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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丨于丹:我的军垦之路,始于水终于水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8-3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于丹,福州人,1946年生,福建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英语副译审,高级口译员,国际标准英语考试教师,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深圳翻译协会理事,深圳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获中国翻译协会的“中国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


原题
官坂农场的水记



作者:于丹


我的军垦之路,始于水,也终于水。

出发之前,我本来已经做好了千般准备:要好好接受再教育,要通过艰苦劳动,向代表先进阶级的解放军学习,劳筋骨斗私心吃大苦耐大劳,咬紧牙关脱胎再换骨,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军垦战士,成为无产阶级需要的新型知识分子。为此,我烧了所有的专业书,实在舍不得的,塞进一个小纸箱,托付给我姑姑、自以为万无一失。一是她很爱我这个亲侄女,二是她属于工人阶级,居委会干部。
没有想到半年后,她为了与我家划清界限,一把火烧了那箱书,这着实打了我一闷棍。记得我收到信的那天,躺在农田田埂上,觉得自己的青春瞬间消逝了。

而第二个“想不到”的便是水瓢。至今难忘。

1968年9月22日清晨,我们在福州长安山校园的大操场集合,听到军宣队念到我的名字,我爬上带棚的军用大卡车,心中荒原似的茫然,在车的最后面占了一个位置,为的是能够多看一点外面的世界——不知以后能否再见到?身边都是陌生人。后来才听说,军宣队早已甄别过,好朋友或恋人都要预先分派到不同农场。他们真负责任。

我既不知道目的地,也不关心。已经上了军车,到哪里都无所谓了。

军用卡车离开长安山校园。车下虽有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但只有一些零落的“再见”声。今天回想起来,可能留下的和离开的都是心事重重吧。有啥可说的呢?很多人的父母都已落难。反正是无家可归了。而那些极个别的,比如受过江青接见的,被待见的,有靠山的;也不见得“有枝可依”,大概也要另找有奶的娘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告别”——一趟不知终点的旅行。

道路越来颠簸,周边越来越荒凉。我心中祈祷:快停车吧,停车吧。我觉得越向前走去,意味着离福州越远,未来越渺茫。

但是,运兵的解放牌车队不断离开主干道,不断拐入越来越小的岔道,我的心也在一点点向下沉落……,终于走到无路的荒滩上,远远看见一座矮小破烂的竹篾屋顶,一直到眼皮底下才辨别得出那是营房。模样与“未敢忘却牛田洋”的作者陈数仁学长在书中照片一样。现在看来,是围海造田的军垦部队的统一风格。

可气的是,我的眼睛太尖,居然看到在竹篾房矮门前放着一个袖珍水缸,旁边一个袖珍水瓢,是一根直径大约不到十公分的毛竹做的,长着我从未看过的细小模样。

这个细小的水瓢使我受了大大的惊吓。因为联想到一句话:

“限水之地限无限”。

果然,欢迎词开门见山。不带含糊:

你们是来改造思想的,不是来度假的。改造从节约用水开始。这是要你们每天自己去挑来的水。

幸好,午饭后马上让我们午睡。竹篾大棚里一溜稻草铺好的通铺,我打开自己的被子,钻了进去。

起床后,大家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湖南籍的周排长对我说:“你是带头哭鼻子的”。他看起来挺温和的。于是我们马上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晚上在哪里洗澡?排长手一指:那边有女厕所:我跑进去一看,妈啊, 那只是在泥土地上挖了两个坑位。一旦冲凉,那泥土一定湿漉漉的,不是越洗越脏?而且,水是必定会冲到坑里,那泛起来的?太可怕了。

南方的九月,天气依旧炎热,身上发臭。这问题太紧迫了,我们几个女同学顾不上“改造”思想,马上围着排长叽叽喳喳。

善良的周排长被我们纠缠不过,便答应:先克服一天吧,明天就给你们建一个冲凉房。

第二天,大家劲头十足,齐心协力,在周排长指挥下,用毛竹,篾条搭了个棚屋,地上用粗砂铺盖泥土。门口挂上草帘,当然,最后不忘在草帘上方挂上毛主席像。

见到我们开心,排长也咧嘴笑了。他在草帘下给我们拍照留影。没有想到,几十年后,这张小黑白照片被电视台借去使用,然后,又被郑重送回来,说,这是历史性的纪念。要保留好。

