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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 | 梁秀山:“自我革命”运动与大学同学之殇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8-3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梁秀山,吉林大学哲学系68届。毕业后到3032部队军垦农场,之后再分配到吉林省海龙县革委会宣传组,后到海龙师范当教员。1971年调转家乡九台县,先后任职县委党校,县委宣传部、文化局、民政局、司法局。兴趣广泛,喜欢文学,爱好书法。


原题

难以忘却的“自我革命”运动
 ——缅怀我的同乡王训章




作者:梁秀山



01

我们这代人看到和经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运动,其中错误的政治运动尤为刻骨铭心,无法忘却,因为它能把好人“运动”致病、致残,甚至“运动”致死。

在吉林大学期间,我们经历了一场“自我革命”政治运动,这场运动持续时间不长,但给我打下的烙印却很深,也是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

这场运动发生了学生跳楼自杀事件,惊动了东北局、高教部,并派人来校调查,致使运动匆忙收场。

这场“自我革命”运动的“价值观”是“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求每个学生都要深挖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思想、私心杂念和一切不健康的东西。人人过关,人人不安。

那时我们年岁青葱,风华正茂。可以说绝大多数学子是积极向上的。但有关层面认为我们多年受资产阶级思想熏染、浸蚀,如不彻底改造思想,难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所以发起这场“自我革命”运动。要求敢于自我暴露思想,敢于触及灵魂。

在发言中,有的同学想成名成家;有的想跻身仕途;还有的同学深更半夜呼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以示在梦呓中都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在这场运动中,有的说真话,有的说假话。为营造浓浓的政治气氛,学校规定,校园中不许欢歌笑语;不许开展一切娱乐活动;女同学不许穿花衣服。整个校园一片肃穆,同学之间也很少交谈,各个绷紧面孔,不见一丝笑容。

当年的情景已过去多年,我们从那场风雨中都走过来了,但也有没走过来的学子。

02

下面我要讲述的是王训章同学。

王训章当年是吉大数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家住九台县城。他是独生子,是我的老邻居,与我从小一起长大,长我一岁。

王训章极具天赋,自幼甚聪。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佼佼者。老师和同学无不交口赞誉。他在吉大数学系出类拔萃,大三时就把四、五年级的课程自学完毕。课余时间经常给同学们做辅导、解难题。很受知名教授王湘浩、谢邦杰的器重。

在全国数学竞赛中,他的成绩名列前茅,大数学家华罗庚对此都有耳闻。王训章写一手俊秀、笔力遒劲的好字,他的绘画技艺也堪称高超,他在高中时就经常为九台电影院画电影海报。

王训章家庭出身小地主,父亲当过伪满警察,可能是这个原因,他没能考取北大、清华。也是因为这样的家庭背景,他格外谨小慎微,生怕说他走“白专道路”。甚至有个老师做他的专职政治辅导员,以免他偏离革命大方向。

1964年7月的一天下午,王训章来文科楼找我,他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断要求进步啊,争取入团、入党,发言要谨慎。”他的话无疑是对的,但我总觉得有点突兀生硬,而且他的神情也不自然。

他又顺手掏出14斤粮票塞到我衣兜里,也没有道声“再见”,便匆匆离去了。

万没料到,这竟是最后的诀别。
                   
03

两天后,吉林师大和财贸学院的两位高中同学(他俩都是九台人,与王训章也很熟络)来找我。刚出文科楼,他们就神情肃然地低声问:“听说王训章跳楼自杀了,你知道吗?”

我马上说:“不可能,我没听说,前两天他还来找过我呢。”

我们一路小跑,来到了数学系学生宿舍楼,我轻轻敲了敲他们宿舍门,有个女生探出头来:“我们正在开会,你找谁?” 

“打扰了,找王训章。”话音刚落,那个女生“啊”了一声,立即用力地地关上了门,好似见到了什么鬼魂。我的心顿时一沉,意识到他真的死了。

有两个男生随即出来,大声问“你们是哪的?”我们不约而同拔腿就跑,因为凡是与他有牵连的人都要被调查,怕招惹麻烦。

幸好他们没有追赶。

04

吉大数学楼各层楼梯的拐角处上下连起来是螺旋型,从顶楼可看到一楼地面,王训章是从四楼跳下去的,头部着地(花岗岩地面),有人看到他的脑浆甩出二三米远,当即亡命。

这个恶性事件发生后,学校什么态度我不得而知,单知道学校极力封锁消息。

记得那时学校快放暑假了,学校曾发个通知,召集所有在吉大上学的九台籍学生开会,内容是对这些学生进行“保密教育”,回家禁止谈论跳楼事件。

自从得知训章出事后,我寝食难安,悲痛难抑。我也曾去过数学楼,想打听详情,可是封锁得那么严,知情者守口如瓶,又没有熟人好友,根本无从知道。

临走前,我又来到猜想的跳楼位置,趴在一米高的楼梯扶手上往下看,阴气森森,仿佛见到他的冤魂在游荡……我不禁心意沉沉,潸然泪下。

在回去的路上,我忽然忆起那14斤粮票的事。为什么是“14”斤呢?“1”可读“yao”,“4”的谐音是“死”,莫非他想隐晦地告诉我他即将辞世了?如果真有这个寓意,当时我又能悟出,我定会极力劝阻。

