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 被房东赶出家门的总统——热列夫

友朋会导师，政法大学金雁教授

原文标题：平民总统热列夫

文：金雁

1996年11月保加利亚总统大选。自1990年以来连任两届的热列夫未参与竞选。民盟推出新秀斯托扬诺夫取代他作候选人并击败了社会党（保共的后继者）对手而获胜。61岁的热列夫作为首任民盟总统的政治生涯结束了。

竞争双方对下台总统的治国主张固然褒贬悬殊，但对他的人品操守却是一致赞扬，这当然不是客气而已，热列夫的廉洁奉公在保加利亚是有口皆碑的。

热留·热列夫1935年出生于保东北部舒门州的农民之家，1958年毕业于索菲亚大学哲学系，此后曾当过乡村教师，并加入了保共。1963年他返回索菲亚大学读研究生，因硕士论文受到保加利亚当时的哲学权威巴甫洛夫等的批判，被取消论文答辩权。此后八年多，他只得在妻子家乡的农村过流放式的生活。1972年他在友人帮助下再回首都，并在保文化部下属的一个研究所工作。1974年以《情态范畴》一文通过硕士论文答辩，并得到一级科学工作者（约相当于我们的助研)职称。直到1988年，他才以《人及其个性；个性相关理论》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成为索菲亚大学哲学博士。

这样，热列夫这个农家子弟，20世纪50年代大学毕业、60年代读研究生，70年代硕士、80年代博士，历经30年坎坷，才完成了他的学历。他为人耿直朴实，不谙“关系学”。这一点，就是与他有学术思想分歧的学者也是饮佩的。在1988年他通过博土答辩后就有评委表示，自己投赞成票与其说是出于学术，不如说出于对他为人的支持。1990年后，他在所在的民盟组织政治上不占优势、政府和议会主要由社会党控制的情况下，连任两届总统，也有类似的因素在起作用。热列夫是在保加利亚转轨的最困难时期执政的，其成败得失后人自有评论，但他在政坛上开一代清风，却已传为美谈。

保加利亚前统治者日夫科夫的奢侈腐化是出名的。除豪华的领袖官邸外，全国各地都有他的离宫别馆、高级专用别墅、专用休养地，更不用说特供的商店，医疗、娱乐设施等，单为打猎就在国内设了六处政治局委员专用狩猎场。此外，保加利亚还投巨资以社会福利为名建了一座豪华的“和平旗帜”活动中心，先后由日夫科夫的儿女亲任主管，实际上是又一处“皇宫”。而热列夫在住房上是个“无产者”。保加利亚与我国不同，在旧体制下就实行着私房制度，劳动者在工龄积累到年限后就可得到所分住房的产权。但热列夫夫妇都来自农村，又曾两度回乡，重返首都后一直没有住房，全家三代五口（他们夫妇、两个女儿与斯坦卡老奶奶）租住普通住宅小区的一套50平方米二居室公寓。当选总统后，他仍坚持住在原处而拒绝搬入总统官邸。他声称：“选民只承认我上班时是总统，作为总统应该待在办公室，下了班我就是普通平民，作为平民有50平方米的居住面积就可以啦。”

总统住平民住宅，内务部门犯了难，只好在热列夫家所在的那栋楼前设了个岗哨。而这却引起了房东老太太的抗议，她认为门前站着个兵太唬人，影响其他房客来租房。热列夫觉得这倒没啥，把岗撤了不就行了？但内务部门又不肯。老太太不耐烦了，于是趁热列夫一次出国访问，叫人搬出总统一家的东西，把房子转租给了别人。总统访问归来竟“无家可归”，只好住进总统府旁的一个公家套间，但仍不肯住专门官邸。在此期间，保加利亚全国原有的离宫别馆都已改交社会使用，分给了儿童基金会、医院、钢铁厂与旅游部门，六个专用狩猎场开放为旅游区，“和平旗帜”中心则成了少年宫。

由于家庭变故，热列夫的家搬进公房后只有他夫妇二人，仍住两居室。他拒绝了政府提供的勤杂人员，只在社会上雇了个搞清洁的钟点工，一切家务都由总统夫人上班之余自己操持。举行家宴时，总统夫人也像一般家庭主妇一样下厨烹饪，忙不过来，热列夫自己也会下厨做一两个菜。平时就像保加利亚一般家庭那样，他们男主外、女主内，夫人掌勺，总统则提着网兜上街采购。索菲亚市民在市场里见到总统从不会大惊小怪。

