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年时代
高泰东,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后种田、修筑青藏线等;1977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研究员,“感动泰州”十大人物、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出版《走近全球茶花王》《1966年我们读高三》等,省作协会员。
原题
1963年,孙永年老师
让冻僵的我还了阳
1963年中考,卷子是扬州地区出的,数学好难,感觉自己再也不能上学了,15岁的我哭了。我们里下河18个公社(镇)招一个高中班,正取50名,备取2名(后来正取一人当兵去了,备取第一名转成正取)。我考上了这个班,是“正取”,仿佛又一次“死里逃生”。虽然天天挨饿,上了高中的我好像还是一下子窜高了。这个感觉出现在天冷穿起上年棉袄时,明明合适的袖子短了一大截,我的手臂如同杠杆的力臂一样从棉袄袖子里伸出来好长!母亲用布和棉絮接了一圈,正合适。可是,那件棉袄又短又硬,穿在身上一点也不暖和,就像杜甫形容的“冷似铁”。我家原来也算是殷实之家,竟然败落得如此之惨。加上吃不饱消化快,上课时,严寒像无数根钢针向我身上刺来,我不由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身体自然蜷缩,成了一只“动物”。一节课太长了,难熬,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的“冷”字。上课的我仿佛在看无声电影,老师讲的,一句都听不到,意识肯定是模糊了,认为老师的话被冻成了冰,入不了耳。印象中,当年班上同学穿得都不厚,只有唐梅英的棉袄又大又厚,令我羡慕不已。因注重“视力平衡”,教室的4排课桌过一段时间就有“中间到两边,两边到中间”的调动。大冷天,我们这一排偏偏调到北边。我对寒冷已产生了无以名状的恐惧,北窗外的景色更使我“雪上加霜”。窗外是东西向宽阔的泰东大河(与我名字相同,并非我主持开凿,盖因大河50㏎从泰州通东台,很少有河流这样命名,如同铁路沪宁线从上海通南京一样),大河一览无余,那翻滚的黑色波浪(夏天是白色的)好像不停地从我身上带走热量,一浪接着一浪。“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点活气”,鲁迅先生的句子仿佛冷风吹进我的后背,呜呜地响。我想到在家帮妈妈烧火的情景,锅膛里火光璀璨,令人愉悦的热浪扑向我的脸庞,我的脸庞热气腾腾;偶尔火舌会偷偷亲吻我的额头,“嗤”一声舔焦我的头发。我又恐惧地想到捐门槛后倒在雪地里的祥林嫂,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想到火柴光下暖和的火炉,喷香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我坚强地想到名言“钢铁是怎样烧成的”,还心忧天下地想到世界上三分之二水深火热不如我的人。我甚至轻声哼起小学歌曲:小鸟在前面带路,
风儿吹向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
来到草地上。
鲜艳的红领巾,
美丽的衣裳,
跳啊跳啊跳啊,
跳啊跳啊跳啊,
亲爱的叔叔阿姨们,
和我们在一起,
过呀过着快乐的节日!
我减少呼气,物理学告诉我,固态、液态、气态的能量是递增的,呼出热气会带走我体内的热量。我不敢动,一动就要消耗能量,我感觉自己已经冻僵了,就像冬天里冻僵的螳螂,虽然它手持两把大刀。《红楼梦》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螳螂是六足,我才四足。我用全身每个细胞的强烈感受充分理解了“霜前冷,雪后寒”“人是穷狠,冷是风狠”“三九四九,吃饭袖手”等民谚真理的光芒。白天难熬,夜晚却好过。因为那年冬天我与一个叫肖苏林的同学合被而眠,皮肉紧靠,相互取暖。2018年4月的一天,肖在电话中与我回忆高中生活时说,冬天他的脚冻得如冰块,是我把他的脚放在心口焐,直到焐暖(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后来有歌曲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我听了没有共鸣,因为当年冬天,我就是怕天明,天明了我又要挨冻。“盼春风”或许有,为的是不被冻僵,根本不会浪漫地想到要看映山红。物质极度贫乏,我冻着、抖着、僵着,什么都没有盼。我们的班主任孙永年老师是北边淮阴(今淮安市)涟水人,一身干练的样子,普通话里带点“侉”。他教我们物理,常常赤手空拳进教室,讲课清清爽爽,引人入胜。他刚从县城中学调到我们学校,现在算一下,当年他25岁,比我大10岁,比班上最大的同学仅仅大4岁(我上初一时,就有女同学结婚了)。一天下午寒气袭人,对我而言是寒气逼人。我感觉我又被冻僵了,仿佛身上的血液不再流动。正当我冻得噙泪时,孙老师把我和另外一个寒冷的同学(是潘宝国还是徐德祥记不清了)叫到学校总务处。原来,他已替我俩一人借了一件棉袄。如梦如幻!喜出望外!迫不及待!我穿衣上身。那件棉袄又大又软,温暖和幸福立刻把我团团包围,我感觉我身上的血慢慢在加速,在奔腾,在澎湃,在欢呼,我思想清晰地知道,我冻僵的身体马上就“还阳”了!“孙老师真好”,成了我冷暖巨大反差的切身体会。想到孔子赞扬他的学生颜回说:一竹筒子饭,一瓢水,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颜回遇到了知他的好先生。然而,孔子没有能力帮助他,颜回42岁在陋巷冻僵死了。