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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蒋蓉:周恩来逝世,我申请提前入厂义务劳动

蒋蓉 新三届 2022-12-2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蒋蓉,文革中当过知青、工人。1978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西南农学院(今西南大学)马列教研室任教。1986年到珠海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工作。现已退休。


原题

1976年那些事



作者:蒋蓉


 

一、1976年1月

1976年初,四川维尼纶厂技术工人学校招收的第一批学生,毕业了。寒假之后,学生们将根据所学专业,分配到川维厂相应的车间,正式入职。入校前,大家都知道自己将是川维厂的青年技工,专业方向也在入校时就基本明确了。(分配后只有极少数人有专业调整,比如和我一起从苍溪招入技校的朋友周午丁,因有极美的嗓音,被安排到宣传部当播音员。)到毕业时只剩下分配细节:具体到哪个车间、哪个工段,还在保密之中,不到时间不会抖包袱揭谜底。
 
当年技校的食堂,全校师生大会、节日文艺演出也在这里
 
1月9号那天早上,我去食堂打早饭。拾级而上,碰到了去公路上晨跑回来的一位男同学,他神情悲痛:“周总理去世了!”那时,除了个别家庭经济条件很好的学生有半导体收音机,可以及时收听电台消息之外,普罗大众对各种信息——包括各种重大时政新闻——的了解,只能通过单位的高音喇叭或报纸。这个官方报道之外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非常震惊。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早饭后不久,学校的高音喇叭传出了哀乐,和播音员沉重的声音,我临窗而站,窗外,冬季的田野萧索苍凉,哀乐声中我泪如泉涌,寝室里的同学们惊愕侧目。

那个年代,我们对高层的了解极其有限,除了广播、报纸的新闻,还可以看到一些介绍高层领导人物政治活动的新闻纪录片。我们所看到的周恩来,在人生的最后时段消瘦憔悴,依然日理万机,永远处于忙忙碌碌的状态,国际关系和国内大事都由他具体处理。“鞠躬尽瘁”是当时广大民众公认的对周总理的评价。

从微观的角度,我本人对周总理是满怀崇敬和感激的。还没进厂就听说了,全国包括川维厂在内,有三个引进国外先进技术设备的大型化工厂,是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的。川维厂,不仅让我回到城市,还让我成为一名现代化的技术工人。在这个意义上,没有周总理就没有我回城,也就不能端上旱涝保收的稳定饭碗。

从宏观的角度,我和处于闭关状态下的所有普通民众一样,对周恩来有特殊的好感,认为他是解救民众于倒悬的国家领导人,他走了,天地崩塌大厦即倾。北京十里长街送总理,和后来的“四·五运动”,也充分印证了那时民众对周总理的敬仰。

事实上,我没有、也不可能有角度更广维度更高层次更深的独立思考和认识,不过是怀着个人的淳朴感恩之心,和那个年代特有的理想主义情怀,向学校递交了一份申请。除了穿靴戴帽的一些大话套话,申请的核心内容,是表达我请求在寒假期间提前入厂参加义务劳动,以实际行动纪念周总理的真诚意愿,希望能够得到学校的帮助,在没有具体单位接纳的情况下予以适当的安排。要求不高:有地方参加劳动、有地方睡觉和可以买到饭票吃饭就行。没想到,技校罗书记在全校毕业大会上做完报告后,作为一种表彰,向全校师生宣读了我的申请。

会场大哗。

散会后,在极其狭小的校园范围内,我的后背扎满了芒刺:指指戳戳,冷言冷语,嘲讽挖苦。听说,一些并不认识我的他班男生,在寝室里讥诮:“背上背个死耗子,冒充打猎人”。我最好的朋友,也给予了我最大尺度的不理解甚至鄙视,认为我是哗众取宠,暗怀其他目的,和我反目了。