祸不单行,王训章的奶奶因思念唯一的孙儿悲痛不已,以头撞墙,血流如注,伤势很重。夜深人静时分,老人在家中外屋悬梁自缢。他的父亲因连续两次遭受重大打击,旧病复发,吐血而亡。他的母亲已哭干眼泪,精神恍惚,手拿照片,不断呼唤儿子的乳名。

后来不足一个月,当地政府以“黑五类”和家中有“反动学生”为由,把王家撵到九台农村放牛沟公社。家中只有80岁的爷爷、10岁的妹妹和孱弱的母亲。这个残缺不全、没有劳力、没有经济来源,又是“黑五类”的家,如何在贫困的农村安身度命?

那惨淡凄凉的境况,可想而知。

05

王训章为何会跳楼自杀?因为学校封锁消息,知道实情的人又不多,也没有人敢公开谈论,所以我没听到任何说法。我分析,主要原因是:王训章家庭出身不好,在那个年代出身不好的人难免受到歧视,甚至常常被怀疑,被防备,重压如山。他又是一个志向高远,一心想当数学家的学子,在那“左”的氛围中,刻苦钻研有时被认为“只钻不红”,走“白专道路”。

在这场运动中,对于出身不好的学生来说,压力很大。在一片诉苦声中,在“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声浪中,他难以招架,又无法逆料日后的政治形式,所以万念俱灰,最终选择了不归之路。

我如上的分析,对错与否并不重要,总而言之,如果没有那场运动,他会酿成如此悲剧吗?如果训章没有绝尘而去,他定会成为一位数学家,为国家做出不凡的贡献。他也会拥有一个辉煌的人生。

举首问苍天,王训章凭什么被冠以“反动学生”的罪名?王训章的死谁之过?学校可以封锁消息,但却封锁不了人们内心的不平,愤恨和诟病!王训章辞世已逾半个多世纪,但他的音容笑貌我记忆犹新,我们之间的深情厚谊没齿难忘。

在他走后的一年中,我经常与他梦中相逢,他欲言又止,我猜得出他要告诉我:天国祥和,没有“极左”,没有歧视,没有戒备……

但愿那“左”的浊流不再涌动,但愿那“左”的风沙不再漫卷!

 安息吧,想念的训章!

06

很遗憾,他什么影像也没留下。小学时好象没照过像。初、高中时照过毕业集体像,我和王训章从没合过影,那时赠照片的人极少。我上大学前常去王家,赶上吃饭时他妈就给我烀的苞米,蒸的窝瓜什么的。我只是在他家像框上见过他及同家人的像片。

王训章长的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大学时,有个同班女生暗恋于他,可他倾心数学,专心致志,对那份爱慕,对送去的秋波却无所察觉。大二暑假时,那个女同学还特意去过他家,可能也没唠什么,没吃饭便匆匆走了,很像是牛顿表妹爱上牛顿,可牛顿却全然不知一样。

训章上吉大那年,把他画的一打子画(小人书连环画、动物、人物、风景画等)都给我了,年深日久,也不知哪去了,一张没剩。

一般情况下,他寒暑假很少回家,就是回家最多住一周就返校,钻研他的数学。

1963年“十一”放假,他让我回家取棉衣时把他的也捎来,我在他的包裹里放了十元钱,想让他买个暖和点的棉帽子。他收到包裹后给家回信说,捎来的棉衣和十元钱均已収到。他家回信说并没有给捎钱之事,训章知道后对我说:你也挺困难的,还给我什么钱呐。

过两天,他给我买个塑料布床单和一本俄华字典。文革中“红野”派被驱逐出宿舍楼,被褥、书架上的书等物品基本失散。

07

1987年我在九台文化局工作时,下班后我批阅文件晚回家一会儿,这时有人敲我办公室门,请进后,那人说:梁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吧?我叫王训环,是王训章的妹妹。话没落音,她情不自抑地哭了。

接着她泣不成声地述说着自他哥哥跳楼后家中的悲惨遭遇。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说,那些年月,真是没法活呀,苦不堪言。现在好多了,从一个小学代课教师到转正,现在是小学校长,爱人是木匠……原来家里的亲人都没了……如果家中没有天塌大的不幸,我也一定能考上全国名牌大学……

当时我眼前浮现的是训环小時候的模样,大大的眼晴,乌黑的头髮,白净的脸蛋,小时候就超群的聪明,非常懂事,很有礼貌。应该说,又埋没了一个才女,甚可惜也!我问她有住处吗?她说,有,在县招待所,是来参加教育工作会议的。

临走时,我送给她一个刚买来的人造革提兜,一枝没用过的金笔和二十本稿纸。

我凝神伫望着她愈走愈远的背影,不禁泪目。苦难的人生啊……

作者近影

2018.12.5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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