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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高峰:扫厕所的清洁工,跟副局长妻子的那些事儿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90年代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青工记忆之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作者:高峰


来食堂上班没几天,我就留意到了一个人。

他不算是食堂里的职工,可每天饭后,他都会来帮着打扫卫生,完事端走一些残汤剩饭,抱走一堆葱皮菜叶。最让我迷惑的是,其他的厨师们都众口一词地叫他“科长”。

看着他的做派气度,我从里到外也看不出来他哪里配得上科长这个官衔儿。

他的相貌归结成两个字,就是——皱巴!五短身材,精瘦干瘪,腰有些佝偻着,皮肤黢黑,是那种洗不干净的暗黑,脸上的皱纹一层压着一层,从面相你可以大胆猜测他已经年近花甲,可听他开口说话,倒是中年人的十足中气,嗓门挺亮,但说出来的话可是不亮堂,絮絮叨叨的车轱辘话来回转。

开始的时候,我用一种近乎鄙夷的心态观察他,“他是哪家子的科长呢?上级提拔干部的时候不细细地考察吗?”

后来知道了,他是清洁工,扫厕所的,姓冷,名刻章。工友们“刻章刻章”喊谐音了,喊成了“科长”。

冷刻章的成长史,我是听食堂管理员讲的。

他从十几岁起就在城里的印书铺子当学徒,一直到二十郎当岁还没有出师,因为太笨,无论师傅怎么教,就是不开窍。认识他的人都说“这就是个傻子,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可进城的解放军领导不这么看,“冷同志是被资本家压迫的,这是受剥削的结果。他身上最可贵的是质朴的无产阶级感情,他一定能成为靠得住的同志!”于是,他被安排进了政府的印刷厂,虽然他的榆木疙瘩脑瓜到最后也没开窍,啥也没学会,最终被固定在刷厕所的岗位上。可他有革命履历,按照国家的说法,他是共和国成立前参加工作的,算是革命同志。神奇吧?

还有更神奇的事呐!他的太太,竟然是位副局长,您准得说我这是胡吣,可我跟您保证,这是真的!

我不好意思随着大伙乱叫“科长”,客客气气地称呼他——冷师傅。

工厂里的春节是个大日子,年三十儿工人们免费大吃一顿,然后放大假,舒舒服服地在家里睡大觉,高高兴兴地带着老婆孩子走亲戚看朋友。

正月初一,冷师傅瘦矮的身影在厂区里晃动着,这一天,他有半日加班。工厂放假了,可集体宿舍的单身汉们并没有悉数回家,他们住在厂里,由此派生出两个部门必须在假日里加班,一个是食堂,另一个就是清洁工。食堂的师傅们憎恨加班,谁不想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过年?!于是一边点火做饭,一边在心里诅咒着住在集体宿舍里的光棍儿们;清洁工冷师傅是个例外,他乐意加班,因为可以得到加班费,他一边洗刷着茅厕,一边在心里给单身汉们念叨着恭喜发财。

中午,不多的留守人员聚集在食堂,厨师会把头一日会餐的剩菜剩饭加热一下,以近乎白送的价格卖出去,猪肉烩粉条、煎鱼炖豆腐一份只要一毛钱。想喝酒的自己带来,喝到日头偏西也不会被轰出饭堂去,这顿饭也算是光棍儿们的一场盛宴。

冷刻章也混迹在一起午餐的人群中,因为饭菜便宜,因为可以蹭到酒喝。

他的行为遭到了大家的揶揄,“你这有老婆孩子的跟我们混什么?骗吃骗喝?”

