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丨高泰东:“老高三”迟来的高考,考的不是试卷,而是胆识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高泰东,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后种田、修筑青藏线等;1977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研究员,“感动泰州”十大人物、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出版《走近全球茶花王》《1966年我们读高三》等,省作协会员。
本文写写我的两位同班同学潘宝国和花圣旺,并以这两个活生生的典型人物为例,作一点思考。
一 潘宝国:
跌倒,爬起来还要跑
潘宝国1947年生,1958年春节后的正月十二,母亲饿着肚子流着泪松开他的小手,无可奈何地由阳转阴。11岁的潘宝国先是以为母亲累了,要歇一会儿,等到突然想起,母亲再也醒不来了,这才哭得天昏地暗,倒在母亲身旁睡着了。
父亲对他说,你不能再上学了,一是没有钱,二是家里缺少劳力,你以后就下田做活计吧。当时他才上小学四年级。叫他不上学,他坚决不同意。学校快开学了,他去找老师说要上学。张礼运老师很同情,说,像你这种家庭特别困难,学校应该有照顾的,不过这一学期实在没有办法了。要是你能缴一元钱,学校就能让你上学,以后到小学毕业都不再要你缴钱了。
“哪里去弄这一元钱呢?”
第二天,他大胆地想了个办法,找大队支书要钱去。于是他找来一张香烟盒纸抖着手写上:张支书:我要上学,请给我一元钱(后面正规地签了姓名和日期)。正是元宵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没有约人,而是去了支书家。
真巧,支书和大队会计在一起算账。他上前叫了一声“张支书”,把条子展开,双手郑重地递过去,仿佛递交国书一般。“一元钱,一张大票子啊!” 潘宝国心里七上八下。支书一看条子,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立即拿笔写了一下,不拐弯直接交给会计,会计看过,把香烟盒纸条子放到夹子里,拿了一元钱给他。
他接过一元钱,有它就能上学,没有它只能下田,手里拿着的一元钱沉甸甸的,仿佛直往下坠!他好像听到浑身的血像小河的水在奔腾:我终于又能上学了!他不敢把这票子放入口袋,身上棉袄补丁摞补丁,也没有口袋。有口袋他也不敢放,他把一元钱拽在手里,他要让钱一分一秒与皮肤都有接触的知觉,一分一秒都晓得钱在。他觉得这一元钱比他的命值钱,如果钱不在了,他还要什么命?他也不敢回家,万一父亲要他这一元钱;他也不敢拽着钱睡觉,万一睡丢了怎么办?他拽着一元钱直接去了张老师家,说了钱的来历,老师收了钱,夸奖他“人小能力大”。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身轻松,好像完成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隐隐想起,老师说过,新中国,人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手里拽紧的一元钱,难道就是我拽紧的自己的命运吗?
是的,这关键的一元钱,就是他人生命运的“基石”。
1960年夏小学毕业,他参加了“小升初”考试,由于闹饥荒,他饿出了浮肿病,小小年纪,浑身没劲,脸上胖乎乎的,腿上一按一个凹塘,没有了活的希望,也不想上学的事了。
到了9月的第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有人送给他溱潼中学初一新生录取通知单。当时他不是高兴,而是流泪,夜里睡不着。11岁赖在学校没人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13岁是劳力了,还想读书,明明就是一个“二流子”。父亲看了通知单,一言不发。现实告诉他,不可能去上学了。但他心里不服:中学是个什么模样?我一定要去看看。
