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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张亦嵘:洋二娃,骨子里不甘心平庸生活

张亦嵘 新三届 2020-08-17


作者档案

张亦嵘,1968年山西祁县插队知青,后做过村小教员,县中教员,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工,国家公务员,在政法记者任上退休。


原题

知青笔记之

独 醒 洋 二 娃




作者:张亦嵘


 

洋二娃是村子里的好事之徒给光辉起的绰号。说洋不仅在于他留着个和普通乡民不同的大中分,主要是他说出的话常常和乡民们格格不入,并且口音里夹杂本地的普通话。比如乡里人见面打个招呼,常常互问一句:吃过了么?而他要在“吃过了么”这四个字中加上一个“饭”字,即:“吃过饭了么?”他说,“饭”字是不该略去的,讲中国话是要规范的,不然对不起先人创造的文化。


那时,村里人没有谁想过要对得起先人创造的文化,倒是都笑话他书生的酸腐。而那时倒是我和他关系处得不错,用老乡的话说,就是对俩人上眼了。后来想想,我俩的关系好,主要是因为我们都读过某些书,都喜欢用书里看到的观念衡量眼前的世界,所以对生活就有了有别于其他乡民的认识,人家就说我俩臭味相投了。


二娃比我大十来八岁,家里成分高,读过县高中,做过村里农中的教员,自视比较高,有点儿“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清高,他认为我是从北京来的知青又经过过文化大革命,多少比村里人有见识,便和我处成了朋友,收了工常常邀我去他家,扯些有关村子前景甚至国家命运的话题。


那时,村子里除了逢年过节宣传队弄几出样板戏外,基本没什么文化生活,而我的文化生活,这就是和二娃扯闲篇,扯那些和眼前的生活格格不入的理想。


比如,他和我说过,农村最好生存状态是土改后至初级社成立前。他说那时,村里的种田把式们比着收拾地里的庄稼,那阵没有谁吆喝大伙下地,但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得展展的。伏天,人都歇下了,庄稼墨绿色,噌噌地长,秋里茭子、谷儿也没见谁家少收了,也没见谁从地里回来,累得只想上炕。


他问我,这说明什么?我说,那还用问?都是给自家种田么!他说,这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对土地的感情,如今你见过谁捧起把地里的土看不够?除了个把把屎尿屙自留地里的裕中,又有几个农民真正关心大田里的庄稼?农民和土地没了感情,哪还能种出好庄稼?


我问他对土地有没有感情?他说,广义上有,也就是从国土意义上说,感情无限,对村里的土地也有感情,但这种感情并没有使他有将青春、热血都投入进去的冲动。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不能主宰村里的土地,主宰村里土地的是村干部,准确说,就是支书说了算!而支书往往也不能完全说了算,还要听上面的,听公社的,而公社要听县里的,于是农民离土地就越来越远了,他们自然就不会像土改分地后那么热爱土地了。


于是,他就大讲起上面推广吨粮田,种五号高粱的事。那五号高粱俗称“三尺三”,成熟期短,产量高,亩产能达两千斤。可种粮食是为了吃,不是为了看,亩产两千斤,成熟期又短,能有养分么?这种作物国外的牲口都不吃,人吃了除了填充胃的作用,对身体有何益处?我说,你咋知道五号高粱没养份?他说,他教农中时学过植保,多少接触过有关高粱品种的养份问题,看过一些有关农作物的情报杂志上国外对五号高粱的养份评价问题。


我说这事大家咋看,他说,受苦人也就说说,下种时,没人反对。我说,你向上反映过么?他说,公社下来人,他都要反映这事,可没人把他的意见当回事。


我当然明白那个时代,别说他一个老百姓,就是多少对国家有功的人又有几人能左右那些吹嘘的不切实际的不为老百姓着想的决定?后来,我也想过,我和他议论的事是大逆不道的。也就是在乡下,没人愿意听我们的议论,要是真有人汇报给左派,也够我俩坐两天班房的。和二娃闲扯大多是从我俩都读过的书扯起。


那时,我从一帮干部子弟集中的村子里借来过一本苏联作家柯切拖夫的政治小说《你到底要什么》,读后和他议论从书中感悟的问题。我说,苏联社会从斯大林时代就出现过对社会主义十分危险的信号:政坛腐败,官僚主义,崇洋媚外,青年一代丧失理想,思想意识颓废。这些现象发展开来就会颠覆苏联的社会道德基础,因此作者要求当权者对青年一代重新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树立共产主义人生观。但起不起作用,咱们也不知道,因为对我们知道的而言,苏联已经全盘修正主义了。