我比颜回幸运多了,因为我的老师不是孔子,而是孙永年。孙永年老师(80岁,前7人中)与1966年读高三的13个“70后”学生,后排左2作者(2017年,扬州)从此,再冷的天,我都能不再像动物,而是像“人”一样挺直腰杆,听课也入神了。后来听总务处管理员说,因为“冷”的人多,借一件棉袄很难。孙老师为我俩的棉袄,该跑了多少趟,陪了多少笑脸啊!我又猛然想起,前两天,教务处李节之主任在路上喊住我说:“高泰东,你就穿这点衣裳?”当然也不能忘记陈万庆校长,若他想不到学校有像我这等寒冷之人,会备下棉袄吗?2008年11月14日(母校70周年校庆前),与王振汉同学一起在饭馆里招待孙老师。我把过去整整45年的这件事说给孙老师听,不由得落泪,可孙老师一脸茫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孙老师忘记了,我会常常想起,一次次热泪盈眶。对我而言,孙老师就像寒冬腊月的那件又大又软的棉袄一样,温暖着我的一生,并激励我去温暖他人。后来凡有向灾区捐献棉衣等,我都积极参加。阿基米德说:“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他没有找到支点,也没有撬动地球。我的人生支点就在高中的15-18岁,此后,岁月长长,我撬动了科技进步,把孙老师给我的温暖和庇护,化着对国家和民族的忠诚。为了表达感激,2016年高中毕业50周年聚会时,我把自己收藏几十年的一把小巧玲珑、爱不释手的紫砂茶壶(盒装,有大师制作收藏证)送给孙老师,孙老师没有“黄”我,给了我面子,我心里甜滋滋的。2017年2月4日(正月初八),扬州花园国际大酒店,孙老师80寿辰(虚龄),我在现场讲台深情讲述“一件棉袄”的故事,宾客满大厅,感叹亦唏嘘。从扬州回来后,我想,将来如果孙老师老了住院时,我一定会“打起背包就出发”,并把这一想法对家住扬州的同学做了表达。谁能想到,我永远失去了最后报答孙老师的机会:敬爱的孙老师于2021年8月3日在扬州逝世!时值扬州疫情封城,我们所有学生连送他最后一程也无法做到。我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忍,只能在家失声痛哭了一场……
《1966年我们读高三》,高泰东等著的纪实文学书稿厚实地立在我的案头。书中的“高三班”就是江苏省泰县溱潼中学1966届(仅一个班),一个曾让校长、主任和任课老师充满希望的班,然而毕业时突发“高考废止”,他们黯然失色。又因为“大革命”, 他们1968年7月才取得一张不正规的毕业证书。因此,对于这届高中班而言,我做了他们整整5年的班主任。说是班主任,当年我也年轻,比他们小的大10岁,比大的仅仅大4岁,其实是同辈人。
孙永年老师参加1966届高中毕业50周年聚会,2016年4月1日姜堰农业生态园
翻阅书稿,百感交集,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青葱面庞和黑白电影一般的情景。《我被推荐上大学》《他改写了我的人生》《夫妻双双考大学》等等,记载了这届同学特殊的高考经历,这些都是我熟知的,真实动人。《家贫求学感众恩》《喜鹊湖中挖泥记》《扁担作桨去考学》《插队日记摘抄》《折腾与抗争》《两考清华》等文的描述,我就知道得不多了,有的还是第一次了解,心酸、惊奇、惋惜、感动、钦佩,五味杂陈。同学们在书中还回忆了我不少“好事”,半个世纪过去了,多数我已不记得,读起来有的好像有一点印象,有的则茫然。一件棉袄、几元补助费……经过回忆的放大效应,现在想起来竟然那么美好珍贵。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一是时间长了,难忘的必然在心田扎下了根;二是那个年代读书实在是太艰难了。掩卷,想到1966年高考突然停止,全校师生愕然;想到十多年后,花立中、高泰东等考上大学后的那个冬天,他们抬着一条20多斤的大青鱼,招摇过市,边走边愿意答复人们:“送溱中孙永年老师的”,让街上人啧啧称赞;想到1978年12月,我去扬州看望他们,9个溱中校友里,1966届的就有4个。合影时,他们特地以我的口吻题上“喜看桃李又逢春”,留下让我难忘的温馨记忆;想到他们高中毕业50周年相聚,特邀我去“讲话”,看到台下一群头发花白的 “老学生”,我有了当年的感觉,仿佛是一回特别的班会;想到去年初这个班的同学相互“串通”,从四面八方会聚扬州为我“做”80岁,让我和老伴的心情愉快舒畅……荀子说,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我教的这届同学,进大学深造时迟了11—13年,影响了他们事业的发展,本可以能出“大师”的一群人,却出不了一个。不过,因为努力和坚韧,他们中的不少人仍然在各自的行业做出了不凡的业绩,早就超过了我这个“老师”。这届同学人情味浓厚,如今他们也已年过古稀,个个见到我和老伴,没有“孙老师”“孙师娘”不开口,真的让我从心里感到由衷的欣慰。1966年他们读高三的52人,已经走了10人,作为纪实文学,一个也不能少,结果这本书一个也没有少,从而“为中国1966届高中留下了一个完整的‘群体样本’”。这本书也许不能说是文采斐然,然而凭借它独特的史实性和文学性,一定会在更大的空间、更长的时间里显现它的作用和价值。《1966年我们读高三》,一曲坎坷奋进的歌,一曲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歌。作为他们曾经的班主任,请允许我代表健在的王金泉老师、朱孝志老师和袁淮老师以及我本人,衷心祝贺这本书的成功出版!注:孙永年(1938—2021),江苏涟水人,高中物理教师,江苏省泰县溱潼中学1966届高中班班主任,曾任该校教导主任。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