星期一早晨,他光背、光脚,穿一条短裤,头戴斗篷在河边口等船(那时只能坐船去溱潼街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不相识的人送孩子去溱中上学,他央求人家带他到溱中。
小小船儿水中流,满地庄稼两岸走。一到溱中,有本村同学告诉他,他被分在初一(4)班,他好像外星人,根本听不懂这句话。原来初一有4个班,他在第四班。班主任是孙在月老师,几个同学领着他来到孙老师办公室。孙老师见到他笑着说,好,来了就不要走。接着发给他书,把他送到课堂,去上上午第四节课。
“这下完了”,他想:“我不是来上学的,我上不起啊。”
课上他什么也听不进,心里盘算着,等下课就从后门赶快溜走吧。下课铃响了,他正想起身走,孙老师已经在后门外等他。给他半斤饭票,叫他先去吃饭,下午再给他安排伙食。这时他流着泪对老师说,“我不是来上学的,我只是来看看的,家里太穷了,上不起啊。”
可孙老师说,来了就不要走。晚上放学前孙老师对他说,学校领导决定:书本费、学杂费全免,伙食费享受全助学金每月6元,他就这样意外而顺利地上了中学。
我是一个兵(潘宝国,1968年,21岁)
学校有吃的,与家里不能比,两个星期后,他的浮肿病就好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如果不上学,回家一定会饿死。以后寒、暑假学校让他留校劳动,解决生活困难。这样他读了初中,1963年考上高中,直到1966年读完高中。正准备高考时,高考废停了。
其实,他在溱中6年最大的困难还是经常挨饿,学校里吃不饱,家里分的粮也不多。母亲去世后,父亲不怎么管他。歌里唱“也不靠神仙皇帝”,他得到的启示是“不靠父亲”。经常回家拿不到粮,学校就不给他起伙,总要饿几顿。后来学校伙食部知道他的情况,对他宽松了:没有粮缴,就晚缴或不缴,初二就有一学期没有缴粮。冬天,学校发给他雨鞋,借给他棉衣、棉裤 ,至今他心中都不能忘怀。
他虽没有了母爱,但学校对他的关心器重,使他感到无比温暖,是党的关怀给了他新生。天真烂漫的学生生活,他自然无忧无虑。他喜爱体育,更喜爱文艺,在小学里就自学了拉二胡、吹笛子(1980年代年后期购买的百乐牌手风琴已经伴随他30多年)。
1967年8月29日,深夜的溱潼静悄悄。河水翻腾云水怒,街巷震荡风雷激,突然“劈劈剥剥”的枪声大作,和平安宁的小镇顿时成了殊死搏斗的战场。两派武斗动刀动枪,全是真家伙!“捷报”说,一个外来的进攻者在南寺那儿落单,身上被砍了几十刀,倒在血肉模糊中。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翻尸统计,双方在黑夜的激战中丧命7人。
我的潘宝国同学当时在大街上行走,被呼啸的流弹击中,像一根玉米秆倒在血泊中。万幸的是,他虽鲜血汩汩,但子弹从他大腿穿出,经抢救止血,宝国的命保住了。差一点就是“8人丧命”,好悬啦!五十多年过去,每次去溱潼,我就会想到万幸的潘宝国同学,想到《菩萨蛮》词句:“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乱轰轰折腾了两年后回乡,与班上数学奇才姜近枢同一个公社。1968年,他参军入伍,进了文工团。3年半退伍,功不成名不就,走投无路之际,到溱潼建筑站学了木工。半年后他结束学徒,背着工具箱,独自闯荡社会。经过死神的考验,他豁达无比。来两句“啊把啦咕,啊把啦咕”作过门后,他的歌声在下河水乡回荡。
几个月下来有了刚好能操办结婚的钱,便与一个如山东“草帽姐”一样的村姑女高音结婚成家。当年没有“星光大道”,要不年轻气盛一定会夫妻双双去“星光”。
做木工7年,1977年底恢复高考,他放下斧头,报名参加。通过初试,复试后未被录取,后来扩大招生也没有扩到他。不听闲言碎语,好好温习功课,1978年“二次革命”,他终于考进了扬师院数学系大专班。
毕业后当了一名中学教师,从教近30年,除了教主课数学,他还一直兼教音乐,同时经常协助乡镇文化站的活动,丰富了乡村群众的文化娱乐生活。在闭塞的里下河那一带,潘宝国的名字家喻户晓,除了写《义勇军进行曲》的聂耳,人们知道的音乐家就是潘宝国!
