巡夜。在一片高坡地上,传来了噼噼剥剥的响声,有人!那是片向阳的好地,庄稼长得旺,本想地处崖上,不是那么容易攀爬,谁想还是被贼惦记上了。
我俩疾步奔了过去,不敢打开手电,怕惊跑了贼。夜间的山道难走极了,稍不留神就会被碎石滑倒,两侧的荆条树枝更是不断地撕扯着我们的衣裤,顾不得这许多,一定要逮住这个偷秋的混蛋!
在距离那片坡地不远的地方,那个贼人听见了我们的动静,并迅速逃离了现场,爬坝堰,越沟壑,即便是他不敢打开手电照路,还是跑得飞快。我们只好亮开手电紧追在后,都可以隐约看到他身后背着的那个硕大的背筐。贪婪的贼,到最后都舍不得丢下那些个偷来的宝贝。
“我就不信,你个没亮儿的还能躲过我们有亮儿的!你个负重的还能跑过我们这空身儿的!”我们给自己鼓着劲,继续追下去。
我们这有亮儿的就是不如没亮儿的,我们这空身儿的还就是没跑过负重的!眼瞅着,贼跑了。
我站在那里喘着粗气,无比的懊恼沮丧。
三叔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桂满堂!”
“您怎么知道是他?”
“黑灯瞎火跑得过明眼人的,只有瞎子。”
偷盗分子的批斗会在养猪场举行,桂满堂站立在场地中央,身边摆放一个背筐,里面放着赃物。
先由偷盗分子做出深刻检讨,桂满堂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觉着眼前咱国家的政策和策略就有生命危险,口粮本来就不足,还限制庄户人养猪养羊,这‘割资本主义尾巴’有大毛病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过,‘共产党的一切言论行动,必须合乎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最大利益。’咱村的人要吃饱饭,这就是我们的最大利益,饿着肚子,让老百姓咋拥护共产党?”
台底下的常组长听得汗毛倒竖——这是反动派讲的话啊!如今它可是出自先进典型之口啊!这个先进典型可是自己把他抬上轿子的啊!
盗窃犯的检讨还在继续:“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里讲过:‘共产党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一切工作干部都是人民的勤务员’。请问台下的书记、队长、组长,我算不算是人民?你们是不是勤务员?我这个人民饿肚子了,你们这些勤务员干什么去了?”
全场哗然!有叫好的,有骂娘的,有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的,常组长无可奈何地感慨:“我把你送到县上真是委屈你了,应该送去联合国,代表第三世界和美帝苏修论战!”
对盗窃犯的处理颇为棘手,他一共偷了五十三穗玉米,相当于十斤棒子粒儿,折合八毛钱。判刑?不够罪过;押送去公社?不够拖拉机油钱;劳动改造?他啥都不会……
“饶过这个狗日的吧!”冤家三哥桂满喜无可奈何地说。
瞎叔,聪明是天分,诡辩算歪才,揣着明白装糊涂;或当先进或做贼,居然都玩得这般与众不同!
工作组撤了,走以前,还发生了一点点意外。那个年轻工作队员小王给抓起来了,据说是参加了什么黄色俱乐部。常组长作为他的入党培养人,犯有识人不淑的过失,被上级领导批评,升职的候选自然也就泡了汤。
忙过大秋,进了冬天。山里的冬日是懒人最喜欢的,基本上无事可做,太阳老高了才出工,日头还没落山,人已经躺在自家的炕头上儿了。一到晚上,村里的供销社是人们最爱去的地方,那里不但有取暖的煤球炉子,还有管够的热水喝。
这一晚,我和几个毛头小子聚在供销社里胡扯,瞎叔也在。柜橱里的酒坛子勾出来哥几个的馋虫,吹牛比酒量,瞎叔悠悠地插嘴了:“要论喝酒,我敢说,这屋里没有能喝过我的,一斤八两的不在话下。”
我突然有一种想喝酒的欲望——和瞎叔喝。我赊了一斤薯干酒,六十五度的,八毛钱,还要了半斤江米条,这是我俩的下酒菜,加上不限量免费的热开水,我们爷儿俩开喝,开聊。
我央求他给我算算命。
除了问清楚我的生辰,瞎叔上手仔仔细细摩挲了我的两只手好一会儿,这在他给别人算命的时候是没有的(我想起了他给常组长算卦的那些个细节)。
“你的运数不坏,上——下——上——平。”他一开口,就有些玄虚。
“怎么讲?”我急于知道诠释。
“人的十岁前都在孩提,若无大的家庭变故,多是没有大起大落的,你的也不例外;你的第二个十年先沉后起,我不知道你十来岁的时候经过什么坎坷,但现如今算是回到了正道儿。”
我没吱声,我十岁时,正值“伟大的文革”,因家庭出身的缘故,把我这个狗崽子糟蹋得不成个人样,当然是满心涂炭。这些个“出身污点”是记在我的个人档案里的,书记知道、队长知道,作为村干部亲族的瞎叔知道个一星半点儿,我不奇怪;至于说现如今回到了正道,更是说便宜话,我是村里的学习教员,算上进青年,当然是正道,而且是天天向上的正道。
“您给我看看往后吧?”我要测测他有没有真本事。
“就说官运吧,你的官运不浅。”他的笑容里有几分谄媚,或许是看在酒的份儿上。
“官职有多高?”我认真地问。
“副县长吧…….”他略有几分迟疑。
“您心里最大的官儿就是县长吧,给我封个副职,可着劲儿的让我高兴。”我逗他。
“不是吹捧,你确实有这个运数。”他满脸认真。
“瞎叔,咱们这酒喝一斤,回头儿再给您带走一斤,您看我这官位级别还能不能再往上提点儿。”我揶揄他。
“和旁人我或许云山雾罩地瞎白话儿,跟你绝不!我要是忽悠是狗日的。”他几乎把我的玩笑当真了,赌咒发誓地证明自己的一片赤诚。
“是不是忽悠我,你也是狗日的,别忘了三叔给你的名号?”我逗他,酒精的浓烈让我俩间稀释了客套。
“那个屌,三哥!”他骂着屌,语气中包括着兄弟间的无可奈何与恩怨情分。
我想起数月前,瞎老幺曾给常组长算的那一卦“短时不敞”,如今不仅应验了,还应了“用人不淑”的缘由。太神了,我要问问他卦路何来?
瞎叔笑呵呵地遮掩着,“笑谈,笑谈,误打误撞,误打误撞……”
我不依不饶,柜台上多了一盒大前门香烟。
他开口了:“所谓命,就是一个人生下来,这一辈子要做什么,是当农民呢,还是做官,或是文化人,这就像你生下来就是学生喝墨水,而我天生的瞎眼只有去算卦,这都是注定的;而运呢,是轮换着来的,是变的。那么命和运合在一起就像是一辆车开在路上一样,你所经过的路是平整的,就顺;坑洼不平的,就颠簸坎坷。”
“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我疑惑。
“还就是这么个理儿!万般皆是命,算来不由人,这是在论的。”
   他的理论体系成套,我听得是雾里云里。于是提出了具体案例,“你就拿常组长打比方吧,反正他也走了,说埋汰了也没人给你扣帽子。”
“你还记得那天他跟我闲白儿,是他自己说要看卦?”
“记得,是他自己主动提的。”
“这就对了,‘女子问丈夫,士子问前途。’这是在论的,他常组长大小是个官儿,让我给他占卦,嘴上不明说,可心里关切的肯定只有那一件事——官运。”
“可你说他官运不畅,凭什么?”
“什么是运?运就是人在世上所经历过的各个时间段,他常组长今年确实是运年,可他流年不顺,而且是大坎儿,他怎么能高就?”
“你还说过他,官运不敞缘于用人不淑?”
“我说错了吗?那个工作队员小王,不是给抓起来了吗?听说是犯了流氓罪,可他常组长偏偏要介绍一个流氓入党。这样的人都进了党,那共产党不就脏了吗?他这个介绍人能有好儿吗?”
我听得毛骨悚然,“你怎么知道小王是流氓?你算卦可是在他被抓以前?”