二娃说,《你到底要什么》他没有读过,但读不少柯切拖夫的小说,比如长篇小说《茹尔宾一家》《叶尔绍夫兄弟》和《州委书记》,这些作品都揭露了斯大林时代完结后苏联社会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当权者从公仆变成了对工人、农民而言的特权阶层,这种特权阶层的出现,使苏联社会的矛盾尖锐起来。我问二娃,中国社会有没有特权阶层?二娃说,你从北京来,认识应当比我们乡下人高明。不说别的,你北京有多少干部子弟学校?这是不是特权?多少级以上的干部,有特供的烟酒,这是不是特权?更别说领导的住房了!


我说,毛主席在井冈山时期就讲过,不要平均主义,怎么区分不要平均主义和特权,是个很难弄明白的问题。二娃说,上面有没有特权,特权的表现形式是什么样,我们说不好,但我们乡下人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比如乡下人要想把户口办到城里,没有特别过硬的关系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说别的,就说去公社粮站换几斤全国粮票,队里给你们知青开个信,人家就认,我们呢?没有特殊关系,人家理都不理你!你可以说,这不是特权,是城乡差别,可农民养活了城里人,城里人的好事怎么就轮不上农民?和你说,中国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最底层的就是农民!生在农村,你爹娘是农民,你这辈子就很难当个城里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扼制了普通人的发展空间,把人的成长限制在既定的秩序里,往大里说,就是不利于人才的出现和成长。


当然,我和二娃之间也有轻松的话题,这话题就是流行在知青中的外国民歌,我和他说,苏联的《小路》《郊外的晚上》,在我们中最流行。他说,苏联的歌固然不错,但还是不如莱茵军歌也就是马赛曲雄壮、气势磅礴,他说这话时一脸兴奋,还给我背几句歌词:


前进,祖国儿女快奋起,光荣的一天等着你!你看暴君正在对着我们举起血旗,凶残的士兵在我们国土上咆哮,他们杀死你的妻子和儿郎。一帮外国鬼子,在我们家乡称霸!难道要我们缚住双手,屈服在他们脚下!难道我们的命运要由卑鄙的暴君来主宰?祖国神圣的爱,请指引和支持我们报仇!自由,亲爱的自由请你和你的保卫者同战斗。但愿在你雄伟的歌声中,旗开得胜建奇功。


我很奇怪,一个七十年代的农村老青年竟会这么熟透一支法兰西的国歌,我问他,他是从哪学的?他说,以前的旧杂志上看到的。他没有说是什么杂志,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六七十年代的杂志,一定是比较久远的杂志。


每当他哼军歌,又会很有兴致地给我讲那幅法兰西的经典油画《自由引导人民》,说的次数多了,我都快会背下他的讲解了。他不厌其烦地说:《自由引导人民》是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罗瓦为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而创作的一幅油画。画面展示的夺取七月革命胜利关键时刻的巷战场面,歌颂了以工人、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为参加主体的七月革命,使这幅作品成为代表法兰西民族精神的标志。


《自由引导人民》作者:德拉克罗瓦(法国浪漫主义画家)


《自由引导人民》的画面的主体是一个年轻女性,她右手高举着一面红色、白色、蓝色三色相间的三色旗,袒露出双乳。她左手提着的是带枪刺的步枪。象征自由、平等、博爱的三色旗引导着一往无前的战士,表现了现代社会最核心的政治主题:自由与民主。


我常常在想:一个农村老青年为什么会对一个他并不熟悉的法兰西已经很久远的历史充满了激情?那样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向往甚至是崇拜?我也问过他,他的激动、兴奋源于什么?他的回答令我震惊,他说:他的情绪源于压抑,这种压抑是这个村庄对他的不理解,使他很难参与村里的公众生活,很难把他的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想法,变成实实在在的动作,因此他向往自由、民主的法兰西时代。


我在村子里待了很多年,直到离开,也没在村民的言语中感到二娃的重要,感到二娃是改变村里落后面貌不可或缺的力量。但是,我渐渐理解了二娃,认识了二娃的独醒。二娃和村民们不同是因为他骨子里想变化,不甘心平庸的生活,他看到了社会的弊端,也想消灭弊端。


其实,社会的进步,就在于总有一些人看到了社会的弊端,并且试图解决弊端,尽管这时更多的人还没有意识到弊端,也不想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二娃只是比别人多看了一步,他并没有多走一步,就为人笑话,这只能说明传统的强大,因此他不平衡,也不甘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活着,才做出些“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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