他说,这是他理想情操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当疲劳、心烦时,他就来到琴房,弹起心爱的乐曲,排解心中的郁闷。当高兴时,他就会拉起手风琴,抒发心中的情怀。他作词作曲的舞蹈歌曲《共产党的恩情永远记在心》,在泰州市评比获奖。
他说,家属丁秀兰是一个勤劳的农村妇女,也是一个业余文艺工作者,遇到她是自己的幸福。有约30年的时间两人一直活跃在农村文艺舞台上,她演戏,他配乐,群众看了都高兴。他的独生女在上海一家国际旅行社任总经理(导游),并且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对他说,像你这样一个1966届高中毕业生,“闲言闲语就当一阵风”, 3次高考,4进考场(第一次与全国考生一样被堵在门外),怕是在全国都是罕见的。他回答了我一句话,令我终生不会忘记,这句话是:“跌倒,爬起来还要跑”。
二 花圣旺:
人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水乡古镇溱潼有一景点,曰储巏广场,明代名宦泰州人储巏(1457—1513)的塑像矗立在广场中间。塑像身后(东面)是高大的牌坊、宽阔的码头和翼然水边的接官亭,隔水相望便是满腹诗词的水云楼了。牌坊正面上联位置镌刻着“一眼望三湖,湖南湖西湖北口”,所谓“三湖”(湖南湖西湖北口)是绕着溱湖而坐的3个村庄。下联位置空着,成了全国独特的“半副楹联”牌坊。
这上联便是储巏所作。储巏中进士,官至三品侍郎。某年清明后,他回到年少读过书的水云楼,面对楼前湖光水色和古老村庄,便留下这副对联的上联。令人遗憾的是,这上联不只是他本人没有对出下联传世,此后500多年也未见有人对出下联的记载而成“绝”对。
2005年上下,先是溱潼诗词学者王庆农打破僵局,以“孤舟荡双桨,桨起桨落桨高低”对出下联,其后江苏、湖北才子毛国迁、刘才石对出的下联分别是“孤帆下九江,江左江右江东道”“两脚进武汉,汉口汉水汉阳门”。2008年,溱潼学者鲁国桢目睹改革开放的巨大变化,辗转储巏广场,反复吟咏,以“双帆驰四海,海内海外海尽头”作为下联。因其母60年前曾要他好好读书,争取对出下联,故鲁先生特地满怀深情写下了《六十年心愿暂了却》一文(见2008年4月11日《泰州日报》)。
知道这些后,我也不甘落后。心想,上联是溱潼风光,下联还是以溱潼风光为好,于是,用溱潼古山茶(“全球茶花王”)的景致凑出下联:万花开一树,树上树下树里外。
后来从母校溱潼中学得知,2008年9月6日,王君老师带领高三(5)班学生寻梦储巏广场,他们看到半副楹联后纷纷应对,或以不同风物,或以不同角度,共对出下联52则。试举6则如下:千年孕万水,水乡水土水溱湖(王君)、万人行单巷,巷头巷尾巷中间(彭玉)、全镇乐三鱼,鱼饼鱼球鱼丸子(顾婷婷)、双屐印数洲,洲北洲东洲城庄(吉玉梅)、两耳闻千古,古镇古街古溱潼(李彩云)、百春盼一梦,梦里梦外梦中楼(秦雨虹)。
花圣旺(1947年生)的家就住在“半副楹联”里的湖西庄,属溱潼镇管辖。
湖西庄的名字与湖南庄、湖北口庄并无多大区别,但在计划经济年代,特别在1955—1985年期间,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截然不同,客观上分成“两种人”。湖西庄的人属“城镇户口”,而湖南庄、湖北庄的人属“农村户口”,成了两方不同的天地。话又说回来,虽属城镇户口,但湖西庄的人多从事砖瓦业,生活比农村人好多了,活计却不比农村人轻松。花圣旺的父母就劳累了一辈子。
花圣旺说,想起来,我们这代人真有点苦。在溱潼中学念书时,通向学校的大坝老是被风浪啃断,有时大坝只剩下膀子粗,人只能在坝子下面走,我们就不停地挖土去修。经济困难,我们还要帮学校种菜供应食堂。学校建筑差砖瓦,我们就做。
记得高二那年暑假,整个夏天他都在学校挖泥、抄泥(把干泥上水,待土吸水后,用肉脚踹,直到“生泥”踹成“熟泥”),班上严双九同学做过砖。如果不上学,或许他会继承父母古老的行业,保住他的“城镇户口”。
花圣旺插队结婚照(1969年,22岁)