我没法为自己做任何辩解。的确,那些属于无产阶级先锋队队员的学生、那些先天具有政治优势的红五类子女、以及各个班级的干部,也无一人像我一样,因为一个国家领导人的逝世,公开要求参加什么义务劳动,为国家无私奉献。或许,多年的“与人斗其乐无穷”,人性闪光的一面已经非常暗淡;或许,早年那些理想主义激情,已经被当时经历过各种磨难的人们彻底摒弃了。反正,没有人相信我这个举动的纯洁性,当然,放在今天估计也没有人相信。但那就是那个年代的真实的我。那时,“作秀”这个词还没出现,一般的解释是“出风头”“标新立异”“捞政治资本”之类。千夫所指,我陷入无比孤独的境地,在技校学生这个群体中基本“社死”了。

但是,我没有因成为众矢之的转而认为是自己“吃相难看”,自责和退缩;当然也没有认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高尚。我不是一个内心自信强大的人,不过有些钻牛角尖,所以坚持按自己的意愿放弃了寒假,提前去厂里做义务临时工。学校黄副校长把我送到了厂里,安排了住处。在厂里具体干了一些什么义务工作,现在完全不记得了。寒假本来不长,应该不到一个月吧,假期结束我们的分配就到位了,大多数同学分配在仪修车间不同的工段,当仪表维修工人。我没有因为提前进厂参加义务劳动而享有任何特殊照顾。这一点直接证明了我之前的行为,没有捞取到任何份额之外的利益;间接证明了我的确未存非分之想。自觉可以问心无愧。

刚开始建设的川维厂

 
二、1976年4月

仪修车间的书记兼车间主任,姓曲,名字我不知道。

听说曲书记是一名老革命,南下干部。他个子不高,皮肤比较黑,胖胖的,山东口音。第一次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南征北战”这部电影。倒不是因为他像里面的某个角色,而是他的气质,和电影里的革命战士特别吻合。

我和曲书记基本没有交集。原因有三:一、我本人因家庭出身的原因,能够回到城里当工人,有一个铁饭碗,满意度已经饱和,没有要求“政治进步”之类的更多愿望,无需接近领导增进好印象;二、和曲书记打交道的,多数是车间的大学生老师,他们是各个片区、工段的技术负责人,跟曲书记工作上的联系多,而我们接受老师们的直接领导;三、我对曲书记这样的老革命干部,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畏惧,那些年,我内心已经习惯了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阶层里,没资格高攀。

我们进厂的时候,车间里已经先期招了一批青年学徒工,我所在的二化区有一位女青工,听说是曲书记的准儿媳。曲书记把他的准儿媳安排在二化区,按惯例,二化区应该是比较好的工段,我分配在这里,便有了被天上掉下馅饼砸中的庆幸感。

那时,车间的办公室楼还没建好,办公室临时安排在职工宿舍一个套房里。有一次,不记得是车间的什么活动,大家都聚集在办公室里。狭小的空间挤不下那么多人,我们几个青工就来到阳台。阳台上阳光直射,刺眼也刺皮肤。我拿了一张报纸(或别的什么纸块)挡在了额前。曲书记从房间走出来,一眼就抓到了我的特别举止。他并非一本正经地训斥,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半开玩笑却一点没给我留面子,一针见血嗓门还超大,生怕一屋子人听不见:哦,这么点太阳还要挡住啊?怕晒黑了?资产阶级思想!

领导的批评和阶级挂上钩,我就心虚了,迅速放下手中的纸片,没敢解释,也无法解释。曲书记说的对,除了感到炙烤,更主要的原因是,原本没有颜值优势的我,唯有皮肤比较白皙,我的确怕晒黑了,在当时,实属资产阶级思想。

这么一来,我对曲书记更是敬而远之。

曲书记爱才。他是车间的一把手,招聘人员应该由他拍板定夺。仪修车间聚集了许多文革期间被打入冷宫的大学毕业生和老中专生;在相继招聘入厂的青工中,也遴选了不少有吹拉弹唱技艺的文艺人才到仪修车间。当时,厂里搞个业余文艺汇演、歌咏比赛啥的,仪修车间总是厂里各类演出中的翘楚;到1977年恢复高考时,仪修车间是全厂青工中,77、78两届考上大学人数最多的单位。这些,都是曲书记广揽人才的结果。

