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丨 冯印谱:陌路父亲的双重痛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我有一个为之骄傲的父亲,我有一个为之感伤的父亲。
自打记事起,父亲是大队卫生所所长兼医生,而且是唯一的一名医生。他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制服上衣,衣服上有四个口袋,上衣左口袋别着一支钢笔,下面大口袋里时刻装着听诊器和扎针用的银针包。父亲留着分头,黑乌乌的头发特有精神,脸上总是洋溢着慈祥的微笑。春秋,父亲有时戴一顶浅灰色布单帽,我在人群中找寻他回家吃饭,这顶帽子就是最明显、最独特的标志。
中年的父亲
大队卫生所设在村里一家四合大院里,整洁而幽静。有时看病太忙了,晚上父亲就睡在卫生所。我上小学一年级,夏天也跟父亲一起睡,父亲的床上有蚊帐,不担心蚊子叮咬。有时我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遇到大人来找父亲看病,他们常常把手塞进被窝,要摸我的狗鸡鸡,羞得我直往被窝里面钻。
父亲去别人家看病,我有时跟随他去,有的人家硬要留父亲吃饭,我也跟着蹭饭。病人家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婶、哥哥姐姐,对我可亲哩,不仅陪我玩,还送给我很多好吃的,甜杏呀,核桃呀,红枣呀,我的小口袋经常被塞得鼓鼓的。从大队干部,到普通社员,人们只要看见我,总会当着父母面夸我长得帅气,聪明,将来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几乎一夜之间,父亲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被造反派赶出了大队卫生所,回生产队当社员。批斗会上,他跟村里的地主、富农、坏分子、“右派”站在一起,头上戴着高纸帽子,胸前挂着大纸牌子,上面用粗毛笔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冯某某”,名字上打着血红的八叉。批斗会结束,造反派勒令他们游街,这伙人个个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步履沉重,从这条街走到那条巷,身后是愤怒的革命师生一阵阵呼喊口号。
如果仅仅挨批斗倒也罢了,造反派还搞出种种花样来,给这些人更大的侮辱和整治。他们在每个黑五类分子家大门上,钉上一块大白纸牌,上面用黑字写着“地主分子之家”“富农分子之家”“反革命分子之家”“坏分子之家”“右派分子之家”,与那些挂着“光荣烈属”“光荣军属”红底黄字的木制牌匾形成鲜明的对照。
对黑五类分子本人,要求在胳膊衣袖上戴一个白布袖章,上面写着“地主分子某某某”的黑字,与造反派的红袖章截然区别。造反派说,这样做是为了提高革命警惕,防止外村的人来到我们村,不清楚这些坏人的底细,贸然接触,受到阶级敌人的伤害。
父亲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外,还经常被大队革委会治保股叫去,做许多义务劳动。这些活计有每天清晨扫大街,冬天给大队部抹煤饼,给大队砖瓦窑拉水,给学校清扫厕所,下雪天清扫积雪,等等。反正,他们所干的净是贫下中农和普通社员不愿干的又脏又累的活计,名曰:接受劳动改造。
老年的父亲
父亲完全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父亲。那身洁白整齐的衣服不穿了,换上了对襟黑棉袄黑棉裤;白球鞋脱下了,换上了母亲缝纳的牛鼻子黑布懒汉鞋;那顶灰白帽子不戴了,剃掉了一头浓密的长发,留成了光头。他的双手磨出了老茧,脚后跟常常皲裂好几道口子,疼痛难忍,要贴上好几层胶布才好受些。过去,他抽纸烟,现在换成了旱烟锅,抽自己种的旱烟叶。以前十分健谈、慈祥微笑挂在脸上的父亲,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苍老了许多。
我参加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原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是,最最让我难堪的,就是如何面对父亲。宣传队上县城或公社参加大会演出,清晨早早出发,中午需要携带干粮。每一次,大队治保股就会派上两位“黑五类”分子跟随我们,为我们服务,主要任务是当我们进行文艺表演时,负责照料我们几十号队员的服装、道具和干粮袋。
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尴尬的情景。
我在台上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表演革命节目,演出结束中午休息吃干粮时,看见父亲可怜兮兮地蹲在那里,身边堆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物和干粮袋。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父子俩四目相望,目光中隐含交织着多么复杂的情感啊!我痛感有这样一位父亲而蒙羞,父亲会因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怎样?
