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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 张亦峥:我的小泥湾酒馆

张亦峥 新三届 2019-06-26

  

作者简介

张亦峥 ,1950年代初期生于北京。1960年代后期赴山西、黑龙江插队。1970年代末期开始小说写作,两三年止。1980年代初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参与两本省刊和两本国家期刊的创刊、策划、采编及终审工作。现退休。


原题

记忆,我的小泥湾酒馆


作者 | 张亦峥



现如今北京当代商城的地界,我去插队的时候还叫小泥湾儿。小泥湾对面就是那所著名的大学。


那时,大学里的高音喇叭一天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实在让人烦得要死。何况,我们的爹娘老子也大多在被打倒之列,就不愿在院里待着,听那喇叭从早到晚声嘶力竭地叫。就得找个消愁解闷儿又能躲清静的地方。


友朝最先发现了这个去处——小泥湾酒馆。于是,我们这些破落子弟,有事没事儿,一天到晚就在那儿待着,寻个靠窗的位置,望着32路公共汽车在窗外来来回回晃来晃去。发呆。


小酒馆坐东朝西,三间铺面,不光卖酒,还兼卖一些火柴、香烟、蚊香、手纸、蜡烛之类的杂货。放置这些劳什子的柜台正对着门口。而南厢的玻璃柜台里则陈列上下三层的五寸碟儿,碟里或粉肠或蒜肠或小肚或头肉,间或还有碟盐水蚕豆什么的。价钱都不贵,从五分到三两毛而已。西厢就是一排老式的窗,上下两层,上层糊着高梁纸,下层镶着整块的玻璃。往外看,视野宽阔,可以很细致地观察,那条白杨树夹裹着的从白石桥到中关村,连弯都不打的白颐路上跑着的胜利20、华沙、伏尔加,兼或还有辆嘎斯69什么的。


小屋当地戳着个火炉。火炉上永远坐着一只大铁壶,铁壶似乎永远丝丝地冒着热气。这热气不光喧叫着壶里是开水,在冬天还起着暖气片的作用,于是,丝丝水气就温暖了这三间小屋。小屋靠窗放置着两张小桌。我们要是去的早,三五个人围着小桌,叫上三五碟小菜,一人一杯啤酒,从开板到打烊,一坐就是一天。那胖胖的掌柜,也不恼,不嫌会影响他的生意。反正酒馆早就公私合营了,赔多赔少不是他的,赚多赚少也不是他的。所以,掌柜始终对我们十分友善。闲暇时,还跟我们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不过在那时,这废话就已经让我们感觉很暖心了,至少说明他没有忽略我们的存在。在酒馆坐久了,就和这酒馆,酒馆里的掌柜和主顾混得厮熟,酒馆里的方方面面也就自然了然于胸。


酒馆每天的高峰时段有两个,一个是上午11点前后,另一个是下午四点左右。时辰一到,门外便登来七八辆三轮板车,或者是完全靠人力拉动的排子车。车子往门前一撂,那些车子的主人们,便高声大嗓推门而入。于是,这些汉子中就有人摸兜掏钱,叫上二两酒,一碟小菜,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也有人只叫二两酒,从包里掏出自带的铝饭盒。这时,胖掌柜就会挪动火炉上的大铁壶,让它靠边站,给饭盒腾地方。那汉子们便不紧不慢地呷口酒,吧达一口那已经冒了热气的寻常菜,雪里蕻炒黄豆、大白菜炖土豆之类的。还有人只是从怀里摸出个馒头烙饼什么的,那干粮里不过夹着根咸萝卜条,大口嚼着,发出卡哧卡哧的声响。这时,那胖掌柜就会倒一茶缸水,墩在他面前。那主虽不说声谢,却能让人感到那种感激的目光。他们吃喝的间隙就有人插科打诨,说些不荤不素的笑话或者当天发生的国家大事。那时,不是号召全民都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嘛。