冷师傅并不恼,借着几分酒力,唠唠叨叨地抱怨着他有多么的不容易,“你们以为我这有家有口的日子就过得美吗?今天清早五点起来剁馅和面包饺子,就我一个人忙活,她们娘几个可是睡得美美的。饶是这样,我老婆还是没赶上吃,人还没收拾利落,机关的车就来了,要去给一线的工人慰问拜年。太阳老高了,我伺候着俩姑娘吃了饺子,又屁颠颠跑去给老婆送饭。你不送,她这一天兴许就真吃不上饭,当爷们的不心疼老婆,谁疼?我都没顾上喝口热水,这不,忙不迭地又跑来上班……”他这是幸福的烦恼,他这是在气那些没家的单身汉。

“今天还算好的呐,往年初一睁开眼就看不见人了,只有桌子上的字条,老婆留的——等你给我送饭。”他又找补了一句,张扬着夫妻间的和美,只为赚取单身汉们更多的羡慕嫉妒骂。

“两口子不能都强量,都做局长,那家里的事谁张罗?你们看我在厂子里扫茅房,埋汰得不行,在家里我可是干净利落,是保姆兼大厨。早起她们娘几个还睡着呢,我就得把一家四口的早饭做出来,不是吹,连蒸馒头带熬粥,一个钟头我就能鼓捣出来,下班回家我除了做饭洗洗涮涮,还得看着孩子做作业。到了礼拜天,局长老婆十之八九不在家,开家长会、哄着孩子去公园全是我的事,歇一天,比上班还累。”老冷说着,脸上挂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笑。

听话的人打趣他,“你老婆能当局长,功劳有你一半!”

听着他的述说,我心里颇有几分同情,虽说有个当局长的老婆挺风光,可一个大男人操持家也真是不容易。

他喝得有些微醉了,被大家伙劝了回去,临走还不忘把残汤剩菜装进饭盒里。

一个知道他底细的老师傅俯在我耳畔小声说:“别听他的,瞎编的!”

瞎编的?嚯!大大的一个嚯!

于是冷刻章和他那位副局长太太的婚恋,成了我的好奇。

他们的婚姻,颇有几分传奇色彩。

参加革命工作好多年,冷刻章都奔三十了,还没有成家。厂里上上下下的都热心给他张罗过,介绍了好几个城里的姑娘都不成功,人家一看他这长相就不乐意,说三十更像是五十的,再一听说他是扫茅房的,净剩下摇头了。

“长得这样的乱七八糟,不在厕所上班还真不好安排工作岗位。” 这是相亲对象的最经常总结。

“我的耳朵大有福,和毛主席一样,不信,你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领袖像。”耳朵大似乎是他唯一的相貌优势,也是相亲时永远不忘提醒女方的一句话。

于是媒人们决定,改变搜寻方向,由城市转移到农村,男方报年岁的时候也需要灵活着一点儿……

厂长在老家踅摸到一个不离儿的,小丫头机灵,还挺俊俏,就是年岁小着点儿,刚过二十。

厂长和刻章讨论:“这回你打算报多大岁数?”

“二十二?比她大着两岁。”刻章的加减法不错。

“和你的模样也别差太远,就说二十八吧,别低于二十六。”厂长比较实事求是。

“行,听您的。”刻章懂事。

“别说你是刷厕所的,就说是负责清洁卫生工作。”厂长想得真细。

“好!”刻章特听话。

冷刻章汲取了以前相亲失败的教训,这回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借了厂长的手表,从医务室找来一件白大褂,理发、吹风、洗脸、擦雪花膏,那年月还没有面膜,不然,也准能派上用场……

相亲在总务科长的办公室里,双方会谈是在严肃认真的气氛中进行的。

“你多大了?”女孩一下子就抓住了事物的主要矛盾。

“二十六。”刻章牢记厂长的嘱咐。

“看着可挺老相的……”姑娘心存疑惑。

“革命工作多,操心。”小伙儿说话上档次。

“我的耳朵大有福,和毛主席一样,不信,你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领袖像。”小伙儿不忘强调自己的相貌优势,又找补了一句。

“你在厂里具体干什么?”女孩刨根问底。

“卫生工作,全面负责。”回答得原则上正确。

“你是干部?”姑娘来了兴趣。

“大伙都叫我科长。”应答准确无误。

“这是你的办公室?”女孩多了几分惊喜。

“这是给科长预备的。”没说瞎话。

姑娘的警惕性还没有完全放松,冷刻章觉得再谈下去怕是会出闪失,提出了个高明的建议:“我带你四处转转吧,我们厂能印画片。”

在飞转的印刷机前,看着一张张像炕席那么大的彩印纸飞出来,女孩儿都看呆了。在成品车间,那些大的画片被切成了小张,冷刻章递过一张在姑娘手上,“你瞅瞅,比乡下的年画怎么样?”用手细细地摩擦着油光光的彩图,女孩儿的心中充满了敬仰。

小伙儿看出来姑娘喜欢,“收起来吧。”他不忘礼貌地和车间主任打声招呼:“小老乡,给留个纪念。”主任特爽快:“没问题,科长!”