“你知道他会吹笛子?”

“知道。”


“净黑经半夜的在山洼洼里吹?”

“是。”


“好听吗?”

“好听。”


“吹的啥?

“不懂。”


“告诉你,傻小子,他吹的是昆曲《牡丹亭》《霸王别姬》,那些个封建黄曲儿,早就被禁了。文化大革命说话都十年了,他还敢明目张胆地吹奏?这么张扬?他不出事才叫怪呐! 这个村子里几百号人怕是没有人听得懂,那个糊涂哥常组长或许也不懂,可我懂,你别忘了,我曾经在北京城里混迹了小二十年。”
“那你为什不提醒常组长,他待你不薄。”我不无责怪地质问他。
“薄不薄的说不上,我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他领着工作组下乡来,无非是为了执行上边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命令,至于这么做是不是伤着了老百姓,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还是要割,还是要逼着家家户户杀鸡宰羊。往好里说,他是愚忠,往坏里讲,这是缺德啊!我这个先进是他们干缺德事的喇叭,我就是一个臭不要脸的吹鼓手,一个丑角儿!”他一口气说了好多,出乎我的意料,站在台上讲得红旗招展的先进模范,心里想的竟是这些?!
我责问他:“那你为什么还站在台上昧着良心胡说八道?你这么着做人不觉得憋屈吗?”
“当先进,我可以不干活,可以住招待所,可以穿件干净衣裳,可以吃饭不缴粮票,碗里的菜有肉……”
“为那点儿好处,就可以不要脸?”我不懂。
“人活着,得先顾肚子,肚子饿着,要脸有什么用呢?”他低声说,言语里不无无奈。
“社会就好比是一张大网,个人如同是一只小虫,小虫粘在网上,挣巴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那就不如服服帖帖地忍着、顺着,那或许倒能活得长久些。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他又说。
“动物的本能才是趋利避害,即只说对自己有利的话,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倘若人也如此,这个社会岂不就完了?!”我心里这样想,可我说不出口。
“你觉得我是坏人吗?”他问。
“当然不是!”我答。
“谢谢你这么想。”说这话时,他的眼角挂了泪。
他端起碗,把内中的酒大大地吞下一口,我似乎感觉那强烈的辛辣也在同时杀戮着自己的口腔、胃肠。我给他点燃一支香烟,他狠劲儿地吸着,几口就吸尽了。
冬日的夜已经很深了,屋里静极了,我俩就这么对坐着,谁都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聪明的、善良的、狭隘的、利己的、狡黠的、渺小的瞎叔,一个生活在人世间的小人物、社会政治运动的殉葬品。他每时每刻地都想贪便宜讨巧,靠着忽悠、欺骗、谄媚去迎合世事,去寻求快乐、安逸、享受、虚荣。可每每又生不逢时,稍有得意,又迅速被押解回原籍。在旁人看来,他的一生就是一场笑话!唯有所幸,他自己倒是活得心平气和,明明白白……

2022年5月3日完成初稿

2022年9月1日完成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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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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