官坂军垦农场在1964年由二十九军(原属闽北指挥部八十四师)建立。1969年改由二十八军管辖。

1968年9月约三百五六十人从福州集合统一到达官坂农场时, 只有场部几栋平房,一连的营房就放在场部。而我们二连和三连没有营房,一直到1968年冬天,我们才开始自建营房。春天入住。而在滩涂上造田5000亩尚则是大学生连队的目标。

农场的大学生绝大部分来自福建本省,包括师范大学、厦门大学、华侨大学、农学院等,外省的有北京政法学院、杭州大学、第二军医大学、第四军医大学。一连和二连都各有一个女生排,而三连是和尚连。

军人约三四十人。每个连队三个排。排下设班,正班长以上全部由现役军人担任。副班长是学生。我在二连三排七班。

我们七班的军人班长极好。她姓沙,来自四医大。永远笑眯眯,低声细语的。因此得了外号叫沙奶奶。

官坂位于连江的东北面,离连江县城33公里。是罗源湾上的一小片海积滩涂平地。马祖列岛就在大约一公里远的东面海上。至今在行政上依然划归连江县管理。岛上居民使用福州长乐的方言。因此,到部队后,我才明白任务严峻:要随时准备与入侵的国民党军队作战,要提高革命警惕。夜间,我们要轮流站岗两小时。白天劳动,黑夜时刻想着抓敌特。袖珍水瓢就搁到脑后了。

到了秋收“双枪”,我们早已进化到位了。饥不择食,饭前便后不洗手,在大田里施人粪肥,用手抓,做到“先抓粪便后抓饼”。解放军干部高兴极了,点头感叹:果然,“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真是“一句顶一万句”啊。

军垦农场劳动的强度之大众所周知。每天劳动十二个小时都算额外福利了。还有见缝插针的“斗私批修”小会中会大会。能够摸到袖珍水瓢的那一刻,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幸福了。

很快,我就能手持镰刀,马步弯腰,一排六株稻子(大约1.2米宽度)嚓嚓一百米,一刻钟到头。我个子小也沾光,如此面朝泥土背朝天地连续干一天, 均无碍。只是那些大个子战友辛苦了。他们要像巨大蜘蛛一般,扑倒水田里。向前极速爬行,很多人后来都得了腰间椎盘突出症。

然而,我们的当务之大敌,却是水稻剩茬,坚硬挺拔。血肉之躯不是对手。水稻田处处稀泥,一脚踏下再拔出便是鲜血淋漓,疼痛钻心。但是,年轻人谁愿意认怂?“轻伤不下火线”的标语就在田头插着呢。

为避免伤口化脓,连里便照顾我们轮流到谷场嗮谷子。但是艳阳烈日下,谷子扬起的粉尘又使我皮肤过敏。浑身长疱,极其难受。但是,我把它当做天赐美意。灵感绵绵不绝,成为随时随地发生的“狠斗私心一闪念”的班会上的好话题。也是我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的内疚趋动力。

我们是生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有高度的觉悟,已经具备火眼精睛的超能力,既然超负荷的劳作不能难倒我们,骂自己更难不倒。

很快,我就学到了如何引经据典地讲,诚心诚意地讲,游刃有余地讲;毫分缕析地讲,源源不断地讲。

后来我结识了一些作家,才知道有个专业说道叫“节省素材”。君不见,今天的电视剧十集能够拉到五十集?道理相同啊。但那时并不如此复杂,只是求生而已。

我没有强烈的“立功立业成家”的愿望。也许年龄尚在“游戏人生阶段”吧?行动上体现出来的就是“军垦不尽玩儿不尽”;大不了“军垦一生改造思想一辈子。”