因为读书,因为高中毕业时正巧遇到了“大革命”,他被下放插队到杨庄公社杨北大队5生产队,成了“农村户口”。为了不再拖累日渐见老的父母,为了养活自己,在乡下,他什么都学,什么都干。挑粪、挑泥渣、挖墒、罱泥……因为一直念书,体力劳动也干过,但不多,下了乡,肩上、手上还是磨破了皮,出了血,流汗流血不流泪,接着干!农活做了近5年,1973年,生产队派他去泰州渔场的窑场做窑工,1974年去扬州邵伯挑河,1975年去南京肉联厂作搬运工,总之,全是出大力流大汗的活儿。
记得在邵伯挑河,天天天,天不亮就起身,早上吃1个饭袋9两(450克),中午2个饭袋1斤8两,晚上1个饭袋9两,一天吃4个饭袋3斤6两(1.8千克),没有菜,只有菜汤,上面飘一点生油。晚上有时晚了,就下自己带来的“卷儿面”(即干面条),没有油,只放盐。
上年中秋节去的,第二年清明回来,7个多月。过年不回家,初一、初二休息两天,初三“猛虎下山”。有的人积极,初一早上就去挑土。长时间不回家,男人想家里的女人,工地上一有女的去卖薄荷糖,大家马上撂下扁担,有买的,有不买的,实际上一窝蜂就是想近距离面对面看看女人的样子。在南京肉联厂搬运猪肉,进冷库,出冷库,活儿也重,肚子老是饿着,大家忍不住就拿猪油渣吃。我们在学校念书时也吃到过,那是在咸菜汤里。猪油渣都是零碎的皮、肉、内脏榨的,里面全是毛,那时吃起来喷喷香。他说,现在要是让他吃,打死也不会吃,硬吃下去也会呕掉。
下乡8年后的1976年1月1日,他被招工到泰县粮食局,“农村户口”又转回到“城镇户口”,心里好开心。先到溱潼米厂拉车,又是苦力活,每月工资18元。大半年后,调至县城西北角的里华粮管所做营业员,每月工资28.5元。1980年底到靠泰州的杨庄粮管所,一直干到2006年退休,这期间,杨庄公社改为杨庄乡,后改为罡杨镇,先属泰县,后泰县撤县建姜堰市,属姜堰市,再后,2009年划归海陵区。工作期间,生活好了,天天酒肉,没有管住自己的嘴,以至后来的高血压、糖尿病都跟他亲热得不得了。他父亲80岁先走了,过了几年他母亲也走了,90岁,还都算高寿。
花圣旺有兄弟姐妹6人,上面2个姐姐,因为穷,父母没有让她们读书,下面1个弟弟、2个妹妹遇到“大革命”也没读成书,全家曾经把上大学的“希望”放在他一个人身上。1966年高考停止,那是时代所为,没有哪个人有办法,1977年高考恢复,他热血沸腾立即报了名,后来回家想想,如果真的考上了,上还是不上?上,他没了工资,还有2个孩子,就靠一个女人,怎么办?不上,怎么舍得?不寒而栗,他吓得终于没有胆量跨进考场。
都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怎么说过去就能过去?他说,现在想想,前面那么多的苦日子都过来了,1977年考上了,家庭就是借点债也一定能过得去。上了12年学,连“自强不息”4个字都记不住,难道吃了一肚子草?恢复高考的当年,怎么就那么胆小?那么怕?那么糊涂?那么窝囊?那么没出息?那么鼠目寸光?
他说,人老了,儿女成家立业了,家庭经济好了,夜深人静时,回首自己的人生,曾经带着父母和兄弟姐妹6人的“大学希望”,竟然被我放弃了高考,从而成为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每当想起,心里隐隐作痛,不由得潸然泪下。
作为“老高三”,我们班52人仅有22人参加了1977、1978年恢复的高考(其中潘宝国参加了两次),除4个高分获得者因2人体检不过关,2人是公办教师未被录取外,余18人全部被录取,录取率100%。
本文的潘宝国,面对恢复的高考,他清醒地认识到就是面对人生机遇,他全力以赴,第一次有点失误而未被录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第二次卷土重来,终于考上大学。我想,即使他第二次仍然失败,他的精神也是值得钦佩的。而花圣旺的成绩不比潘宝国差,但面对恢复的高考,面对难得的人生机遇,先是积极报名,后瞻前顾后,不敢跨入考场,以致后悔至今。
潘宝国和花圣旺的实践表明:恢复高考的老高三,考的不是“相同的试卷”,而是“不同的胆识”。
2016同学会,后排左5花圣旺,后排右2潘宝国、右4作者高泰东
高泰东专列
老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