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们这批文革前最后一届大学生离开军垦农场分配了工作。我和敖艾莉被分配到贵州省印江县粮食局打米厂跟班劳动,接受再教育。
印江县城座落在群山环抱的坝子上,河水象一条绿色的飘带,缠缠绵绵穿城蜿蜒流过。河上有两座桥,一座是木制的吊桥(东门桥),一座是石制的拱桥(南门桥)。离城3公里有一座山峰突兀耸立,拔地而起,当地人称为“大石礅”。“大石礅”高1337米,轮廓像一位仰卧的美女,有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圆润的下颌、蓬松飘逸的长发,眉清目秀,轮廓分明,故又称睡美人山。这座睡美人山是印江县城的标志。打米厂就在河边石拱桥旁,过了桥就是县城的街道。
报到的当天傍晚,我们走上石拱桥看着岸边县城昏暗的灯光,远处黑黝黝的群山,顶天立地、高耸入云。不禁想起离开成都时同学们唱的《革命青年志在四方》的歌:
同志,你来自何方?
我来自蓉城锦江畔,
望江楼倒影水面现,
入夜是一片灯火辉煌
……
艾莉在印江南门桥前
那时我对这座远离通衢大道的边远小县城感到新奇,对前程感到迷茫,不知道迎接自已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1879年代印江县电影院
印江县邮电大楼
印江县大饭店
随后在打米厂的跟班劳动中,我最先认识的是厂长和他的儿子。
一、 厂长和他的儿子
打米厂的新厂房建成不久,各种机器的安装也基本完成正需要技术人员,所以我们一去,厂长很高兴。
厂长姓常,山西汉子,解放初随军南下的一位排长,工人们都称他为常军官。常军官四十多岁,长得高而瘦,平易近人,工作中有一股军人的作风,雷厉风行,身先士卒。
他原来是粮站站长,经常深更半夜不睡觉,而在粮站巡查,被称为“活动围墙”。他嘴巴爱说“祸从口出”,1957年因说了一句他们老家的农民有的还在吃糠,生活很苦,被认为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虽未打成右派(因他是军人而非知识分子),但一直未能入党,这成了他的心病,争取入党成了他人生的最大目标。
当上厂长后,他一心想干出点业绩出来。他在打米厂兴建了一个面条车间,还利用星期天动员我们几个干部送面粉、面条到街上的城关粮店。有米、有面、有面条,县城供应有保障,米厂的生产蒸蒸日上,常军官的工作也得到粮食局的好评。
常军官最大的缺点是胆小,怕犯政治错误,因而对政治学习抓得特别紧,生怕学习时间少了,学不完上级规定的材料,不管有人听否,也要读一通,讲一通,经常天天晚上组织大家学习。有时停电不能生产,他也不放过,就组织白天、晚上整天学习。曾有一次,工人们一个个都悄悄溜走了,他一个人仍在那里读报纸,说是:“只要有一个人都要宣传毛泽东思想。”被传为笑话。
常军官有一个10岁的儿子叫常贵平,贵平的妈妈前两年去世了,父子俩相依为命。
我一到打米厂,贵平就约了几个小伙伴蹦蹦跳跳地把我的床和床板抬到河边,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唱着:“有一条小驴卧在马棚里,撅着个尾巴找它妈妈去,嗡啊!嗡啊!啊嗡啊嗡啊!”的小曲,欢天喜地把晒干的床和床板抬回来。
艾莉带着小淼和粮管所的干部小孩在一起
贵平长得和艾莉差不多高,眼睛大大的,看上去很精神。他对大城市来的大学生感到很神秘,放学后常到我那儿来玩,我就给他讲西游记里孙悟空的故事,贵平听得瞪圆了眼睛,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神奇的故事,在他心目中孙悟空是一个最伟大的英雄。他把孙悟空的故事带到学校,在同学面前显摆,大大提高了他在班上的威望和知名度。
晚上政治学习,贵平常到办公室接父亲,还未等到学习结束,他已趴在常军官膝上睡着了。贵平患有肾炎,一感冒就要发病,所以时不时要生病住院。有一次病重,常军官把贵平送到地区医院抢救,但未能挽救他年幼的生命。
常军官从地区医院回来在厂里设了一个宴席请全厂职工,他说:“贵平在医院曾梦见自已像孙悟空一样,一个跟斗,呼一下就飞回了印江。儿子在临终时要我答应他,回印江后请全厂的叔叔阿姨吃一顿饭。”军官讲到这里已泪流满面。
那顿饭我一点也吃不下,我想生命有时太脆弱了,一个鲜活的小生命说没就没有了。有人说,孩子是能直接升入天堂的。在地上失去的,在天上一定能加倍获得,但愿真有这样的天堂。
不久常军官终于实现入党的夙愿,这使他不顾失去儿子的悲伤,又风风火火地投入革命工作中了。
