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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高泰东:忆苦思甜,八代贫农沦为“现行反革命”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代

高泰东,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后种田、修筑青藏线等;1977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研究员,“感动泰州”十大人物、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出版《走近全球茶花王》《1966年我们读高三》等,省作协会员。

原题

因“忆苦思甜”,八代贫农

马维芳成了“现行反革命”




作者:高泰东

01

引言


2009年我回老家添坟,老家添坟是下河人在清明时节的一项极其重要的祭祀活动。方法是清除坟上枯草藤蔓,用能流动的黏稠河泥浇抹土坟。在墓地见到一通新坟的石碑,上面郝然写着“先父马维芳之墓”,我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向石碑注目、鞠躬。后马上想到,大寨式记工时写的“马为方”,是把他的名字“简化”了。
我老是想写马维芳,却似乎不便写。今天如实写出来,算是对死者的一种悼念。马维芳,江苏省泰州市姜堰区溱潼镇小甸址村人。2012年4月2日我又回老家祭祖,特地去看马维芳墓碑,碑上没有他的生卒年记载。去马家问,遇到他儿媳妇朱红英,说,死了4年了,多大忘了。幸好他儿子马国旺夜班回家,经询问,马维芳2008年去世,享年86岁(虚龄)。这么一算,马维芳生于1923年,殁于2008年。
马维芳老年像(花文杰翻拍,2022.11..11)

02

马维芳其人


马维芳是个箍桶匠,人称马二。
“马二” 这个称呼是庄上老一辈人背后喊的,因为他是外来户,姓马的就他一家,“马二”在庄上独一无二,不会弄错;再则,“马二” 这个称呼实在是太简捷、太爽口了,不过,当面多半还是尊称他一声“马师傅”。小的时候,我就听母亲对父亲说过,天暖了,家里的洗澡桶坏了,又要请马二来修了。
“马师傅,帮我家修修粪桶!”

“马师傅,我家洗澡桶坏了!”

……


“晓得,晓得,先到二奶奶家,他家带信好几天了!”
于是,我见到木桥那边高大的“马二”挑着奇怪的担子,直奔我家而来。说他担子奇怪,是因为他的担子前后相差很大:前担是个没有盖子的大“圆桶”,里面插着铁丝、木板、锯子、大刨子等等,后担却是个有盖的小圆桶,细看椭圆形,里面放着锤子、小刨子和一些特殊的工具。如果把他的前担比作竖着的大冬瓜的话,那么他的后担就是荸荠形的南瓜。等他干活时才知道,后担就是他放屁股的“凳子”。
他的“作场”就摆在巷子的一边,画、锯、刨、箍,马师傅手脚并用,有时还用到嘴,像变魔术一般。忙活了半天,母亲拿出的散了箍的澡桶木片,掉了底的水桶,少了一块板的挽水(一种舀水的工具)全都神气活现地站在巷子上,旧板、新板杂陈,仿佛有了生命,等待检阅一样。这让小小年纪的我佩服不已,甚至想长大了当个箍桶匠。
马师傅识字不识字,我忘了,就是识字,估计也就是“人手足刀尺”。他不知道“与一个定点距离相等的点的轨迹是圆”“与两个定点距离相等的点的轨迹是椭圆”,也不知道“兀”,但他就凭那些简陋的工具,凭自己的手和心,制造出一件件实用的生活用具。
巷子里小孩多,见他的头发乱得像草堆,趁他一直低头干活时,胆大的就把指头长的小树枝插到他头上,他知道了总是笑笑,从不发火,也没工夫拿掉。这样一来,小孩子没“禁气”了,等他干好活儿,头上已经“长”出“一片森林”。
光阴似箭,1966年夏天,当我们高中毕业准备高考时,考场大门被紧紧地关闭起来。无奈之下,我转身回乡务农。这时才知道马二跟我家是一个生产队,遇到他时,我叫他一声“马师傅”或“老马”,并在大寨式记工时知道了他的“大名”——马维芳。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他白天必须到生产队上工,不能再挑担出去给人家箍桶、修桶了,只能晚上在家,偷偷摸摸修理人家送来的坏桶。
时间一长,除了直率,老马的“坏事”不断被我发现。他的成份是贫农,据说有八代了,可是,他的农活不谙,干活时,常常手足无措,与他箍桶时灵活的手脚不能比。在田间挑泥时,他常常赶不上趟,像河里鸭群掉队的鸭子。
还有,他的手脚似乎不太老实。一次收工,他拖在后头屙尿,我走远了无意回头一看,他在偷集体的黄花草(即苜蓿)。其实那时多数人家粮不够,都偷,带回家煮“菜粥”。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好脾气,而是暴躁。他的手脚常打“女将”,他的“打”是真打,他女将告诉队长说,头上被他打得像“乱坟葬”(即乱葬冈子)。
马师傅常在小甸址村箍桶、修桶的地方(作者摄,2021)