也许,我能下意识把问题看得透彻:既然,改造是常态,拿着工资改造也挺好的。

南方没有“冬闲”的说法。秋风起兮白云飞,稻谷刚收,冬日基建便开始了。目标:建设石板营房。建营房首先就是要运建筑材料,我们要把足够的石板从海堤码头运到营地。每一根石板2米-2.2 米长,50公分宽。

我们的分工是:男同学两两一对子,负责肩抗石板从卡车上卸下装到板车上,女同学则每人一架车,纵然石板有千斤重,但只要摆放在中点上,让车子保持平衡,女生也可以拉动跑起来的。

体格弱的男生就被分配到一些山坡拐角的地方,给女生助力一下。

从码头到工地是6里左右的路,我们每一天平均要来回七趟,那就是42里路。一个星期后,个个都变成女汉子。

幸好部队的粮食没有定量,按照0.45元 /人 /天的标准,随便吃。像我这么一个小个子,早餐都能吃四个大馒头和一碗粥。而且到十点钟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炊事班送来加餐时,我还可以吃两个大油饼。

后来有人告诉我,在海堤上运石装车的男同学们有自己的福利。原来,他们在堤坝的码头上,每天可遇讨海回来的渔民。牡蛎是渔民每天必有的渔获。因此,堤坝上常有掉下来的牡蛎,捡起来,用石头敲敲,就可以吃。这当然很让我嘴馋。念念不忘了好一阵。觉得自己挺没有出息。晚上斗私批修时就把它省略了。

多年后,我终于有机会将生蚝写进文字里,得好评……
下雨的冬夜,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是让人开心。因为抱着第二天可以停工的企望。可是,老天每次都让我们失望。每每早饭后,雨总停,太阳便笑眯眯地送我们板车队出发。

按照“越洗越脏”的推理,女生用热水的理由早都被批驳的一干二净了。剩下的就是用水量的管理。我们每人被批准买一个塑料水桶,标准的容积,大约八到十斤水,我们必须在限量的一桶水之内,完成每天日常卫生任务:刷牙洗脸洗澡洗头和洗衣服。

我们毫无怨言。况且,建营房前,我们有了石板铺地的女生澡堂。不再闻臭冲凉了,夫复何求?

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们依然拥有自由。这自由就是,可以任意选择宝贝水桶的位置。决定在哪一个点可以保证最长的日晒时间。

在每天的42里的拉车路上,我的大脑曾搜索从《大众天文学》看到的知识, 作者是法国天文学家弗拉马利翁, 他对天文学的贡献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月球和火星上都有弗拉马利翁环形山和弗拉马利翁撞击坑。此书由我国著名天文学家李珩亲自翻译。按照这本权威的书提到的按年代顺序,从开普勒起,我逐个数出那些大名鼎鼎的聪明绝顶的地球人。他们都在研究地球在宇宙间的位置,引力,它的自传和公转等等甚至可以测到地球自转轴与黄道面的斜交角为66度33分。这个数字决定南极和或北极的温度。那么,他们为啥没有想到测定:在某一个特定的地方,太阳可以给予的温暖程度呢?

既然找不到那角度,每天,我们只能先求太阳现身,再预判在哪一个地点,太阳能够多照半分钟。

因此,每天早上,我们在规定的时间地点接水,然后提到空地上嗮太阳。出工前,完事都没有这一事重要。

至于温度保持到多少度,全听天由命。海边的春秋冬一年三季九个月大多嗍风凌冽,那水也只能嗮风嗮雨嗮云朵,或许给过路的云雁鸟雀对镜梳妆。

果然,“事事通明皆学问”。“学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在军垦的宝贵经历实在实用,今天在看房买房时我能迅速辨认出该房的位置是否宜居。连手持罗盘的中介都惊呼。至于看家中阳台方位晾嗮衣物,更不在话下。

我们女排的副排长,现役军人,就睡在我的下铺。她是上海人,皮肤白哲,个子高挑,无论用哪条标准评估,都是美人胚子。但她不苟言笑。因此,我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爬到上铺。绝对不敢惊动她。