姑娘动心了。

科长懂得见好就收!刻章懂得夜长梦多!

他带姑娘回家见老妈,冷刻章的老家在京郊乡下的大山里。

刻章妈一看儿子领回来这么一个俊俏的姑娘,乐得嘴都合拢不上了,烧水、泡茶,拿出来去年秋里收获的红肖梨,又大又脆甜里带酸。姑娘喝了几口茶,茶叶更像是干树叶子,喝起来苦味的,还带着一点点的涩。

夜间,刻章去同村人家里借宿,家里只剩下了刻章的寡妇妈和姑娘。山里人晚间没事早早地就歇息了,坐在那里白费灯油。脱了鞋袜上炕,姑娘发现,炕上只有一床被。

次日清早,姑娘的一双眼泡肿得鼓鼓的。

一天的颠簸劳累,一夜与刻章妈的共枕同眠,一处陋室空堂,让姑娘下定了决心,她要走!

刻章急了,慌了!要成功的媳妇打算散伙,哪里能成?!到底是刻章妈沉稳些,她去向村长讨主意,村长是刻章的叔伯大爷。

老爷子在这座山里活了大半辈子,村里有多少户人家,每户有多少人口,其中有多少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他肚子里有清清楚楚一本账。“刻章是咱们大山里的娃,他爸爸死的早,当妈的守寡多年不容易,不能让娃打光棍,再者说了,刻章哪一点儿配不上那个丫头?不就长得老相一点儿吗;咱娃现在也出息了,不是在城里的工厂上班吗?不是一个月也挣几十块钱吗?不是也戴上手表了吗!”村长讲了一堆公道话。

“那您说咋办?”刻章妈要的是准主意。

“今天就拜堂成亲!”大爷不是白叫的,村长不是白当的,就是拿得出准主意来。

杀了一只羊,宰了两只鸡,供销社里赊来十斤酒,请来村子里有头有脸的干部、长辈,冷家今天要办喜事——娶媳妇。

堂屋里热热闹闹,添柴、点火、煮肉、炖鸡、烫酒……

里间屋姑娘正在磨叽着小伙儿什么时候起身回城……

对了,姑娘有名字,叫李红梅。

酒喝光了,肉吃尽了,村长干部、叔叔大爷们走了。大门上锁、二门掩实,破屋成了冷刻章、李红梅的洞房。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正午明媚温暖的阳光下,人世间正演绎着一幕天仙配。

回城,冷刻章向厂长报告了自己的成亲喜讯,厂长愣了一下,缓过神儿来说道:“那不算数。”

“咋能不算数?村长证婚,他是共产党员!”

“这事儿不归党管,归政府管。”

“政府不是也说,结婚自由?”

“除去自由,还得自愿,还得合法,你俩是吗?”

“……”

“啥都不是,就不能算数,要犯错的!你个傻子!”

“那您说咋办?”

“别慌,回头老哥哥我给你张罗。”

厂长的张罗还没到位,李红梅的十几个娘家亲戚打上门来了——告冷刻章强奸!

冷刻章吓得躲进了厕所里;总务科长骂了下属的祖上无数遍;人事科长慌了手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罪名成立啊;厂长冷静地坐在办公室,“叫他们上来和我谈,我这个媒人不能含糊了!我就不信,为这事还能对冷家来个满门抄斩?”