03 

战前动员


1967年春天,我们甸南大队(人民公社取消后,大队恢复旧制村,后几个小村合并成一个大村)来了工作队,是县里派下的,队长叫王志坚(省下派干部,曾任溱潼镇党委书记,后任县工业局局长,已故)。记得他们来后,第一个重要工作就是要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进行“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演讲要挑成份好、苦大仇深的,大队推荐了老马,因为要找八代贫农的,实在不容易。老马红了,正在田里干农活的他被请到大队部。县里来的王队长亲自与他谈话,讲忆苦思甜的作用、意义,老马听着,不说一句话。接着,王队长征求他的意见。老马说,我不讲。
“为什么?”王队长问。
“我不会说。”
“你把解放前吃的苦和解放后吃的甜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实事求是嘛。”
“王队长,我真的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也要说,这是政治任务!”王队长口声有点高了。
“我真的不会说话,人一多,我就心慌,说错了不得了。”
“你只要说真话,实在说错了,不怪你。”
不管老马有没有真正答应,王队长对造反司令、大队革命委员会花主任说,给他记5天工分,让他在家好好回忆回忆。
马维芳生前箍的洗澡桶(作者摄,2022.11.11)

  04 

忆苦思甜


正是春、夏换季的日子,老马的“黑活儿”忙。有了5天时间,他回到家就箍桶、修桶,一天也没闲着,人家等着用哩。王队长让他回忆忆苦思甜的“稿子”,被他撂到了脑后。大队革委会不放心,泒人来问他,回忆得怎么样?老马说,都在肚子里。
社员大会在一个艳阳天的下午如期举行,正是“四夏”(夏收、夏种、夏贮、夏管)大忙前的时节,农活不算忙。大会会场就设在我们生产队的农场上,预先用木料、木板搭了个高台子,朝南,有顶篷,开会前放了一排桌子、凳子做主席台。会场四周彩旗飘飘,高音大喇叭里白毛女在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白毛女唱过后,有个少女在唱,唱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口号声时起时伏,在会场上空久久回荡。
台上王队长坐中间位置,大队造反司令、革委会花主任(原来是大队民兵营长)站在王队长反手(即左手)边。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是8个生产队的全体男女劳动力。因为记工分,人来得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都到了,有五六百人。5月上旬,太阳狠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戴着帽子:赤橙黄绿青蓝紫,新的、旧的,花的、单色的,宽边的、窄边的,尖顶的、圆顶的,布的、毛巾的、麦草的、竹篾的、芦柴的 ……简直就是帽子的万国博览会。
来者很少有带板凳的,大家都先去草堆后方便一下,女人蹲了一圈如蘑菇不说,几十个男人,自然排成一条线,每人端起一台“水泵”操作,着了火也能灭去。完事绕到草堆前,每人从草堆上拽下一大把草,仿佛要给谁献花一般,其实是到会场上为自己垫屁股。社员按生产队坐在一起,我们是1队,坐前面。
“笃、笃,嘘、嘘,喂、喂”,主持人花司令用手和嘴试了试话筒(现在叫“麦”)。
“贫下中农同志们,造反派的战友们,首先衷心(他读成了‘哀心’,一般人听到的是‘安心’)祝福我们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福林副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接着花司令宣布:全体起立,唱《东方红》!坐在地上的男人纷纷用膀子撑地站起,不少一时起不来的女人,热心的男人就帮着拉她们的膀子,年轻标致一点的,两边必有男人一人拽一只膀子,当然也有拽膀子前摸一下凸起乳房的。而那些人老珠黄的,只能自力更生。不少干活累了打瞌睡的,不是被旁边人拽起,就是被脚踢起。
花司令看着齐了,才开个头唱:“东方红,太阳升,唱——”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歌罢,花司令宣布:“请坐下!”众人纷纷各登原位,坐到自己的草地上。
“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下面请泰县革委会工作队王队长讲话,大家欢迎!”并立即把话筒放到王队长面前。
“哗哗哗哗——”会场上响起了掌声。
王队长一开口也是一则语录,他是县上人,不能说“扫帚不到”,他要深刻得多。他背诵的语录是:“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接着他简要讲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形势,结论也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又讲了忆苦思甜的重大意义,结论是“把抓革命、促生产引上一个新的台阶,支援亚非拉革命,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处于水深火热的无产阶级”。说完把话筒又放到花司令面前。
“下面请马二,不,请老马同志上台作忆苦思甜报告,大家欢迎!”会场上又响起“哗哗哗哗”的掌声。
这时,只见老马赤手赤脚上了台,大家晓得,他的“说词”在肚子里。老马坐到空着的、预定的位置,在王队长正手边,花司令把话筒移到他跟前,并把“话嘴”向上提了一点。
“要说这个忆苦思甜真是太重要了!”老马流利地开了腔。
王队长微笑一下,马上收敛,这可是严肃的会啊。
为了说明忆苦思甜的重要性,或者不是“为了”而是心血来潮,老马又反问了一句:“如果一个人连苦和甜都分不清,那这个人还能算人吗?”
王队长竖起手带头鼓掌,台下先是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就“哗哗哗哗”地响成一片。
“解放前,我箍桶,到了哪家,哪家都管吃,随茶便饭。要是到了日子好的人家,早上不是圆子,就是粽子,有洋糖,中上红烧肉、鲫鱼汤,晚上还有酒。解放了,前头几年还蛮好,有得吃,五八年往后就遭殃了,六〇年,我家弟兄三个饿死两个,我家小孩也饿死两个……”本来唧唧喳喳的会场,一下子寂静下来,全场人都张着嘴,睁大了眼睛,就是所谓“瞠目结舌”。
这时在老马左边,紧靠着他坐的王队长用右手拉了拉老马的衣角,意思是提醒他说反了。谁知,此时的老马像座活火山,等着喷火。只见老马愤然站立,身体笔直笔直的,吼道:“先前,你们让我说,我说我不会说,你让我实事求是地说,现在,我实事求是了,我要说,你又不让我说!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谈谎,响雷打头!”
“让民兵把他拉下去,他神经有问题!”王队长果断地指示。
“我哪儿有神经,我从来没得过神经病,不是你让我说真话的吗?!”被架下去的老马边走边回头喊叫,简直像个疯子。
因为老马的胆大没魂,“忆苦思甜”反了,成了“忆甜思苦”,那天的大会草草收了场。