身为第一夫人的热列娃与丈夫一样是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剧变后的经济“休克”时期，该国失业率上升。总统夫人首当其冲，成了第一批失业者之一。热列夫爱莫能助，工会也无话可说。后来几经辗转，热列娃在一家历史电影资料杂志社找了份普通的资料员工作，月薪不到一百美元。由于离家较远，她天天挤公交车上下班，而总统的车从来只接送热列夫本人去办公室，家人免坐。作为一国之尊的热列夫总统，夫人就像任何一位普通妇女，很少涉足外交场合，也不见于报刊传媒，更不干预政治。杂志社的同事都认为她朴实忠厚、工作勤奋，没有任何派头与架子。工作之余她勤于持家，就连热列夫身穿的厚毛衣，也是她用家乡布加斯州农村所产未经漂染加工的土羊毛线编织而成。

热列夫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学美术，她严格遵守父亲从政后立下的“家规”，只在她的纯艺术圈子中活动。也许是觉得父亲的“道德”压力太大，也许是出于对艺术的追求，在热列夫连任总统后不久，她便嫁到了法国。小女儿聪慧伶俐，是个品学兼优的中专生，深受父亲宠爱，但在1994年却因“不明原因”（传媒猜测是失恋之类）自杀身亡。当时热列夫正在希腊访问，闻讯后提前赶回索菲亚，悄然为女儿举行了小型葬礼。作为一个廉洁得近于苛刻的总统，他再也没有可以约束的亲人了；但作为女儿的父亲，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丝隐痛，原本他也可以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呀！

热列夫一家的状况与日夫科夫时代相比，真令人感慨！那时保加利亚盛行家庭政治，任人唯亲，裙带之风令人厌恶。日夫科夫的女儿柳德米拉是政治局委员，外甥马列耶夫是把持重要部门的长官和中央委员，就连智力低下、生活放荡的小儿子弗·日夫科夫，这位索菲亚城有名的花花太岁，也委以文化部部长、中央委员之重任。1987年，因小日夫科夫劣迹昭彰和近乎弱智的表现太出格，党内一批著名学者教授“上书”要求撤销其职务，被老日夫科夫打成反党集团。此事在全国曾造成极坏的影响。热列夫上台后反其道而行，在政坛厉行回避之制，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对此，东山再起之后的保社会党也表示了赞扬。

在议会民主制下，政治家为争取选民进行“清廉表演”并不足为奇，然而热列夫的清廉却很少招来表演之讥。实际上这个舒门州的农民子弟倒是因为不善表演、土里土气而受到过报界的嘲讽。热列夫在正式场合的手足无措、不善言辞，与他当总统前作为反对派活动家在群众面前的慷慨激昂，形成鲜明对比。在保加利亚流传着这个“农民总统”在大雅之堂弄出的许多笑话。如访日期间，天皇在日本皇宫以茶道款待远来的贵宾，而热列夫不知是为了让茶叶下沉还是过于拘谨，双手紧掩茶杯，表情极不自然，在电视上播出后，保加利亚人无不摇头苦笑。在热列夫任总统期间，保外交部礼宾司常为他那不合礼仪规范的举止大伤脑筋。热列夫的朴实无华曾为民主派赢得民心，但他就任后的过分土气也使他被认为不适合当政治明星，因而成为他被年轻英俊的斯托扬诺夫取代的原因之一。六年总统生涯，已使这个台下大声疾呼、无所畏惧的斗士变成台上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的君子——于是他下台了。

任总统期问热列夫月薪合700美元，夫妇总收入不到800美元。他的代表作《法西斯主义》两次以保文出版，均在任总统之前，当时只拿到不多的一点儿稿酬。任总统之后他再未出过书。这并不仅因为工作忙，也因为他反对利用政治权势当“著作家”，于是总统的工资外收入为零。这使他有资格要求政府官员严格实行“阳光法”，定期提交收入报告，接受公众监督。一般来说，民主政治能约束政务官，但很难约束事务官。因此与其他转轨国家一样，保加利亚也存在着双轨制下事务官吏贪污问题，但政务官员在热列夫的示范下，多能洁身自好。下台后的热列夫又搞起了学术研究的本行，拿着微薄的教授工资。他很想出去走走，尤其想到中国来看看，但前总统私囊如洗，5万元人民币的旅行费用从哪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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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源自《东欧札记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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