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星哈军工入学照
何晓星,1965年从上海考入哈军工,1970年毕业后,自我分配到农村做过11年农民、后当过工人,做过经济管理工作,1990年起从事经济研究工作。退休后现居上海。
作者:何晓星
我1965年从上海考入哈军工,1970年大学毕业后,自我分配到农村做过10年农民、后当过工人,做过经济管理工作,1990年起从事经济研究工作。文革中我和那些家庭受到批判冲击的青年一样,人生中充满了挫折,历经失败和弯路,更受潮流的影响,一心要革命,想真正做到与工农兵结合,改造自已,大学毕业后,我自己决定到东北农村当一个普通农民。在农村一呆就是11年。从南方的大上海到北方的小乡村,从一个大学生到普通农民,干的是每天筋疲力竭的体力活;吃的苞米面、土豆、大碴子,在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如何与老乡相处,漫漫长夜是怎么熬过来的?个中的酸甜苦辣不必多说。今天就讲一段农民在黄土中刨食求生有多么艰难困苦的往事。
1971年,作者(右2)在黑龙江省肇东农村田头和农民讨论谷子增产问题
都说土里刨食挣工分被人踩在最底层,可是我这个大城市长大的白面书生,想要到这个底层还真不容易呢。秋色慢慢染黄了大地,因为这一带都实行高矮作物间作,以增加光照面积,所以是黄豆、谷子和苞米、高粱一行隔一行的间作,这样因为它们有先有后成熟,所以漫山遍野铺满了黄緑相间、或黄红相间的美丽彩画。可惜欣赏美丽画卷的好心情转瞬即逝,因为好收成是一刀一刀割出来的。按照成熟的先后,首先是割大豆,其次是割谷子,最难割的反而是最先割,尽管我做好了最苦的思想准备,手上预先包上了好几层破布,但这个下马威还是超出了我所有的想象!一趟黄豆(4条或6条垄)才割到一半,腰就疼得要断掉了,手掌如针扎般的痛,磨出的鲜血渗红了包扎的破布,我忍不住不断抬头远望,怎么还有那么远啊?但是直了腰再弯下去,腰疼的比刚才还要厉害,简直就是酷刑!长长的垄沟一眼望不到头,何时才是个头啊?这时的绝望甚至生不如死,这种煎熬和绝望,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但是一个声音提醒我,开头是最苦的,好比当兵在新兵连是最苦的,咬牙熬过那几个月,后面就好了。我相信我能熬过去。于是咬着牙,一刀、一刀、又一刀,弯腰、直腰、再弯腰,一寸、一寸、又一寸,一尺、一尺、又一尺地挪过去,终于这趟子到了头;刚要喘口气,可是一看,人家已经割到第二趟的中间了。我想往手里吐口唾沫再—可是吐不成,手上连包布已经连在一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看到这手,一股邪劲儿上来了,追!只要还有一口气,不,就是死了也要追!就像珍宝岛烈士于庆阳那样,倒下也要向前爬。于是就又在第2趟弯下了腰,以后又是第三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我对时间已经没有知觉了),忽然传来了禄队长“歇着啦”的口令声,我如获至宝,倒不是我可以休息,而是我可以趁“休息时间”向前追上大帮了。正当我埋头挺进时,前面忽然一亮,到头了?原来几个社员趁休息时帮我割掉了拉下的那一大段,他们有住在隔壁的青年郭春有、说话文绉绉的初中毕业的冯天财等人,我忙说谢谢你们了,害得你们没捞着歇!冯天财说,谢个啥,众人帮一人,不费劲啦。一句话说的我心里暖暖的,一下子增添了不少劲儿。割完了黄豆割谷子和糜子(磨成黄米,可做东北人最爱的粘豆包),谷子虽然没有黄豆那么多刺,但根杆都是实打实的,密密层层的,好像整趟谷子都结成一块大钢板,你要用锉刀一下一下地把它都锉成粉末,你想得多大功夫!好在社员们帮忙,也好在因为产量不高(其实价格较高农民喜欢)种的不多,黄豆割了两天、谷子糜子割了三天就结束了,但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两年和三年那样漫长,总算熬过去了。下面就是大量收苞米还有少量高粱了,男劳力就是放倒苞米,左手把苞米一拢一压,右手用镰刀在苞米根部一割,苞米就顺势向左倒下一片,这样借力就可以少费劲,更好的是不用弯腰低头,比割黄豆谷子省点劲儿。这样我只要休息时追一段,基本上都可以追上大家了,这样要帮我的人也可以多歇一会儿。可是,收苞米却是女劳力们的大苦活,她们得跪在地上,几乎全身趴在割倒的苞米桔子堆上,一个一个地把苞米掰下来,收到篮子里,一装满就送到大堆去。像裴婶这样年纪的妇女,平日以家务为主,农忙时也要下地干活,同时还要忙乎全家人的3顿饭。裴婶和女儿丽羽本来也是第一年干这活,除了同女劳力一样跪着、趴着赶进度(已经是跌跌撞撞地很不容易啦),还要烧3顿饭,把热气腾腾的饭用毛巾盖在篮子上,送到我们(男劳力)手边。这是要付出超过男劳力多少倍的辛苦啊!我看到裴婶一心一意、竭尽全力地跪在地上掰苞米,心想她那弱小的身躯,怎么能支撑这样无比巨大的压力和负担呢?这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坚强啊,我心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感动。我曾经问过柳队长,为什么不先掰苞米后砍倒,妇女也可以直腰干活了。他说,还是跪着这样快,老娘们成年弯腰都惯啦。作者(右)在农民家