05

缅怀马爷


“你不讲就不讲好了,为什么偏偏要顶风作案呢?”我为老马惋惜。
那是个特殊年代,会后,工作队把老马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要抓走坐牢。不少干部和我们生产队的许多社员都出来保他,理由是,虽然他是“彭德怀”,但他家子女多,如果把老马抓去坐牢,这个家他的女人“舞不去”,这一家就没法活了。不知道王队长怎么想的,反正老马还是被留了下来,改判为押回生产队监督劳动。大家知道,这个处分就是“务虚”了。
1977年冬,我参加了恢复的高考,后来在县城工作。夜深人静有时会突然想到老马:“真是一个耿直得发呆的人啊!难道说真话都要像老马一样发呆么?”偶尔回老家,常会在路上碰到他,塑料桶、不锈钢桶的使用,很少再有人请老马箍桶、修桶了。一种行业的衰败,甚至绝迹,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给他烟抽,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得不得了。我知道,他不是为香烟,而是觉得被人尊重。他的头发还是乱得像草堆,只是被岁月这位染匠染白了,像芦花一样;原先笔直的腰也被岁月抈弯了,成了个“秤勾子”——老马成马爷爷了。
其实,我在生产队劳动时,类似于马维芳的话在田间地头多的是,后来读了不少文章,全国各地把“忆苦思甜”弄反的也大有人在,但像马维芳这样在“忆苦思甜”大会上公然唱反调,我没有听到第二人。自马维芳唱反调后,我们大队再也没有开过“忆苦思甜”的大会、小会。而全国范围的“忆苦思甜”会也好像难得见到,这当然不可能是马维芳的功劳。
马爷走了。我想,作为人,一辈子,哪怕只有一桩事,让人不忘,那么,他就没有枉为来世一遭。
马爷,你累了,慢慢走。
马维芳(马虎成了马为方)墓碑(花文杰拍摄,2022.11.11)

后记:为了给这篇文章插图,2022年9月22日,我起早从县城乘第一班公交车回老家。谁知,7点20分到老马家门口,他的60岁的儿子和儿媳都已经上工了。没有办法,我只得求助在老家的同行花文杰(1954年生,原镇农技站站长、农艺师)。本来要拍摄马维芳的照片、生前用物等等,花去了,一样也没有拍到,马的下人把这些东西全部烧了。花文杰又去老马女儿家,还好,终于拍到老马的照片;后又去公墓拍了老马的墓碑。因为统一迁坟,老马原来的墓碑废了,而他的新墓碑竟然把“马维芳”镌刻成为“马为方”,真是太马虎了。在此,特别感谢同行花文杰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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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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