她的口头禅是:洗,洗,洗,你们就知道洗!你们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能洗得掉吗?越洗越脏!所以,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垦友们聚会,最先回忆的就是她这句话。

很快,我们漂亮的副排长又开发了一个新爱好:在我们冲凉的当中,冷不防吹哨“紧急集合”。女生们从浴室冲出来的狼狈模样就无须赘述了。

但是我不同,我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入队列。大概有两个缘由:一是我是小个子,清洁的表面积小,二是我与副排是上下铺,有心灵感应。

我对于用水清洁的认识的转变也使我们的女排副高兴。

今天,阅人半世之后,我私心中其实早已经原谅了她。细想:一个妙龄的从军女子,一定也是有她的万丈雄心和一腔热血的,她本来有自己的大好规划,不成想却被分配来带一伙“资产阶级娇小姐”,更可气的是,她们尽管“臭不可闻”,却没有胆怯弱小,逆来顺受的面孔。面对着这些从未见过的张扬的自信,张扬的青春,张扬的双眼。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如何完成“再教育”的任务?

猪倌,鸡倌和鸭倌都是农学院同学,他们用专业的方式把小家伙们伺候得活泼又健康。这也给我灵感。不是说“要深挖内心深处最黑暗最脏的东西”吗?“恨斗私字一闪念”时,我便袒言自己“想做个猪,可以躺在猪圈里,吃了睡睡了吃”,“再也不想用水洗澡了”,“现在觉得猪圈咋那么香?”这个黑暗思想的暴露确实让连里领导很是高兴了,记得那一阵他们在连队大会上提到好几次:庆贺思想教育的胜利,而我也真心替他们开心。当然,也替自己开心:千真万确!因为,那时太年轻,还不会说假话。

思想教育是军垦农场的利器,因此,还有一件难忘的事不得不记录下来。“清理阶级队伍”时,一个同学半夜上吊了。幸好赶上换岗时间。隔壁铺位的同学起身碰到了一个悬挂的身体,惊得从上铺掉了下来。慌乱中,排长用手电筒照到,于是大喝一声:用刀子割绳子!可是那是“清队”时刻,所有防止阶级敌人搞“复辟”的措施都用上了。比如,总电闸由两里外的场部控制,厨房门要上锁,菜刀更要锁在小箱子里,据说是两层木箱,钥匙由连长亲自保管。

尽管时刻危急,也没有哪个大学生胆敢“以身试法”。他们只好托起上吊的同学,等候。

只见我们的军人副连长当机立断,飞脚踢开厨房门,砸烂箱子取出菜刀割断绳子。紧接着,我们的女排军医大的副排长和沙奶奶一起抢救这位大难不死的哥们。我们躺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原来,上吊自杀的人在抢救恢复到自主呼吸那过程可以长达数小时,而且要伴随着凄惨的哀嚎声。

数年后,沙奶奶成为全国著名的围产专家,在她手上,救活过无数的母亲和婴儿。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已经早早目睹了她的名医风采。

随后的数日,我见到那位救活过来的哥们独自在食堂写东西。我私下里好奇,他要写检讨?是检讨自己没有死?或检讨自己想死?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原来他把自己新婚妻子的来信编入自己的感谢信和检讨书。某天,连里开大会,领导开始朗读他的检讨书。

里面有一段是这样的:

妻子写:你要好好接受改造,我一定等着你,记住,我的血与你的血是流在一起的,我的心是与你的心一起跳动的。

读到此,领导沉痛地停止了,严肃地盯着我们大家问:

同志们,知识分子的改造真是任重而道远啊,你们的血咋能不跟党流在一起?你们的心咋能不跟党的心一起跳动?

我坐在前面大约三排的位置,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但是我的马扎差一点儿就翻过来了。

后来,我思考了很久,从物理学数学和化学的角度来分析,从逻辑学方面来分析:应该如何掌控自己的血液和心脏?