20多天的起早贪黑,终于把庄稼都搬到场院里,这时已经是10月中旬,趁着土还没上冻,又干了半个多月的水利工程,这是全公社统一规划、统一组织施工,热热闹闹的。当然,全部任务是分到大队,再到小队,再到个人。每人一段,但仍然是,挖好自己一段的,总要帮助没有挖好的,于是都要等到全部都挖好,全队一起收工回家,这样,我自然是被帮助较多的那一个。我也有点纳闷,这些社员从来也不问修这些“工程”有什么用,更不问这些“工程”对于自己生产队有什么用,多年的大锅饭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场院的地也冻的很硬了,于是全队劳力都拥到场院上去。有苞米脱粒的,一台机(到后期可以再借到一台机)一个班就要十几个人;有赶牲口压谷子、黄豆和高粱的,还有扬场的等等。全部男女劳力分成两班,一个原因是让脱粒机歇人不歇机,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无论男女还是大人小孩,都非常踊跃地要求做夜班。本来我想是不是集体生产的积极性大大提高了?但自己做过一晚上就恍然大悟了。做夜班的劳力无一例外地都带着个大碗甚至锅子,有的还带个酱油瓶子,他们告诉我,夜班管饭。盼星星、盼月亮,“管饭”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轰鸣的脱粒机静下来半个钟头,所以做夜班的劳力都蜂拥挤到生产队房门口,拿着碗盛上一大块豆腐,热气腾腾的,不大不小,正好一碗,而且四四方方的每块都绝对一样大小,一家有几个人的用锅子盛也是一样,真正是童叟无欺。盛了豆腐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找到场院的一处角落,撅了一根苞米或高粱桔子就享用起来,说是什么也不用放都比肉还香,有的还浇点酱油,那就是山珍海味了。看着男女老少像过大节一样的欢天喜地,我不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这里的农民一年也很难吃上一回肉,哪怕是过年;平常小孩吵着要吃豆腐时,得用各家过年分到的宝贵的黄豆去换一点,其他大部分的黄豆还得留着做酱什么的,那大酱可是一年四季的主菜啦。特别是,夜班的“豆腐宴”一分钱、一颗黄豆都不要,我想这是他们特别开心的真正原因。我当时很奇怪的是,粮食(大部分是苞米)打好、扬好、筛好在场院上不能过夜,哪怕是后半夜人困马乏,也必须马上装车送往粮库,即使马车在粮库大门排了几个钟头(这是家常便饭),也不能在家等待。后来我发现公社、大队干部也不分白天黑夜地频频到各生产队督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必须首先完成或超额完成征购粮任务,最后才能留下农民的口粮、种子和饲料等。如果放在场院上时间长一点就会夜长梦多,就保不齐生产队先留下点,造成“瞒产私分”,这样不但可能完不成征购任务,而且影响总产量(当时的主要政绩),特别是,这种事情是很难查出来的。令公社干部提前担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如果完不成征购任务,则必然要查生产队和农民有没有“瞒产私分”,而这在历史上是有严重教训的,比如58年有些地方为了完成高征购,大搞反“瞒产私分”,把农民搞得两手空空,产生了饿肚子和饿死人的严重后果。所以干部们都瞪大眼珠盯住这点粮食,至于农民留下的够不够他们就不管了。所以往往第二年春夏,有的农民就叫唤缺粮了,种地的农民没粮吃,这等怪事就是那个年代常有的事。打完场到分配还要等一段时间,男劳力就开始刨大沟底,这就是把几个水塘的水抽干,塘底的泥土冻到一定深度,就可以刨出来送到地里。这里除了人和大小牲畜的粪便以外,没有其他有机肥,数量大一些的就靠这大沟底,可惜塘里的鱼虾、水草不多,所以这沟底的肥力也只有天知道。所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说男劳力这么长的冬天呆着干啥呢?每人早上都划出一块,这是一天必须完成的任务,男劳力稀稀拉拉地来了,呸、呸!往手掌吐两口唾沫就抡起大镐干起来了。我也呸呸往手心吐两口唾沫,抡起大镐朝冻土刨了起来,可是吭哧吭哧刨了半天,只有像麻子一样的白点子。