谈什么不重要,怎么谈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谈成了什么结果。谈成的结果是——冷刻章、李红梅领证结婚,厂长负责给新媳妇在北京城里找份工作,工厂分配给新婚夫妻一间小房,俩人从此百年好合。

噼噼啪啪鞭炮响起,小两口第二次入了洞房。

冷刻章乐了,总务科长不再骂祖宗,人事科长为厂里避免了一桩刑事案件而庆幸,厂长舒心了——傻小子娶上了媳妇,当老大哥的对得起他了。

然而事情还不是圆满,小媳妇拒绝和丈夫睡觉!

工厂的家属宿舍是个原来的筒子楼改的,大家伙一层楼共用一间厕所、一个厨房,夏天里家家户户的门都是大敞齐开的,只挂着一个半截的布帘,算是个遮挡。谁家吃什么、喝什么、哪家两口子拌嘴吵架,全楼的人都知道,这里没有隐私,没有秘密。

冷刻章小两口半夜里常常吵闹,男人动手,女人骂街,夫妻俩的那点儿事最后闹到了厂长那里。

“你们俩是不是合法夫妻?”厂长问。

“当然是!”男的抢着回答,女的不吱声,算是默认。

“是夫妻就得在一起睡觉,法律保护在一起睡觉。”厂长讲得通俗易懂。

“我嫌他,我忘不了那档子事。”女的说得气愤且不甘。

“都过去了,你俩现在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还是合理合法的一锅饭,好好过日子吧,生个一男半女的,就是个像样的家了。对了红梅,你工作的事联系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去报到。”

女的不说话了。在厂长的调解主持下,双方口头上达成了和平协议,一起睡觉是协议的最核心条款。男方想着还要把约定落实在纸上,白纸黑字,双方按上手印,贴在墙上,以兹共同监督遵守。

厂长哭笑不得地摆摆手,“算了吧,还不够丢人吗?”

打这以后,只要女的在床上有个支支棱棱,男的就说:“是夫妻就得在一起睡觉,法律保护在一起睡觉!”

日子疙里疙瘩打打闹闹地过了下去,他们有了两个花一样的女儿。

李红梅上班的单位是环卫局,她的工作是扫大街,那是一个一年四季站在风里雨里骄阳严寒下的苦活。可她不在乎,比起乡下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比起老家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城里不知道有多好,这里是天堂。最重要的是,这里改变了她的身份,改变了她的命运,她知足,她珍惜。

别人上下班有准钟点,她是天黑得看不见了才停手;旁人扫一条街,她扫两条;其他人星期天歇班,她还要去那些街道转转;下雨积水,她喊来疏通管道的工人,地上有烂纸,她捡起来装进兜里……,没有人让她这么做,没有人看着她这么做,可她做得心甘情愿高高兴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红梅评上了先进、当上了劳模、成为了共产党员,她上了报纸,进了广播。

国庆节,北京城大搞清洁卫生,李红梅连着干了两天两夜。那几天正逢她来那个,经血顺着腿流出了裤脚,顾不得那许多……记者感动得哭了,写进文章里:“女劳模为北京环境清洁,付出了血的代价!”

记者采访她:“什么动力让你全心付出为人民服务?”

女劳模回答:“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这边,冷刻章的工作干得也不错,他负责清扫工厂办公楼所有公共区域的卫生,统领着5层楼道、10间厕所。别看这是些粗粗拉拉的脏活,他可是变着法儿的做好做细,便池的尿碱挂在壁上,他用扁铲一点点地刮干净;茅厕坑的白陶瓷垢上了污渍,他找来废硫酸清洗,把一双手,烧了个又是疤又是痂。只要是有人上过茅厕,他转过身就跟进来,把所有的尿痕便污擦洗干净,他自有一套卫生标准——滴尿不漏拉屎不臭!厂里有好多间厕所,可只有厂部大楼的最干净,连车间里的工人都常跑来这里——拉屎撒尿。

总务科长觉得刻章给后勤部门挣了光荣,厂长拍着刻章的肩膀表扬他:“小子,行,你把个茅坑拾捯得比我家锅台都干净!”

冷刻章也当上了厂里的先进。

记者留意到了这对夫妻劳模,他们把冷刻章也写进了报纸里:“为国家贡献力量,他付出的不仅仅是力气,还有皮肉筋骨!”