但是,我始终没有想明白。这里面的学问大概过于高深。以后我只好归咎于自己死磕的臭毛病。所以,我坚持自己靠谱的自我批判,不会讲自己没有明白的东东。比如,我可以批判自己幻想做猪的原因,不怕它脏不怕做食物,至少,这说明我有了节约用水的无产阶级意识。当然,我还会讲:如果在台湾的亲戚经过对面的马祖爬上官坂的海边,比如说,来暗杀我们的军马,或者投毒,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保证大义灭亲。这些都很容易做到自圆其说。

运石板的任务之后,便是运泥土和碎石。由于全农场都在赶基建进度,工地道路拥堵。而且我们装土的小山坡坡度大约有30度,而坡底就是三叉路口,运材料的马车汽车不断。因此,从陡峭的山坡上一个人拉着板车是要控制速度的,稍不小心就要出事。北京政法学院毕业的阿候对这种南方的小平板车很不熟悉,因此,从坡上翻滚下来,我们眼看着一车的碎土石翻转过来,压住她,都吓坏了。幸好,她能自己爬起来。晚上在斗私批修时,还乐呵呵做自我检查。

而我比她好运气。某天,也是在这三岔路口,四匹军马突然受惊,拖着一辆马车直冲而来,我已到坡底,根本无法刹车。于是心中想着雷锋哥哥:“人在阵地在”。我紧握车把子不松手,车子虽小,连接五洲四海, 五洲风雷激荡,四海等待解放!车把子就是枪杆子,想到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还在受苦受难,我怎能退让?斗私批修动真格!刺刀见红现忠心!......啊啊,豪情未泄,险情已到。一瞬间,我连人带车被掀起, 飞向空中。还没有来得及像电影上的英雄说出:报销就报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不要管我,石板要紧!思绪未定的瞬间,我突然落到一个极其舒服的地方。原来,不偏不倚,身下是一堆铡碎的稻草堆。在建筑工地上,遍布石头和铁件,唯一只有这小小堆稻草是用来拌泥土做干打垒的。

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人无比舒服,我正美滋滋想:不妨名正言顺偷懒一会。正偷乐呢,突然耳边鸦雀无声,于是睁眼瞧,只见马车上的四个小兵,使劲拉住发狂的马。那些马儿立着,而他们脸色煞白,呆若木鸡。直愣愣瞪着我。

实在于心不忍,我赶快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对他们说没事!当然,这也是我“斗私批修”的好素材。只是,百思不解,我怎么就那么有运气? 

1969年春宴以“国际歌”开始,以大不欢喜散场。有人在春节余兴节目时,用俄语唱了“国际歌”,干部们大为警惕。什么?外国话?不知道 “只准讲一门语言”吗?那唱歌的同学也不服气啊,问“听不懂歌词,难道听不懂国际歌的曲调?”

大年初三,闻所未闻的“洗田”开始了。

寒风嗖嗖,老乡们还在家“煨被窝”,部队的誓师大会战前动员已经热火朝天,人人表态。我们每人上身穿着用草绳系起的破军棉衣,下身一条单裤,裤腿卷到膝盖以上。在脱去鞋袜的那一刹那,我偷偷低头,看自己的光脚瞬间红彤彤一片了。非常配合那高亢的五七指示声音:“学生也是这样,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踏着齐整的步划,我们高声朗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低头望滩涂, 抬腿入泥泞。水闸开闸,久违的清水泊泊,来自山泉,我心甚喜,于是忍刺骨疼痛,达双腿麻木, 知觉终于消逝。功力成。

然后要记住武林秘笈:勤挥铁耙,均速加劲,使劲搅动,水深入泥,盐分透析。身体热量,定能保持,活着上铺。

广漠的滩涂一片灰蒙蒙,天与地与海混淆。只有“忠”字大旗迎风飒飒作响。一刹那,令人觉得魔幻。我不由遥想:

风掣红旗冻不翻,

琵琶羌笛玉门关。

萧鼓秦川车千乘,

马踏楼兰剑天山。


大丈夫建功立业不在彼, 难道在洗这蛮烟与荒波?