在我一边的陈连芳笑了,说你这样累死也刨不下一块,你得会巧劲儿,你先找准一个点,正好是个茬口,然后几下子砸下去,注意,镐不要抡的太高,也不要早使劲儿,镐快到底了再使猛劲,这样稳稳的,几下子准行。陈是个20多岁的青年,长的很帅,还有个现金员的工作,不过队里的现金少的可怜,所以他的现金事情并不多,绝大部分时间还是下地劳动。他叫我在他刨的缺口处,正好是两人的边界,找了一个茬口,说你就砸吧。我就按照他说的方法,一下、两下、三下,冻土块果然松动了,再在边上撬动几下,一大块冻土果然下来了。逐渐地,我就跟上了进度。男劳力快的三四个小时,一般的四五个小时就能干完,我慢一点五六个小时也能干完,比过去好多了。几个小伙子要帮我,我说还是自己来吧,刨几下脑袋就冒热汗了,过一会儿就要脱脱棉袄了,数九寒天这样活动活动也好。大沟底刨了几天,我的胳膊就疼起来了,吃饭手发抖筷子都捏不起来,而且冬季夜长,夜长梦多,夜里很长时间都睡不着。不像秋收那时候我的腰和胳膊虽然疼的要命,但吃了晚饭别的什么也不想,往炕上一倒就睡着了,因此那时候夜里也就忘记疼了。冬天时常还搞点民兵训练,我在18岁到30岁之间,自然也在这个范围。一天夜里,突然吹起紧急集合哨,我们赶紧打起背包,先是排、后是连的集合,然后开始夜里急行军。我在军工当兵拉练过几次,因此不在话下。可惜得意过头了,在刚要回程的时候踩了个空,脚崴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很快就掉队了,这可咋整?在这寒冬腊月、深更半夜,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还有20多里路怎么摸回去?正当我灰心丧气之时,突然来了个黑影,原来是冯天财,他发现队伍里没我,就找来帮忙了,真是天助我也。他扶着我,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动着,后来又把我的背包接过去,一直到天亮才到家,我是自己倒霉,天财凭什么陪我多余遭那么多罪啊?郭春财会计算了快一个月的账,总算到年终分配了。这些年,大家对分配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所以并不期待。劳力多人家的工分多,可是每个工分的分值是全队的总盈余除以总工分数,因为生产队除了卖粮食没有别的,所以总盈余就很少,可想而知一个劳动日(10分)低的就只有几毛钱。因此一年下来,扣除领取口粮的钱,少数劳力最多、出工最多的人家也只能分到几百元钱,还有一些一年只可领到几十元钱。这还不算,更惨的是那些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由于分值低,他们辛辛苦苦一年挣的钱,还不够领回口粮的钱,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这些人家没饭吃吧?他们的解决办法是,让那些领了口粮还有剩余钱的人家,“自愿”给没有钱的人家“拉账”,也就是借钱给这些人家帮助他们领回口粮。当然啰,说是借,从来没有听说还的;说是“自愿”,一个屯子里住着,都是沾亲带故的,至少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看着身边的人活活饿死吧。于是很快地,没钱的人都找到了有钱的人拉账,这样一来,没钱的人都领到了口粮,而有钱的人都变成了没钱的人,换句话说,全队人都算是有饭吃,但全队人都没有钱花。其中的窍门就是把社员对队的欠债变化为社员互相的欠债。我只干了半年,账面上只有几十元钱,郭春有领口粮的钱不够,就让我和其他人家帮他拉了账。过春节前,各家的猪养肥了,大多数人家卖了猪换几个零花钱,只有少数几户杀了猪,不杀猪的人家就去秤一点,包个饺子算是过个年。我到许多人家串了门,开头我还说两句“过年好”之类的拜年话,后来就实在说不出口了。因为家家户户确实没有那个过年的影子,也没有过年的心情。姚洪清家两个男壮劳力,还有一个老爷子,就是讨不进一个娘子。洪清高中毕业,有才有貌,现在20多岁,跟我一般大,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在农村可就是个老大难了。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他酸溜溜地说,过去说过年,还买点冻梨、糖块什么的,现在啥也没有,这是过“粘”啊。这期间我妹妹晓平来过一趟看我,她是在吉林梨树县插队落户,当然还是住在裴叔婶家里,叔婶对她都很热情,丽羽同她聊的也很投机。晓平比我懂生活,翻出我的脏衣服,帮我洗衣缝补,料理了一番,以后经常给我写信,让我感到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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