记者采访他:“什么动力让你全心付出为人民服务?”

“我这样的也能算是为人民服务的模范?”冷刻章将信将疑。

记者有经验:“当然算,事迹架不住宣传嘛,说三遍,自己都信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俩肩并肩成了先进。

到了那个特别的年代,好多事情都变了,有学问的人不吃香了,厂长变成了坏蛋,科长成了人人惧怕的官称儿……

李红梅依然继续保持着旺盛的革命激情,她被推选进了局里的革命委员会,还当上了副主任,她肩上的革命担子更重了。

冷刻章到底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我本来就没想当什么先进,是他们硬要选我的,我应承下来是因为可以和媳妇一起进步。现在我不想进步了,看着我媳妇当人尖子,太累了,我赶不上趟儿了。”

一晃过去了好几年。

终于,社会又进入了有序,可幸运儿副主任李红梅并没有被时代前进的洪流淘汰,她又被结合进了新的领导班子。虽然是以工代干,可她是名正言顺的副局长。

李红梅一家搬进了环卫局家属院里的大房子,李副局长特别要了一楼的房子,不是出于谦让,是因为他们家养鸡。自打俩人成亲,这个家一直顽强坚守着养鸡的信念,理由只有一个——缺钱!冷刻章一个月的薪水不过五十多块钱,副局长老婆听着官挺大,可挣的钱还没有扫茅房的丈夫多。

对于居民养鸡,北京城里管得一阵松一阵紧的,有时候坚决禁止,有时候又撒开了没人管——比如满世界人打鸡血的年代。冷刻章家里的养鸡传统可是从始至终坚守着,就算是在楼道扣在竹筐底下,他家也得养。搬进了新屋,房前屋后有了宽敞的地界儿,冷家的养鸡事业走上了正轨。

冷刻章来自乡村,对于养鸡喂鸭的绝不生疏,他从养鸡场一下子买回来一群鸡崽,全是种鸡,九斤黄、澳洲黑、来恒白。从早春养到初冬,母鸡开始下蛋了。鸡蛋成了李副局长的外交礼物,冷刻章可舍不得动那些宝贝,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收到一两枚。偶尔的,他会小心翼翼地从裤兜里掏出两个蛋,放到厂长办公桌上,“请您吃,我的蛋。”

“你的蛋?被我吃了你不成废人了!”厂长笑得喘不上气来。    

可一群鸡不只是下蛋,它们还得吃东西。吃的东西哪里来?食堂。这就是冷刻章天天为工厂食堂义务收拾垃圾的缘由。

一来二去的,我和冷刻章熟络起来。

在食堂作业时,我会特别把扒下的菜叶分开来放,方便他收集。我发现冷刻章特别喜欢捡拾碎肉渣、鱼骨头,原来这些东西比菜叶子还宝贝,鸡吃了可以更多下蛋。我还发现他也顺手收走残汤剩菜,这些个东西鸡也吃?

一天午饭后,冷刻章已经收走了垃圾,我看到一堆碎肉皮,这可是好东西,丢了怪可惜的,于是打成一包,给他送去。

楼梯的拐角处有一个工具间,他平日里就在那儿歇息。推开门,他正在吃饭,看见我抽冷子进屋,他有些慌乱,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饭碗。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强行搬开他的手,只见碗里是他刚刚从食堂端回来的剩菜汤,里面泡着几块窝窝头。

“冷师傅,您就吃这个?”我不敢信。

“对付一口,糟践了怪可惜的。”他支支吾吾的。

看着眼前的他,我心里一哆嗦,瞬间涌上无限唏嘘。想想自己心中的那些个烦恼,忧前程、单相思、要自由……原来都是催生出来的,之所以会有这些的烦恼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吃饱了撑的!