又纳闷:不知道那些清清咧咧的水们是咋想的?高兴或是悲哀?既然不能用来洗身体,用来通过洗泥巴洗大脑是否开心?

阵阵口号声又把人拉回现实中,我真真切切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精神,鼓舞着我们战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确是彼时彼地的真信仰。

回到现实中自有物质上的好处。我们马上觉得那一桶嗮过凉风照过云雀的水,温暖体贴至极。从而获得思想改造的灵感:忆苦思甜是必须的。

更有意义的是,我们居然无人因洗田生毛病,可见精神和信仰能启动极大的意志力,而人体的意志力主导人体的荷尔蒙,人体的荷尔蒙能制造个体奇迹,个体奇迹能制造小群体奇迹。小群体的奇迹能够滚动成大群体的奇迹。

后来回农场两次,虽然没有看到“千重浪”似的稻谷,但我们也见到青葱郁翠的菜地。而在“度娘”上记载:解放军改造了盐碱地造田5000亩。并没有提到军垦大学生。

洗田后要平田。农场拨了两台拖拉机来干活。我们的“乌拉”声尚未落地,紧急集合哨响,原来盐碱沼泽淤泥斗不过我们的血肉之躯,但是可以把拖拉机拖入淤泥中,紧紧吸住。开始只有男生排去拉,后来要加上女生,才拉得动。以后,哨子的频率越来越密,经常回来后刚脱下湿棉衣,就要再穿上。所以,干脆就不洗了。因此,也像牛田洋的战友一样,大家都有“直立”的裤子。实际上,整个春耕春种两个月,我们基本上没有穿过干衣服。

南方农事是三季,为赶三季。就要“双枪”——抢收割,抢插秧。

农场正常的起床时间是早上五点、六点下地。盛夏中午12点的骄阳如火球,最能吃苦的农家都回家“躲日”去了。我们六点半到田里,马上挥镰,割稻甩谷收谷嗮草,大家齐心协力,为的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企望:争取12点前完成今天任务,早营房躲日。可是每到此时,总要听到高亢的声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宣告心愿泡汤。

不过每天晚上,我们总会听到诱人的承诺:明天早上提前一小时下地,保证中午12点回来。结果,到时又是“下定决心……”如此继续不断。最终我们终于实现了三点起床,四点挥镰开割, 傍晚六点高唱“日落西山红霞飞”回营地。

1969年春北方的“珍宝岛”事件发生,部队对于隔海马祖岛上敌人的战备陡然升级。所以,我们的轮岗从每四天一次变成两天一次。如果轮到,那么,夜里最多只有两小时的睡眠。

记得某夜站岗,孤月怜悯照,四野如白昼,我连穿针都看得见,因此便补起衣服来了。同岗的阿候为我守望,如果有查岗的,约定以咳嗽为号,我就要收起针线。阿候是北京政法学院来的北京人,夜岗时,她肚子饿,我也曾为她守望,她会很熟练地爬进厨房偷萝卜吃。但她不很理解,为啥南方人不喜欢吃萝卜。却喜吃红薯。今天分析,大概,我没有真正饿过,不像其它同龄人一样,对饥饿的认识那么刻骨铭心。据我所知,这也是很多大学生同学对军垦农场满意的原因。

出农场后我才听说,很多下乡的知青是真饿的厉害,所以,有些村子的猪是没有尾巴的。看来,“偷”这个动词,比较有趣,值得好好研究。

从农场离开后,阿候再无消息,希望这文字能够传到她手上。

诗中史上多记月事,但多关拜月邀月咏月望月等,因此,不知我这个月下穿针是否可以与月下砧声相比?故留字记之:

