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老五届 | 孔捷生:海涛上的花环,牛田洋记忆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8-3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孔捷生,1952年生于广州,当过水乡插队知青、海南兵团知青、广州工厂工人。文革后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78年度、1979年度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

原题

海涛上的花环

——牛田洋记忆





作者:孔捷生

有谁不知道"五·七指示"?它覆盖了整整一个时代,改变了社会生态和文化的流向,在那喧嚣与骚动的岁月,每个辈份与身份各异的人都感受到它的压迫力,它给历史留下了太多故事,俨然一个特殊年代的集体记忆。

然而,将它与实践剥离,光从理想层面上看,"五·七指示"又是多么瑰丽,五彩毫光教人迷幻不已。一个单薄乏味的人,得以进入社会各个层面,亦工亦农、亦文亦武,从而拥有了丰盛人生。任何宗教及理想,不都是在这一点上殊途同归吗?

于是,追溯这个乌托邦之梦的起源,便有别样意义。令人嗟叹的是,无数走过"五·七"之路的人,几乎都不记得牛田洋。它正是擦亮领袖光辉灵感的一块小小的磷片。

沧海桑田话当年

牛田洋并非古来有之的地名,它原是沧海一角,无尽潮汐在它顶上舒卷来去,偶尔也露出几爿咸腥滩涂。直到面有菜色的野战军开抵海边,此处地貌才发生了巨变。

1962年,饿殍遍野的大饥馑尚未远去,"国民经济调整"开始了。全党全军全民都要大抓农业——有饭吃才说得上别的。林彪下令广州军区在汕头一线海滩围垦造田,陆军第41军122师一万多官兵就地卸甲而荷锄,"与海奋斗,其乐无穷",至1963年1月,一公里半长的东围大堤就合龙了。

潮汕平原向来地少人多,农民祖辈要靠精耕细作,维持高产方能生存,故此潮汕农民是"稻文化"的真传弟子,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大耕家,闽、桂两省也经常邀请潮汕老农前去传经的。

然而这支人民子弟兵"不信邪",拒绝当地老农建议"头年开闸养鱼,第二、三年养殖水草,吸去滩地咸气后才插秧",当年就种上了水稻,大概是饿怕了。却也不无斩获,有赖引来韩江水"以淡冲咸",牛田洋的亩产头一造就有几百斤,比起潮汕老耕家的"熟田"当然差一大截,倒也聊胜于无。

此后,牛田洋连年围垦扩大,新建的中围、西围大堤又将更多的滩涂化为稻田......

1966年5月7日,领袖看了总后勤部的一份报告,其中牛田洋被树为典型,他便欣然命笔,写下了光被十年的五·七指示——"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小工厂......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

如果只局限于军队,倒还罢了,指示的最末一段如此行文:"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可学工、学农、学军、也可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们都晓得,笔走龙蛇地抒发这段创造"新人类"理想之后,仅隔九日,关于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就响彻神州。

历史河床猝然转向了。

海平面下的奇幻神迹

1968年6月,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下达通知,规定1966年、1967年的大专院校毕业生(包括研究生)必须先当普通农民、普通工人,并选拔一部分毕业生到解放军农场去锻炼。

这就是五·七精神的延伸,亦系同年底将要席卷全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先声。那代人的命运已被注定,他们的人生路标将被结结实实地插进西北的黄土、东北的黑土、华南的红土和边陲的戈壁砂砾里。

只有这一拨人的命运被播种到海边滩涂烂泥之中,全国高校甄选出来的2187名"尖子"毕业生,进入了乌托邦的光荣摇篮——牛田洋。他们尽管已经历过文革最纷乱的头两年的风雨淘洗,但这两届学生已基本读完了大学的必修课程,其素质与后来的"工农兵学员"有颇大区别,何况,繁复的"政审"更使这群赤子的革命忠诚度纯之又纯,他们将是未来伟业的优秀接班人。

中国前外交部部长李肇星、外交部前新闻司司长陈健,以及许多学者、教授、各地高阶官员,都是当年牛田洋学生连的战士。如果不是特大海潮卷去近百名大学生的生命,或许今日名人谱上会有更显赫的排行。

他们一头扎进牛田洋,已插播和收获了一造水稻。1968年12月,牛田洋的农垦驻军大换血,各个学生连倒是雷打不动。接防的55军219师和野战军直属炮团从中原内陆调来,绝大多数官兵这辈子未见过大海,也从未嗅过那怪异的、咸丝丝的空气。

新部队对牛田洋的水文史茫然无所知,已拔寨而去的友军留下的资料甚少。他们只获悉去年曾有过10级台风,前驻军44军122师下达过全线撤退的动员令,但因行迹多变的台风擦边而过,便安然无恙。然而,这支新军在1969年打下头一季早稻并在抢插晚造秧之际,忽接气象警报:太平洋第三号强台风将在粤东登陆!

在说及自然气象之前,有必要先展示一下彼时的政治气象。"九大"才闭幕未久,林彪成为党章上规定的接班人。领袖在九大一中全会上说:"社会主义革命还要继续......比如斗、批、改。过若干年,也许又要进行革命。"还说:"我赞成这个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广州军区是 "四野"铁杆班底,高举和紧跟是头号政治任务。况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是从刚刚打完的珍宝岛之战中派生出来的。广州军区这边无仗可打,如何在蹉跎之中再奋起争功,真是费煞思量。

于是,牛田洋的大堤上插满"人民解放军是一个大学校""备战备荒为人民"等标语牌;官兵与学生在"双抢"之余高唱语录歌,大跳忠字舞,以田埂之狭窄,那舞步想必十分高难,比起后来的霹雳劲舞也不遑多让。当然,还有开不完田头批判会,痛斥"活命哲学",等等。

牛田洋的悲剧命运,早在台风登陆之前就注定了。

人歌人哭水声中

7月27日,周恩来打电话到牛田洋,关注台风压境之下万余军民的安危。219师部也在召开紧急会议。此时大堤之外却是海天一色,无比宁祥。

有经验的渔民和当地农民都晓得这片死寂是大变天的前奏。师部里的旱鸭子们并非浑然不知,但最终的集体决定是:为了捍卫光辉的五·七指示,誓死守护大堤,人在堤在!