几年后他和一位战友的遗孀结了婚,女方带了一个乖巧的女儿,一家人的生活幸福和睦。常军官终于走出了悲痛,迎来了生活的第二春。
粮食部门的孩子们
二、 局长和政治学习
打米厂的职工常常要参加粮食局组织的政治学习和批判会,这些活动由党政一把手高局长主持。高局长也是从部队转业的军官,当然级别比常军官高,所以常军官在高局长面前就像小学生遇到班主任,总是小心谨慎、诚惶诚恐。高局长是东北人。身材魁梧,声音宏亮,在粮食局有绝对的权威。
这位局长大人有一特殊的爱好——玩蛇。我见过他捉来一条菜花蛇,然后吸一口烟喷在手上,那条蛇就任由他玩弄而一点也不反抗。曾有一次他提了一个公文包叫来一位性格开朗泼辣的女职工,说:“你看我包里有什么好东西!”这位女职工一拉开拉链,从包里一下子伸出一个吐着信子的蛇头,吓得这位倒霉蛋脸色苍白,“哇!”地一声就往后跑。所以我对这位局长心存畏惧,敬而远之。
文化水平不高的局长对大学生还是很重视的,第一次参加政治学习就把艾莉结合进了学习毛主席著作领导小组。但他对知识分子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两年后我准备请探亲假回重庆结婚,高局长大为不满,说:“老子打了十几年仗都没有请探亲假,县里的老红军革命四十年了也没有请过探亲假。现在的大学生才工作两年就要请探亲假,难道在贵州就不能结婚吗?”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几年后高局长在玩一条银环蛇时,被咬中毒身亡。
高局长应该是一个清官,用工人们的话说:“高局长是一个耿直人。”我一点也不记恨他,只是觉得他死得太不值了,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由于一时的疏忽竞然死在一条小蛇之口。
参加粮食局的政治学习,其中有两次至今记忆犹新。
一次是批判会,在会议室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有粮食局、打米厂及城关粮管所的职工,主席台上挂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横幅,空气中散发出呛人的叶子烟的烟气。高局长先做动员工作,然后把一个叫张某某的营业员押上主席台。政工组长宣布他的罪行:私自下河打鱼,还拿到街上去卖钱,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
张某某认为自己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影响工作,拒不认错。于是政工组长带领大家高呼中号:“打倒张某某!”连呼两遍,张某某仍不认错,气急败坏的政工组长突然提高嗓门,义愤填膺地大喊一声:“打死张某某!”
等大家跟着喊完,在台上垂着头接受批判的张某某抬起头说到:“大家莫忙喊了,我问一个问题,刘少奇这么大的罪行才喊打倒,我有好大的罪行要打死。”台下响起些许笑声,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笑。用现在流行的语言讲是:很滑稽!很搞笑!
我在印江打米厂厂房前
另一次是学习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先由一位干部读《共产党宣言》,读了几页后,局长让大家讨论一下。首先,局长要求大家了解本书作者是谁。一位干部看了看书的封面,大声回答:“是四个人写的,卡尔和马克思,弗里德里希和恩格斯。”高局长接着说:“大家要记住这四个人的名字,特别是卡尔和弗里德里希,以前还未听说过,一定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战友。”局长发了话,下面明白和不明白的都未开腔了。这次学习使我对“山沟沟里能产生马列主义”的论断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在全县的统一布署下,粮食局的职工们还扎了一些稻草人,有刘少奇、贵州的李再含等人,用麻袋包住头部,画上眼睛、鼻子,还伸出长长的舌头,有的还穿上旧衣服。这些稻草人挂满了县城的电线杆,晚上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这些伸着长舌头的稻草人随风飘荡,好象进了丰都鬼城,还着实令人害怕。
直到现在偶尔还会梦见印江县城那狭窄弯曲的街道及满街迎风飞舞的吐着舌头的稻草人。
三、 工人师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