鬓白慈母遗针线,

寒月照我补破䄛。

针针线线刺心窝,

千滴万珠不敢落。

方知前朝聊斋妙,

亦血亦泪装着笑。


某天,连里拨给我们两台电动脱粒机,在排长讲解用法时,我多了个心眼:格外仔细听和观察。看到那是部队专门拉出来的电线,电压为380伏,比家用的220伏危险性高。因此,排工位时,我特地选择在开关的一端。以防万一。当脱谷机马达响,顿时,原始劳作的稻田上飞扬起欢乐的浪花。六人一排打稻谷,年轻人谁不开心?果然,一个解放军小弟弟,没有把握住大捆稻子,被带着向滚筒跌落。事起突然,就在别人呆望的刹那,我拉开电闸。小战士安然无恙。

事后,悄然无事,我自己也闭口不言。如果我是“红五类”,也许能算上一功。或许我可以把这事借给写手,加到“积极分子”的事迹上去。成为她到军积代会上发言之调料。

遥想当年,群体层次多元。我已经自觉地把自己排到最低层次。

一边是“潇湘衡山麒麟贵,山巅朱凤声嗷嗷”,另一边自然就有“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都是古训。说明众生平等。因此,救一命,我自觉心满意足。

五十年代, 我国的气象预报主要靠天气图,要预报从海上来的台风动向有相当大的难度。1960年福建省政府拿出当年的全部外汇向英国购买两部气象雷达,成为我国各省中第一个拥有气象雷达的。从此具备了对近海台风动向的实时检测能力。但是,发生在1960年和1969年两大台风,列为建国以来特大风灾。却因时代特殊,至今没有完整的监测和统计资料。

我们就赶上了1969年9月的6011号台风。虽然它最终在晋江登陆。但是大风圈里生成的6011台风裹挟农历八月十六的天文大潮之势,在台湾海峡卷起巨浪,海水暴涨,海拔只有8米的连江官坂的危险可想而知。

9月1日,部队层层下达抗击台风令:“誓用热血和生命保卫国家财产”。“人在大堤在,人在庄稼在”。中秋聚餐的饭碗刚放下,我们就开唱语录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军营里的战斗情绪立即浓烈重肃起来。

9月2日,命令下达,要我们将所有的床铺桌椅连环捆绑起来。男同学过来我们三排,帮忙捆绑。然后,他们将篮球架放倒。最后,我们一人一把铁锹在空地上挖散兵坑,每个要半米深。排长并且示范在战台风时,如何利用散兵坑掩护自己,不被海浪卷跑。

最后一道命令是,如有私事交代的,就写纸条留言。由连队统一保管。刹那间,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过,青春无敌,嘻哈应付了事。偷看周围,没有人哭鼻子的。毕竟身在军营,知道“牺牲总是难免的”。

但是,今天回想,突然有了疑问:为啥也没有人交头接耳?毕竟也是人生一道坎啊。今天我的答案是:或许那年头特别,我们的身份也特别,特别到互相都要提防的地步。

我们不怕死,愿意为祖国牺牲,惟愿心不要这么累。

出乎意料之外,几个小时后,紧急集合口哨响起。没有一句废话,连长开门见山读语录:“世界上最可宝贵的就是人,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念到第一句话,我私心乐开了花:“牺牲”的选项可以划去了。

军部决策的改变是由于一个半月之前的牛田洋风灾。在正式传达中,领导并没有提到牛田洋牺牲的军人和大学生的数量,但是,从他们沉重而严肃的语气中,我们可以猜测到,那牺牲一定相当巨大。根据同学回忆,当年,从领导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中,那些悲壮细节。已经令人不寒而栗。比如,海水会站起来,黑黝黝一片立体浪峰,扑向大堤,在狂风闪电中,战士和学生们手挽手,或3-4人一排,或5-6人一排,最多的一次是83个人一长排,用胸膛堵缺口。但海浪瞬间便海浪吞噬了他们。狂风暴虐,撕衣裂肉,他们就干脆将主席像章别在肉膛上。悲壮的口号声全被电闪雷鸣压倒,天海之间,青春的身影,孤独无助,瞬间消失……