我说这个旧事的时候,已经开始酝酿上山下乡了。可是我认为,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什么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哪儿都不去。爱谁谁。我就在北京待着。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我和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一样,都没能摆脱带个知青小帽的命运。当然,这是后话。其时我还没一点儿危机感呢。记不得是谁借给我一本《我的大学》,读了几页,我就自命不凡,把这个酒馆当成我的社会大学,就很有兴致地琢磨这些蹬三轮或者拉排子车的夯汉。虽说那时我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这些车夫中有个胡子拉碴的红脸壮汉,总是独来独往,很少与人闲话,他的脸上也很少笑容。每每一进门,掌柜也不问,自顾给他打上二两酒,还饶他一块没有糖纸包着的橘子糖。他便把那块糖含在嘴里饮那杯酒。酒馆里的白酒有三种。有一两一毛的,还有一毛三和一毛七的,他只饮一毛的,装在那种粗白瓷的口杯里,而且是站着从不坐下饮。一口下去一半,两口掫光。然后,咯崩咯崩把那糖嚼碎,就推门出去,拉上他的排子车赶路。车上的货山一样高,从后面是看不到他的,只能看到摞了一车的大纸箱子什么的在移动。可是,有一回,这汉子却破例要了两杯酒,还加了一碟猪头肉,以致那胖掌柜都瞪圆了眼睛,忘记了像往常一样饶他一粒没包糖纸的橘子糖。


壮汉没跟人搭讪,却端着那酒菜往我们这张桌子来。难道这回还要破例坐下喝酒吗?我们两个就往里靠了靠,给他腾出长凳的一端。他朝我们点点头,那绷着的脸和脸上的眉头,头一次舒展开来,就像是一张满是皱褶但却熨平了的牛皮纸。酒还没饮,人就先有了醉意。他笑眯眯的又冲我们点点头,就去饮那杯酒。饮了一大口,就说,他儿子跟我们仿佛,这回学校给他分到良乡的一个砖厂上班,真不易啊。他儿子长大以后就没穿过一件新衣服,这回开支,就给他买件像我们身上穿着的这种板蓝穿。


我们明白了,他这回多要了酒菜是在庆贺呢,就附和他说真好。他就把还没动过的另一杯推过来说,小爷们儿,喝两口?


在这之前,我们还从未放肆到招呼白的,有点胆儿突的,可又不想放过这回练胆儿的机会,就抓起酒杯,不知是二力还是我谁先饮了一口,立马就叫起来:好热!好辣!好苦!


那壮汉就笑,笑得很爽,是那种既把我们当成朋辈的揶揄,还带有父辈的宽厚。我们之间瞬间就没了隔阂。酒这东西,就是他妈的这么奇妙。二力也就无所顾忌了,问他:人家喝酒都就着菜,您怎么就着水果糖?


那汉子就很耐心说:这酒是苦的,这糖是甜的,这苦的玩意儿,你一下子就灌了两大口,再嚼口甜的,你自个琢磨琢磨是啥滋味儿?


从那时起,我们就开始琢磨来,琢磨去,都快把自个琢磨成十足的酒鬼了,也没琢磨出是啥滋味。后来,我们都去插队了。那东北冬天的夜,好长好冷,长得就像没有尽头,冷得睡觉都戴个狗皮帽子。北风在窗外呼啸,让人难眠,我就总想起那个小泥湾的酒馆,想起那火炉上墩着的丝丝冒气的大铁壶,想起玻璃柜台里的三层的五寸碟,和碟里盛着的头肉、蒜肠和盐水蚕豆什么的,就像有了什么盼头。慢慢的,我又会想起那个嚼着糖块儿喝酒的汉子。就想起他的话。琢磨来琢磨去,我便做起了许多有关小泥湾酒馆的梦。


于是,小泥湾酒馆,酒馆里的壮汉,还有他的那话就伴着我度过了那些寒冷难熬的长夜。直到今天。


今天,无论是这样拉着排子车的壮汉,还是小泥湾这样的酒馆,在北京这个喧喧嚷嚷的大蜂窝一样的城市里已经很少见了。


事实上,小泥湾酒馆早已荡然无存。它的原址上立着的是一片耀眼的玻璃幕墙。那就是当代商城。那条白颐路也改名叫中关村大街,那街上跑着的孤身一人的32路公共汽车,也演变成332、320、105、106、365、366、614、653、特4、特6、特15、特18等等一大堆我叫上名和叫不上名的公交车。


我不知道,那嚼着糖块饮酒的壮汉,你还在吗?要是还在,也该有90多岁了。因为,我都退休好几年了。



插队以后,我们过年回北京,总会去泡小泥湾酒馆。这是1972年,从酒馆出来回到它对面的那个已经不挂牌子的校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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