这场"人算"和"天算"的较量,次日立见分晓。7月28日晨8时,强台风如期登陆了,狂风暴雨挟著大海潮,深黑色的海面陡立起来,向牛田洋照头照脑覆盖下来。这是粤东气象史上最恐怖的一天,台风的风速超过了气象衡量的极限,最高的12级台风是每秒32.7米,而是次风速强达每秒53.2米,连测风仪都卷去无踪!

可叹的是,此刻牛田洋的官兵与学生仍在进行战前誓师的庄严仪式,他们高呼:"千准备万准备,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是第一准备!"天灾当前,"是我们斗私批修的好课堂!"

然而,他们才夺门而出,就被飓风刮出10米开外,一串跟斗栽在烂泥里。只是既不怕苦且不怕死,那么一切都不能以常理来论了。他们拉成"人链"向大堤踉跄挺进。

此时西围已有缺口,中围、东围也危如累卵,战士与学生们向溃裂处投下麻包草袋,眨眼就象打水飘一样被掠走,于是有学生率先抱著大石头扑通跳下去,却连人带石都有去无回。旋即风声雨声潮声中有人领喊毛语录,"人篱笆"便迅速纠结起来,一排排的往旋涡里扎。

这一壮烈造型后来反复重现于各种宣传画和小歌舞中,但在7·28这天,表演再多的自杀行为亦不能挽狂澜于既倒,西围大堤顷刻崩溃,泥石飞迸半空,夹着浊浪拍击下来,657团学二连一排的34名学生,仅2人幸免于死。

可悲的是,其他各个团连的军人与学生仍奉命源源开来,他们还未上堤,连中围与西围也全面溃决,方圆两万亩的牛田洋化为一片翻腾泽国。以后的故事就失去了依条理去叙述的可能,总之,生与死已成了宿命。

呼啸大海潮之下,水性的好坏已成多余,死难者的名册上来自体育学院的国家级游泳健将一样葬身鱼腹,一些吓昏了女大学生反而糊里糊涂地拣回一条命。

只有一幕情景值得记录——如求生蚂蚁一般飘流出牛田洋的战士与学生们,发觉前面有两个村庄,虽已进水,但在水文史上从未被淹没过。要进村须得穿过一座木桥,洪水已托着桥底,幸好未曾倒塌。于是军民在激流中组织抢渡,所有生还者永远都记得这座"救命桥"。近两千人狼奔豕突地践踏而过,直到殿后的最后一名副营长离去,它才被恶浪吞噬。

后来这座"救命桥"不复存在了,原来它当日被纷乱的逃命脚步踩伤了,木质深处的筋络都被震断,大水退后即告倒塌,村民扛回去当柴火烧了。

牛田洋却是汪洋一片,又回归到围垦之前的苍茫原貌。"五·七指示"的发祥地就此消失,这是一种命定的象征,它原是从无中生有而来,终归陷于灭顶,为瑰丽的乌托邦理想完成了充满悲情的葬礼......

迄今,7·28事件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万里长城今犹在",牛田洋后来还是重新围垦起来了,十里长堤护卫着的农田,大部分已退耕还渔,成为人工养殖塘虾塘蟹的基地;它还是湿地自然保护区,将被打造成休闲旅游景点。

只是空闻岁岁有人前来凭吊亡魂,却再也无人记得它与"五·七指示"的渊源了。

延伸阅读

未敢忘却的牛田洋

一一“728”风灾档案揭秘



凤凰卫视中文台《走读大中华》


孔捷生专题

孔捷生:那不是好的年代,
却是我们最好的年华
 孔捷生:从昨夜走近今天
孔捷生:北京芳邻众生相
孔捷生:来自五指山的小提琴家
孔捷生:我的外祖父,
燕京毕业的抗战烈士和他的遗孤们
土插队,洋插队,我的单车故事
孔捷生:头顶与颅内的自由

孔捷生:听谭盾讲故事,

《卧虎藏龙》抱得金人归

女排“华丽家族”的兴衰荣辱


文章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插图视频选自网络
给老编续杯咖啡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老五届之窗

张宝林:6377部队学生营集体追忆

曹景仲:清华高材生25岁牺牲了

梁晓声:“老五届”的兄长,

在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岁月

梁秀山:“自我革命”运动

与大学同学之殇

于丹:我的可可托海,

代号111矿区神秘往事

周永威:军垦农场再教育纪实

刘金霞:北大荒军垦农场生子记

白庆泰:把大学生分配去收破烂

白庆泰:军垦农场"再教育"的大学生

卢达甫:大学毕业分配决定终身命运

李秉铎:说起大学分配人人一肚子苦

文光来:大学毕业生下放农村,

被称为“大知青” 

何晓星:哈军工学子自我下放,

土里刨食真不容易

唐延秋:我成了拿"高薪"的赤脚医生

章华荣:为共和国这一代大学生立传

陆伟国:黯然离校,

1968年毕业分配

吴定斌:部队农场再教育,

被连长训斥“鸟兵烂屎兵”

张铁壁:北大"回炉班"与653分校

刘金霞:致我亲爱的老五届同胞

韦兰忠:大学毕业先去农场插田

苏兆瑞:"老五届"大学生的毕业分配

不想与您失联

请关注备用号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