而外堤决口时, 内堤内也早已经是一片汪洋。后勤的一辆军用卡车飞速驶离险境时,后面一个女战士慢了一步,管涌喷泉冲出,立即被席卷而去。车上有人悲痛欲绝,因为身后跑不过海浪的是他的女儿。如此细节一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还能使人动颜泪流。更何况当时对我们的震撼。然而,我们谁也没有退却,大家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峰回路转,下午下达的新命令是:营地的留守由军人担任。学生连队全部撤离。黄昏时刻,我们每人配备一杆枪,一个水壶,两个馒头,向背后山里转移。目的地是前线军事秘密。不准打听。也不知走了多久,开始登山,手脚并用。

才到半山,风力突然加大,天地之间闷雷滚动,眼前突然升起黑幕似的,视野失去。朦胧中,前面传来口令:匍匐前进。官坂是有名的“风坂”,十级风就能把人吹跑。在40 米/秒的风速中,石头都会被卷走,更何况是人?男生们匍匐贴地爬行了大约30米,而我们女生得到照顾,排长用粗大的绳子绑着,把我们吊着,一个个拉过山口。

战备坑道虽然大。但是人多,学生连队安排在小空间里。我们只能侧身套叠坐着,在绝对的黑暗里,听洞外的风吼雨狂。

一夜过后,传来三连营地荡然无存的消息,大家群情激昂,纷纷要求下山抢险。我也报了名。但是,只批准了一排二排身强力壮的男生“敢死队”下山。

其实,他们也只是成为回营地的先遣队。

又过了一天,我们出坑道,俯瞰下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一片汪洋。熟悉的一切全部消失了,满目疮痍。是大自然猖虐后的余威。

因为地势较高,农场场部,一连和我们二连的营地逃过一劫。但是一片狼藉。瓦砾石块遍地,散兵坑早已彻底砸烂。

两里长的海堤已被冲开,2米-3米的溃口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了我们所有的劳动成果。原来沉甸甸金黄色的美好,都化作污浊。

团部派了三个部队连队去抢修海堤。从此之后,不再有第一线的危险任务交给学生连队执行。

连江官坂与汕头牛田洋的地理条件十分相似,都是海拔4米。又恰逢1969年农历两次最盛大的海潮,故有相似的海啸生成。难以想象,在立体的黑色巨浪下,我们如何在散兵坑里活命。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们也会手挽手,用胸膛堵缺口,而再被海浪席卷而去,成为无言的尸体飘在海滩上。

因此,我们心中有一万个“如果”和“假设”。我们对牛田洋的垦友们有一万个崇敬和感激。对于悲壮牺牲的烈士们,任何人间的语言也不能表达我们的悼念。

7月28日的牛田洋553名青春生命的牺牲,记叙了共和国历史上和平时期最惨烈的海堤保卫战。由此,最高决策层才改变命令。我们才得以到坑道躲过一劫。否则,我们的命运就要改写。

大灾后,大学生连队的任务是:收拾趴在淤泥里的稻子尸体,堆在一起,倒上汽油。

那一个月里,我们不断点火,不断举办稻之葬礼:一场一场又一场,让火焰冲向云霄,如祭如歌如诉。为热情播种的春天;为颗粒无收的秋天;为自己心中的一丝执念:为说得出或说不出的心思。

那些日子,在回归苍茫的荒野上,我顿悟:

世间万物有生有长有死。我们其实什么都抓不住。能够抓住的只有大爱和大情:

我们要感恩那些在危难时刻用粗绳拉我们过风口的干部和战士们,珍惜那些曾并肩走过死亡的战友们。以及,千里之外未曾谋面的牛田洋战友们……


某天,我突然想起袖珍水瓢。便问副班长宝金。她劳动身先士卒又和蔼。所以,我敢问她。

没有想到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问:我记得我从来没有挑过水,是不是你们几个班长抢着挑水啊?

她答:当然啊,那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问:为啥不轮流让大家都有机会锻炼?

她答:轮到任何人也不会轮到你的。

我问:为啥?

她答:当然,人人都知道排长偏心,照顾你年纪小。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我曾自比清风霁月,行过万里路读过五车书,却从未曾想过有别人在暗地里照顾我。

……


2023-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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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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