我请冷刻章喝酒,我想要听听他的故事。

“你看我现如今这个样子,破衣啰嗦,整日里干着打扫茅房的脏活儿,连个精神劲儿都没有,都是因为那个女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漂亮过,也人五人六地做过新国家的主人,也当过先进模范,也有一股子精气神儿。可她瞧不上我,打从嫁进家门那天起就瞧不上我。各睡各的觉,她在床上,我在下面打地铺,年轻轻的小媳妇在眼前晃着,就是不让我碰一下,这能成吗?我什么手段都使过,打、骂、求……,很闹了一阵子,到了,是我栽到底。还是厂长下了命令,‘结了婚就得一起睡觉,不然,算什么两口子?!’这好歹算是没散伙,后来又有了俩孩子,如花似玉的俩姑娘。可孩子跟我也不亲,但甭管怎样,我们总在一个屋檐下吃饭吧?她们的吃喝我这个爸爸也供着吧?要说我在家里不干家务活儿你信吗?不是因为我是老太爷尊贵,而是因为那娘几个嫌我埋汰,她们的屋不让我进,东西不让我碰,只要动了就冲我大呼小叫……唉,心里憋屈,找不到说话的人,这才知道烟酒是好东西,吸烟能帮着人想事,喝醉酒人才能止住想事。”他一口气说了许多。

我给他的酒杯里斟满酒,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只要是有人请我喝酒,那我就非得喝躺下才算完事,闹的笑话多了。并不是所有请我喝酒的人都是给我解心宽,有的是为了找乐,他们想听听我们两口子的那点儿事。” 话说着说着,眼泪顺着他满脸的沟壑倾泻而下。

我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着了火。

“见天喝酒我没那个钱,烟叶子乡下遍地都是,一块钱能买一捆,我可是吸上了瘾。拿废报纸卷烟抽,一天能吸几十炮,说出来怕都没人信!你知道男人为什么吸烟吗?因为委屈可以借着抽烟的方式,一口一口往肚里咽。我扫了二十多年的茅房,不是我乐意干,是我干不了别的,一无所长,再说好工作谁给醉鬼呢?谁待见满身烂烟叶子味儿的烟鬼呢?”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他一支烟已然吸到了底。

“女人最不可靠,她们要是想毁男人,可以打从根儿上毁!你不会怪我这么说吧?”

“不会。”我说,因为我还不明白女人。

“五一节”将近。这个节,对于工厂来说,比不上春节的大日子,可既然是劳动人民的节日,庆祝还是少不了的,食堂的表现就是奉献一顿像模像样的正餐。

一大清早,食堂里所有的人都忙活了起来,连管理员都挽起袖子上了案墩儿,正在紧忙的节骨眼儿上,煤气用光了。那时节食堂里使用的还是煤气罐,和百姓家中的意思一样,就是个头儿大得多,您见过马路上站着的邮筒吧,食堂的煤气罐是邮筒粗、长的两倍,像个大鱼雷,装上液化气有一两吨重。

换煤气罐是个超麻烦的活儿,又恰恰赶上食堂里一片忙碌的档口儿,于是喊来冷师傅帮忙。几个老爷们儿把空罐挪到厂区外,那里是一片小树林,鱼雷搁在那里“放气”,所谓放气就是把罐里剩余的残气排出来,这过程有着相当的危险,见不得明火,否则就等于引爆了鱼雷。

冷刻章被派遣站在小树林里放哨,阻拦一切明火的出现。不想就这么一个随意的指派,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冷刻章警惕地坚守在哨兵的岗位,眼珠子都不敢眨一下。打远处晃荡过来一个小青年,北京城里玩闹儿的那种,这小子嘴里叼着香烟。冷刻章赶紧迎上去,让他把烟掐灭,先是好言相劝,后是强迫命令,谁承想那个混小子油盐不进,横竖不听。

“这么大片空场儿,那点儿煤气早散尽了,用得着看管得这么邪乎?!”他楞朝前走。

冷刻章属于那种绝对一根儿筋类型的,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爷爷在,孙子你就甭打算过去!他上前抱住了吸烟青年,两个男人扭拽到一起难免有个较劲,渐渐扭巴变成了拉扯,拉扯升级为厮打,最后混小子掏出腰里的攮子,捅进了冷刻章的肚子里。