前排左一是曲书记

还在技校的时候,每逢重大节日,各个班级出个墙报,是当时学校的常规活动,体现青年学生对党和领袖的无限热爱。入校第一学期,因专业课老师尚未到位,那一个多月的时间,全校学生主要是参加建校劳动。为表彰先进,掀起你追我赶的竞赛热潮,我代表班级写了一篇广播稿件;后来又在出墙报的时候,模仿着写了歌颂伟大领袖的自由体诗歌。一两次自我展示之后,就成了班级墙报不可缺少的写稿人。毕业后,仪表班绝大多数同学分配在仪修车间,这个写稿任务就延续下来了。

1976年1月周恩来逝世,邓小平主持追悼会。但到纪录片放映的时候,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其时,邓小平已再次被打倒。

当年4月清明节,全国各地出现了民众自发悼念周恩来总理的活动。川维厂是由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的三个引进大型企业之一,因此,纪念总理一点也不含糊,仪修车间就高调搞出了一版墙报。记得当时车间墙报的负责人,是我们二化区水洗工段的张老师,具体版面编排是哪位,不记得了。我被安排写一首诗。其实,我那时写的诗稿,没有一首原创,都是模仿的。

因为曾经我代表车间,写过激情洋溢的颂歌诗,在厂广播室通过高音喇叭播出;又在全厂“反击右倾翻案风”文艺汇演时,为车间的合唱写过串词,就被厂里的一个业余文学小组吸收为成员。这个业余文学小组是以厂的名义组建的,小组的负责人好像在宣传部工作。虽然是半官方性质,不属于地下读书会,厂里却没提供任何资源。除了一帮厂里的文青,小组没有固定的活动室,没有书籍和参考文献,负责人要求大家互通有无,但最后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出自己的珍藏。小组的写作宗旨,还是当时的主题先行、歌颂劳动人民、歌颂无产阶级革命大好形势,文体不限。

那时,厂里的国外先进设备、仪器已经逐步安装到位,长期处于闭关落后状态中的我们,一步跨入了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光是那些用于精密仪器防震的各种塑料制品,就让我们爱不释手,纷纷拿回去放入箱子里收藏。有一次,业余文学小组负责人因工作关系,到我们工段参观了中心控制室,感慨万千。之后,他对我说,你身处一线,感触最深,就以那些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I-系列”仪表为题,创作一组诗作吧。他把题目都想好了,叫“绿色的眼睛”,因为仪表盘面呈现的,基本是清新养眼的绿色。

这个任务,对我这个以模仿革命诗歌为主的伪作者,是极大的考验。我憋了好久,勉强写出来的诗组,交给负责人立即被毙了,他说,你这组诗里没有灵魂。要求我重新写。幸好,不久我们外出学习,很少待在厂里,再后来高考了,我名正言顺摆脱了那些命题诗的束缚,大大辜负了文学小组负责人对我寄予的厚望。

聚乙烯醇中心控制室,此时多数仪表还未安装

 
在我们车间专题纪念周总理的时候,我刚好得到一本油印的《天安门诗抄》,里面收集了不少催人泪下的诗篇。其中,不但有那首后来当着反革命典型的诗词,还有一首词是我特别喜欢的,可惜记不全了:“清明节,失明节,天地黯然泪不决,献君泪和血。思难却,恨难却,(……这句忘了),捍君一腔血。”【注1】

我的国学基础为零,古体诗词完全不懂,也没有从小熟读唐诗三百首的经历,所以,想模仿也模仿过,但写不好。我还是轻车熟路地模仿天安门诗抄,写了一首自由体长诗,表达对周总理的深切哀悼。任务完成得不错,受到了老师的口头表扬。到今天,我还记得负责墙报刊出的张老师,双手拿着毛笔大字版的我那首诗,在外面墙报栏张贴的情形。

可是没几天,北京的纪念活动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之后,“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杨眉剑出鞘”,作为反革命典型,通过播音室的高音喇叭,天天在工厂的上空响彻云霄。结果,很多原来不知道的人,背熟了这首诗,私底下,悄悄地热烈地赞扬。虽然悼念活动在高压下,沉寂了,“天安门诗抄”却更加广泛地流传于民间。