于是,我常常有意躲避父亲的目光,父亲也常常极少跟我说话。吃干粮的时候,我要跟父亲分开,我跟队员们在一起吃,有说有笑;父亲和跟他一起来的人躲在一边吃,没人理睬他们。当着老师和其他宣传队员们的面,为了表示我跟阶级敌人的父亲划清政治界限,我甚至连一杯开水也没有给父亲送过。他是他,我是我,似乎我们不是一对亲父子,而是两个陌生的路人。
遇到学校宣传队夜晚在本村舞台演出,父亲他们“黑五类”分子的任务就更繁杂了:打扫舞台,在后场看护火炉,打冷水,烧开水,供几十名宣传队员洗漱、化妆和饮用。演出结束后,观众和演员散场回家了,父亲则需要睡在漆黑冷清的舞台上,负责看护台上的演出服装和道具。
想一想此情此景,当我对着镜子化妆时,当我每演出一个节目上场下场时,当我到火炉边倒一杯开水时,当我演出结束兴冲冲上台跟观众谢幕时,有意无意,我都会看到父亲往火炉上添加煤饼,或十分艰难地往舞台上拎一大桶冷水,或孤零零默默地坐在后场的某个角落。
偶尔,我跟父亲的眼光遇到了一起,他立刻露出一丝只有我能觉察出的微笑,这微笑里隐含着鼓励、期望、希冀和骄傲,也隐含着歉疚、自卑、幽怨和无奈。然而即便就是这一丝微笑,也会在父亲的脸上稍纵即逝。
我无法站在父亲的角度审视眼前的一切,更无法揣度他当时的心情。我想,他的内心一定相当难受,痛苦,煎熬,愤懑,无奈。一个父亲应该给儿子很好的教育,一个父亲应该给儿子很好的保护,一个父亲应该给儿子很好的帮助。但是,所有做父亲的应该做到的一切,父亲都无法给予自己的孩子,这难道不是父亲内心深处的伤痛吗?相反,父亲不仅不能给予儿子这一切,反而还会将自己的罪衍——连自己也搞不清楚犯了什么罪——残酷地施加到无辜的儿子身上,影响儿子,连累儿子。这又是另一重伤痛。
大队治保股让父亲跟着宣传队做各项服务,父亲不敢也不能有一丝不同意和反抗,他只能顺从,唯唯诺诺、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应当做的事情。他必然会跟儿子见面,接触,一见面,一接触,别人就会发现,就会联想,更会遭到恶意的曲解、联想及诬陷。在这种时候,父子俩形同路人,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父亲的身心承受着双重的伤痛,而这伤痛只能埋藏在心底,像山林中一只猎豹无端受了枪伤,无处求助,只好用舌头一点点舔舐伤口的鲜血,一任时间慢慢抚平伤口。
父亲无处诉说?该向谁诉说!
作为儿子的我,登台演出是轻松的、兴奋的、激情的。然而一回到后台,看见父亲的身影,心头立刻滚过一片乌云,眼前立刻飘过一道阴影。我的心情是沉重的、难过的、创痛的。轻松与沉重,兴奋与难过,激情与创痛,时时刻刻缠绕交织在我的心头,翻滚在我的心头。
也许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学校宣传队的老师和队员们,对待父亲的态度,远胜于对待其他“黑五类”分子。对待别人,他们往往粗暴,抱怨,当面训斥,背后诅咒。不是挑剔开水没有烧热,就是嫌弃炉火烧得不旺,一会儿叫喊放置的东西找不见了,一会儿又埋怨后场太乱了。在场服务的“黑五类”分子听了,慌忙点头哈腰,连连道歉,然后迅速予以弥补,以便挽回影响。
我亲耳听到老师和队员们的抱怨:“瞧这些人,做事情懒懒散散,磨磨蹭蹭,就得让他们好好改造改造!”“他们在旧社会享福惯了,时刻都在梦想恢复失去的天堂!”“哼,善于伪装,出工不出力,干活心不在焉,对革命宣传怀有抵触情绪!”说这些话的人,说这话的当儿,一扭头瞥见了我,立刻意识到了,感觉不好意思,或转身走了,或歉意地笑笑,立刻会把话题扯向别处。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幼小的心灵,播种下的不是阳光、快乐、平等、尊严,而是郁闷、痛苦、歧视、胆怯的种子,以致影响了一生的性格。
2013年6月3日与凌空书屋
2014年11月修改
2018年1月2日再改
(原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家族往事》一书)
作者一家在纽约
冯印谱读本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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