伤者被送进了医院,开膛查看,肠子被捅了好几个窟窿。手术,缝上,命还有,可人是撂在了床上,他得住院。

工厂第一时间通知了他的家属,李副局长冷静地说:“冷刻章同志这是因公负伤,还是由厂里安排人手照顾吧,公家人照看着,最合情理,我们家属也最放心。”

转过天来就是五一假期,临时抽人手看护病人,哪有那么便利?总务科长找到我头上:“小高去医院照看冷师傅几天吧,你是小光棍儿,没家没口的,算你加班。”我应承了下来,人事科杨干事不错,“没事,我得空去医院换换你。”

冷师傅在医院病床上躺着,我陪着,他身子不能动,可不耽误嘴说话,他对我说了不少藏掖在心窝子里的话:

“住在那个三居室的楼房里,我不明白是屋子变大了,还是自己变小了?我的手脚没处放,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养鸡吗?在家里,如果我不养鸡,就没事儿干,只有鸡窝,才是我待的地方,只有鸡,才和我说话!”

“没家不易,成个家更不易,有了家却过不上有家的日子,那就是苦了;孩子和我亲不亲的不重要,要紧的是她们管我叫爸爸,没有了这一声爸爸,家散了,我还有什么盼头儿,就算是把北京城给我,我心里也还是空落落的。”

我想:其实破碎不是最残酷的事,最残酷的是,踩着这些碎片,假装着脚不疼,固执地寻找着每个细小的碎片,妄想着复原。

“这么多年了,拿我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在我看来,这是情分,在她看来,这是烦,在别人看来,这是贱!”他如是说。

“既然过得这么难受,你为什么不离婚呢?”我问。

“离婚,怎么说?说我老婆看不上我?说她不和我睡觉,说着都烫嘴!离婚这个词是我们这样的乡下人该讲的吗?我老想着,时间是个好东西,兴许它能把好些不痛快的事磨平,把两个人的感情拉近?”他说这话时眼神不无迷惑。

我想告诉他:“时间会把两个陌生的人变成熟悉人,可时间也会把两个熟悉的人变成陌生人。”

“你记恨她?”我小心翼翼地问。

“谈不上吧,因为我明白了,明白她不过也只是个女人,只是她的生活活生生把她活成了男人。”他的话发自内心,绝无褒贬。

“我猜,你老婆想要的可能是一个能让她崇拜的男人,让她仰视,给她依靠,至少是能和她齐头并进;你越是低声下气,她就越是看不上你。”我试探着说。

他没说话,两眼愣愣地看着窗外。

女人对男人最深的伤害,并不是背叛,而是仰视过后的蔑视和嫌弃!

我和杨干事倒着班儿在医院里陪伴了冷师傅两个礼拜,这段时间里,他家里的任何人,没来过。

冷师傅伤愈出院,我和杨干事送他回家。

家里没人,三居室的屋子,简单干净,我在各屋里转了转。主卧室更像是一间办公室,一张大床、一个书架、一张写字台,桌面上摆放着电话机,钢笔墨水,还有几份摊开来的各样文件;墙上挂着不少照片、剪报,有女主人和领导人的合影,有报刊对女劳模的报道,我留意了一下,没有关于冷刻章的。另外两间屋子各有一张单人床,明显看出是女孩儿的闺房;厨房挺大,足有六七个平方,犄角处有一张木板床,冷师傅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上面。

这个家里,竟然没有任何的家用电器,副局长的家?七十年代末了!

杨干事歘空儿悄声问我:“厂里要我给冷师傅买慰问品,你说买点儿什么好?”

“那要看厂里打算出多少钱?”我一语戳中问题的核心。

“十块钱上下吧。”

“再添几块钱,给他买个半导体收音机吧,三个管的,二十块钱以里应该够了。他为公家的事险些丢了命,值这个钱。”我建议。

“我请示一下试试。”我理解他这算是答应了。

出得门来,我感慨:“不合适的两口子真还不如分开,没必要这么死撑着凑合。你就说冷师傅,老幻想着能磨出一份情感来,可你看看,他在家里活得像不像一条没人搭理的狗?”