当时的中国,已经不是文革初期或那之前的中国,特别是邓小平再次被打倒之后,底层民众对许多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还常常在可靠的圈子里议论纷纷。一些手抄文学作品《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等等,和苏联当代的一些小说,如《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等等在民间暗中广泛流传,让人耳目一新;政治领域出现了“总理遗嘱”这样的“政治谣言”,和《红都女皇》这样的手抄政治性读物。大有民智开启之势。

那时,川维厂处在建设阶段,上班不太正规管理也不是很严,听说厂里有人去了北京,还参与了“天安门事件”。再后来,又听说到处都在抓捕去北京参加了广场悼唁的人,甚至传说传播《天安门诗抄》的人,也要受到追查。我紧张起来,我不但有“黑五类”的家庭背景,手里还捏着一本油印的诗抄舍不得销毁,也不知道车间的墙报,算不算传播天安门诗抄。最让我惶惶不安的,是因此把我从工厂开除,直接遣送回农村。

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到“四五运动”风波平息了,我也没有见到我们车间,因纪念周恩来总理出现任何异动。不知道我们厂,有没有过一定形式的追查?如果有的话,是不是车间曲书记这个老革命,顶住了来自上面的某些压力?反正,我手里捏着一本《天安门诗抄》,还模仿《天安门诗抄》写了纪念周总理的诗,没有任何人找我问过话。
 
三、1976年9月

我们车间聚集了众多文革期间毕业的几届大学生。这批大学生如今被称着老五届。我们车间的老师们绝大多数是老五届,他们的具体的经历我不清楚,但老五届的基本情况,近年来很多文章披露,他们毕业时的分配原则是四个面向:军队农场,偏僻小县城工厂,基层,边疆,甚至有个别去了农村,和知青一样做彻头彻尾的农民。虽然他们属于国家干部,有固定工资,吃的是旱涝保收的皇粮,但他们被分配到老少边穷地区的坎坷经历,和我们这些下乡知青相比,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多年苦读的专业知识,不能学以致用。

川维厂的兴建,引进国外先进的技术设备,人才成了最急需的问题,这才有了老五届大学生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集,在这里大显身手,为这个国家濒于崩溃的经济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仪修车间在厂里算技术性很强的车间,聚集了相当一批老五届大学生和老中专生。我所在的二化区,分为五个工段:水洗,醇解,聚合,回收,循环水空压站。每个工段都有一名老五届的大学生或老中专生,带领我们青工负责各个工段的仪表维修。

我是聚合工段梁婉兰老师的直接徒弟。

梁老师是广东汕头人,说一口闽南口音浓厚的普通话夹杂一些川话。她和她的先生(夏老师)从哪所大学毕业,毕业后在哪里工作,怎么会留在四川我都不知道。

梁老师清瘦,特别典型的岭南人模样和肤色,留着最普通的那种妈妈发型——直发齐耳。印象中的她总是一身浅灰色劳动布工作服,从来没有穿过色彩款式稍稍女性化一点的衣服,估计梁老师那时也就是三十几岁吧,和现在三十多岁的青年女性相比,感觉上差了一个代际的年龄。

梁婉兰老师(前排右)和她的几个徒弟
 
梁老师对待工作极其认真,每时每刻都让我感觉到她在思考技术问题。和梁老师待在一起,我明显跟不上趟,虽然我在技校的时候,书本理论知识学习得不错,深得老师欣赏,但我真正的兴趣不在学习技术上,实际动手能力也很差。后来我常常想,要是没有恢复高考,我在川维厂仪修车间应该不能成为一个好工人,工作上能不能够独当一面,恐怕都成问题。

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川维厂还未投产。那两年,我们去外地学习的时间比较多。青工们最盼望的是去上海。那时候去上海有点像1980年代出国。当时,上海是中国工业最发达商业最繁华的城市,内地人只要出差上海,除了为自己和家人,还要帮亲戚朋友,甚至亲戚朋友的朋友,采买稀缺物品,扛回一大堆东西。