“感情都是一点点淡的,人心也都是一点点凉的,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冷师傅这样,就算心凉了也一直受着,等着。”杨干事认同我说的。

夫妻俩就好比是两个半圆的石头,结婚了,就合在一起,过日子时间长了,你谦我让的,就滚成了一个球。可是也有夫妻,一半成了铁,越来越强硬,一半成了泥,越来越稀松,一辈子也滚不到一块堆儿了。

李红梅的一生书写了神话,冷刻章的一生活成了笑话。

后来,厂里还真的送给了冷师傅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他欢喜极了,时时把它带在身边,他最喜欢听的是黄梅戏《天仙配》,周围的人也时时能听到那被唱了无数遍的温婉戏词儿:“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恩爱苦也甜……”

2022年4月16日完成初稿
2022年11月17日修改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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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流氓”被民兵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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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砚平:一波三折考上人民大学
袁晞:1978年那个炎热的夏日
蒋国辉:大山肚子里,
没有一个矿工不被死神窥视
蒋国辉:离开大巴山成了矿工

蒋国辉:一个矿工的高考逆袭
蒋国辉:风也萧萧雨也飘飘
张亦嵘:那年我扔了铁饭碗

史简:我想就在砖瓦厂安家了
王立平:大庆油田固井工,
火儿一上来就破口大骂
 王立平:那个高挑漂亮的上海女工
刘继安:当上石油工人,
“知青脾气”依旧未改

郝寒冰:干私活做麻将,
再做一把火钳子讨好小师妹

郝寒冰:进出拖配厂,
用青春热血证明自己的红是黑

王小玲:矿山女电工,
可上五层楼电杆,可下千米矿井

邹锡明:厂里发不出工资,
父亲带我做“私鞋”渡过难关

郝寒冰:干私活做麻将,
再做一把火钳子讨好小师妹

沈克明:工人俱乐部学话剧
金弢:我的跬步人生,
义乌社办厂临时工的短暂岁月
莫伸:装卸组长走了,
都是不戴口罩惹的祸

秦其明:抄写吉鸿昌“就义诗”,
差点被诬指为林彪“鸣冤叫屈”
高经建:我们厂走出30多"新三届"
蒋蓉:周恩来逝世,
我申请提前入厂义务劳动
李振亮:50年前知青农民工,
未曾披露过的一段历史

谭丹柯:我没有入团,
却娶了团委书记当媳妇
陈好梅:“背时”女知青
回城干上“棒棒”搬运工

郝寒冰:我编一个侦探故事,
居然在火车站流传
郝寒冰:三女一男“四人帮”,
老驴,让你耍骚情

王力坚:乡亲们掩护我蒙进神秘厂
袁浩潮:混入"关系户"扎堆的电工队伍
袁浩潮:迁出的广州户口,
再也不能迁回去了
卫林:我在厂里参加“三大讲”
曾昭宏:江东,梦想破灭的地方
郝寒冰:"913"后遗症,惊心动魄日子
郝寒冰:三女一男“四人帮”
老驴,让你耍骚情
郝寒冰:一锅夹生饭 
郝寒冰:1976年1月15日难忘那一天
钟制宪:清水涧,我的青春给了你
陆耀文:社办企业请客送礼跑公关
黄为忻:乱坟冈上化肥厂,
能吃“粉蒸肉”的幸福驿站
韩贤强:伴随我青春的工人师傅
严向群:我从挂面厂考入大学
史宝和:五台山上的“拱猪”岁月
明瑞玮:我被高考撞了一下腰
张传广:那年头流行的"技术比武"
周继环:一路走来与共和国一起成长
饶浩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曾建平:师傅,危难时把你挡在背后
朱志宏:我从工人阶级堕落为小资
朱志宏:害怕运动家人劝阻我考文科
田警惕:学成干一辈子老军工
 戴焕锦:厂里阿姨敲醒我的高考梦
 李宜华:工友们帮助我高考蛮拼的
李南央:献给“三线”的青春
舒婷:一个人在途中,
通往人心的道路总可以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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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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