上海还是引领潮流的城市。在没有世界时装引领的年代,上海是中国最时尚的地方,无论布料花色还是服装款式,无一不是始于上海风靡全国。我在上海金山石化总厂学习两个月,技术工人需要掌握的专业技能,可以说一无所获,没留下任何学习笔记和心得,心思都放在了筹划观光和购物上。

我们几个青工,利用晚上睡觉时间坐火车,预设好路线,去了与天堂媲美的苏杭。去苏州印象比较模糊,只记得火车非常拥挤,跑马观花游览了拙政园,狮子林,虎丘等几个主要景点。杭州记忆多一些,天刚亮就到站了,走出火车站我们马不停蹄,走过断桥,走过白堤,走过苏堤,远观三潭映月,一路忙于选景拍照,看完了西湖全景,还去了灵隐寺。那是疲于奔命到处打卡的一天,到现在除了几张照片,其它印记全无。还记得的就是到晚上,我们一行都累成了狗,上了回上海的火车,眼皮用木棍也撑不起来了。

作者在西湖边

每个周末,我们都在清晨坐第一班火车赶往上海主城区购物。往往到达市区,离商店开门还有一个多小时,这个时段,就站在繁华的十字路口看街景。重庆是山城,出门就是爬坡上坎,自行车这个代步工具,骑人的时候远远多于人骑它的时候,所以很少有人骑车。上海马路平坦宽阔,自行车的洪流因红绿灯时断时涌,从未见过这种黑压压的车流碾压马路的阵势,我站在街口,兴致勃勃地就像在看一部精彩的电影,一直站到商店开门。

我们穿梭于大大小小的商店,很有耐心地排队,采购内地买不到的各种糖果,尤其是大白兔;挑选新潮的尼龙布服装、花色繁多的布料和新款皮鞋。到下午才提着大包小包疲沓嘴歪赶到火车站,乘坐最后一班火车回工厂。

梁老师没和我们一起逛过大街,个个星期天在市区里奔忙的我,不知道她的周末是怎么度过的。其实,梁老师肯定看得出来我的心不在焉,可是她从来没有批评过我,无论在厂里上班还是在外地学习,也无论是从正面还是从侧面,都没有。梁老师女性柔软的一面,隐藏在体谅、宽容这样的细节中。

我参加高考后,梁老师非常关心。考试结束后回到车间,她第一时间询问我考得怎样。虽然我心里对自己的考试结果是有把握的,但不敢太张扬,很多时候,张扬会出现一脚踏空,摔个鼻青脸肿的尴尬,留后路的道理我明白。所以我回复梁老师:还马马虎虎吧。梁老师听了就笑,特别心领神会的那种,她说,哎,凡是说马马虎虎的,一般都是比较有把握的了。梁老师由衷且清澈见底的笑容,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感叹梁老师确实太善解人意了。

公布成绩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我在“啼笑皆俱的高考往事”一文中有详细描述。录取通知书来了,打开一看——哲学系,我未选择的专业。从决定高考时就憋足了的那股精气神,和被告知领入学通知时的那股兴奋劲,顿时一泻千里,整个人都瘪了。我不能肯定这个大学去读还是不读,内心纠结成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麻,向梁老师倾诉。

梁老师劝慰,好不容易考上了,还是去吧。读大学总是好的。

在不能及时征求父母和家人意见的情况下,梁老师的建议具有决定性意义。我确实是听了梁老师的意见,才下决心去办理各种手续的。当我在人生十字路口犹豫不决的时候,梁老师给予了最有价值的一条建议,让我从此走上了全新的道路,有了完全不同的生命和生活体验。

梁老师是否红五类出身,我不清楚,但梁老师对当时的领袖怀有极其深厚的情感。1976年9月9号那天下午,我和梁老师在车间办公楼楼上,做什么事我不记得了。当时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位日本专家,大月先生和另一位(忘了是谁),以及日语翻译。厂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了哀乐,播音员沉痛的声音随即传出:“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梁老师当即悲伤难抑痛哭失声。

我没有梁老师那么质朴的阶级感情。不过,工厂上空的哀乐和播音员沉痛的声音覆盖下来,我也很快被代入悲情之中,和梁老师一样涕泪交流。手里的工作无法继续了,日本专家见状,决定离开。有一个细节印象很深,大月先生因匆匆离开忘记了安全帽。我看见了,赶紧拿起追了出去。大月先生接过帽子,非常礼貌地用中文说“谢谢”!之后,又神情严肃加了一句:非常理解你们的感情。当然,这句复杂的话,他只能说日文,意思是翻译告诉我的。

初具规模的川维厂

 
到了9月18日,川维厂和全国一样,与天安门广场同日举行全厂追悼会。仪修车间吊唁队伍的领队,是车间白副主任。白副主任来自专县,口音浓重。在向领袖像鞠躬的时候,白副主任站在队伍最前面司号令,他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那个“躬”字,尾音拖得悠悠长长,有点像川剧里的帮腔。原本严肃悲痛的号令,经他这么一喊,滑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瞟到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女性,未被白副主任的口音带节奏,她们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可也有不止一个小女生憋红了脸,埋下脑袋用手竭尽全力按紧自己的嘴,做成哭泣的样子。看得出,她们是在拼命抑制白副主任的口音让她们无法抑制,又不能不抑制的某种声音井喷。

后来回到寝室,大家争相模仿白副主任的口音,爆发出炸破天花板的大笑,就充分证明了我的判断。但是在现场,就算憋死,也无人敢泄漏半点和悲哀无关的声响,反革命的帽子在那个年代,就是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印象特别深刻的,还有法国专家和日本专家在追悼会现场各自的表现。

川维厂当时还没有正式的礼堂,甚至像样的操场也没有,就在放露天电影的一块空地上设了灵堂。除全厂各个单位的干部职工外,厂里负责安装调试设备的外国专家,法国人和日本人,也都参加了吊唁活动,形成了一道比较奇特的风景线。

日本人表现得十分严肃和沉痛。可能同是东亚人,风俗礼节习惯上有比较多共同的东西。他们身穿统一的深色西装,排着队,抬着一个大花圈,庄严肃穆地走进会场,比一些中国人还认真到位地,向领袖遗像深度三鞠躬。

浪漫的法国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走进灵堂时,队伍松松垮垮稀稀拉拉,还交头接耳,看起来极不严肃。他们站在领袖遗像面前,并没有整齐地按节奏鞠躬,有的人还抄着手叉着腿,以我们眼中吊儿郎当的样子,站了一会儿就算完成了仪式,走了。

法国人和日本人迥然不同的态度,后来被厂里的人们议论了好久。不知那些法国佬是不是仅仅出于外交礼节的需要才来的。

如今的川维厂厂区夜景
 
1978年我上了大学,看《萨特研究》这本书时,发现法国人对伟人其实是非常敬重的。萨特逝世后,自发到灵前送行的法国民众达六万人之多,沿街为萨特送行的更是不计其数,有些类似周恩来、邓小平逝世时,北京长安街人民饱含热泪十里相送的情景。

1976年和接下来的那些岁月,发生了很多惊心动魄的大事。从那时开始,一个时代结束了,千千万万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在那个历史的伟大转折中,人生也出现了巨大的拐点,迎来了一个各种新思潮、新观念、新事物让我们目不暇接的改革开放新时代——我们这代人,最值得怀念的时代;我们心目中,永远不会被湮灭的时代。
 
2021年12月5日完稿

【注1】:《天安门诗抄》《长相思》全文:清明节,失明节,天地黯然泪不绝;献君泪如雪。思难却,恨难却,新坟三月谁敢画,捍君一腔血。

蒋蓉专列

蒋蓉:缅怀我川维技校的老师

蒋蓉:我接触的日本专家

蒋蓉:我的铁哥们,

有情,没戏,地久天长

另类农民和他们的子女们

女知青,被损害与被侮辱的……

蒋蓉:女中音,遥远而美丽的忧伤

蒋蓉:苦女儿,天堂里飘出那只歌

蒋蓉:下乡第一晚,

六个女孩和衣同床而睡
蒋蓉:小狗赛虎幸运与不幸的一生
蒋蓉:哥哥的小芳
蒋蓉:那些年那些人那些芳华
蒋蓉:爷爷地主外公赴台,
我居然成了上山下乡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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