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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卫东 | 小村旧匠(1) 【棉花师傅】

罗卫东 来英书院 2022-07-15




现在城里人过冬似乎都不盖棉被,改用羽绒被、蚕丝被之类的了。即便是农村,那些买不起羽绒蚕丝之类高级货的家庭,也愿意用又轻巧又保暖的弹力絮被。只有那些积习难改的老年人,还在用棉花做的衣被取暖。

棉被的市场不断收缩,棉花加工的机械化程度在不断提高,两者一夹击,手工师傅的生意也就越来越清淡了。弹棉花这件事情,逐渐幻化为历史的尘埃,飞扬在了某些人记忆的空中。

进城读书以前,每一年都会有一个时节见到棉花师傅,那段时间村子里会响起弹棉花的声音。那是初冬时节,华夏大地千万村庄景象中必有的一幕,是一项标准的配置。

读大学以后,便与这样的情境渐行渐远了。大学时代,星期天去中山中路一带逛书店,偶尔还会在步行中听到隐隐约约弹棉花的声音,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事情了。后来去过一次乌镇,那时候的彼处,还没有如今这样的现代时尚感,印象中,朴实的老街两边都是旧店面,各种手艺人店里做活卖货,锔锅的、织布的、钉秤的、箍桶的,等等,还有就是弹棉花的。记得那次,是陪北京来的一位大领导去考察古村落,时间安排得很紧,匆匆忙忙,走马观花,棉花店的情景一闪而过,只留下几段弹棉花的声音,让我侧耳驻足了好一会。

这一幕过去也近二十年了。

不久前,赴帝都开一个业内的学术会议,遇到一位从浙江走出去,后留学美帝,又海归供职于我国某最高学府的经济学家P教授,一起聊天,回忆往事。得知他本人在1977年考上大学之前,就是一个走村串户弹棉花、做棉被的匠人。P教授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生于五十年代初,比我大上十岁多。当年,他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为了谋生学起了弹棉花的手艺,从学徒到独立操业,干了五六年时间,算得上是一个老棉花师傅了。

这一聊,倒把我带到了童年时代的场景里去了。内心深处的记忆竟被这次交谈给激活,各种碎片化的场景开始寻找相互的搭配,逐渐拼出了一幅粗略却完整的图画。



听母亲说,我们那儿以前是种棉花的,这棉花收上处理成棉花团以后,纺棉线的纺棉线,做棉衣棉被的就做棉衣棉被。纺线的棉花要精选纤维齐整的,做棉衣棉被的,质量略次也无妨,反正是夹在两层棉布里面,谁也看不见,能保暖就行。不过,要做里子保暖的棉花,必须蓬松均匀才能有保暖的效果。一般人家没有专门的工具,也没有那个手艺,自己处理不了棉花膨化摊匀的活,只好请专门的棉花师傅来做这件事。

棉花师傅,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弹棉花的。

讲到弹棉花,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首先联想到的是声音。确实,这种“嗒、嗒、嗒,咚~~,嗒、嗒、嗒,咚~~”有节奏的声音,是弹棉花手艺的专属搭配。由于它的不断重复、单调地重复、几个小时的重复,会给人留下极为牢固的印象,谁听过以后都不会弄错。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一听到这个声音响起,立马就知道是有谁在某处弹棉花。

弹棉花一般是在秋冬之交的季节,这时候,空气干爽,太阳也好。寒冬即将到来,过冬保暖迫在眉睫,需要处理家里穿的和盖的东西。

我们村会手艺的人很多,裁衣、打铁、夯墙、箍桶、编篾……,各种门类的手工,都有人会。可奇怪的是,就没有会弹棉花的。所以,一到初冬,就会有人把各家的需求凑在一起,到别村去请棉花师傅上门服务。

棉花师傅随身携带的工具,不算少,但与木工之类相比,当然不算多。一弯长弓,一把木槌,一面木盾,一卷棉线,好像就是这几样的。其他所需要的都是由东家准备的:两扇木门拼合而成的工作平台,支撑平台的长凳,等等。需要做新棉被或旧货翻新的人家都会把原料带到当做临时工坊的某家。在这里,棉花师傅将会连续工作好几天。

我喜欢看棉花师傅做手艺,不独是我,有不少小伙伴也有同样的爱好,不过,他们似乎没有我这样的耐心。如果工作台在室内,我会坐在门槛上盯着出神,而要是天好有太阳又不刮风,师傅就会把作业平台移到室外空地上,在太阳下弹棉花,做棉胎。我们就在边上边玩边看。

看得久了,渐渐识得其中的一些门道。弹棉花,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首先,要把这一张长弓架起来,用的是一支弹性十足的竹枝,一端和长弓的头部连在一起,但不固定,是活络的,这个应该比较好做到,用一条细铁索或麻绳穿过竹枝与长弓上开出的空洞即可,另一端要连在后背的腰间,看不清是怎么一个机关,好像是一个类似搭扣一样的东西,总之,无论怎么活动,这一端都不会脱开。这把弓是吊在这根柔软的竹枝上的,因为竹枝的弹性,师傅左手持弓,上下左右前后移动都方便。师傅手握的部位是在弓身的外侧。弓弦是用老牛筋制作的,又硬又韧,绷得松紧适度。

弹棉花工具

揉棉絮的木盾

弹棉花木锤

右手持弹锤,这锤用硬木做成,有些分量。在接近锤顶的部位,凿出一个单边凹槽,这是在弹拨时候需要借力拉伸弓弦,加强弹力时,用得上的。

师傅在操作时,用弹锤去敲弹弓弦,使其发生激烈的振动,借助振动产生的力量使得团在一起的棉花变松弛。

所谓弹棉花,说起来就是拨弦来振动棉花团,使其蓬松,但操作的手法和过程还是很有讲究的。因为,并非仅仅是将一团棉花弹蓬松这一件事,还包括要把棉花从较厚的地方移动到薄处,要让均匀的棉花形成一定面积的长方形。这些不同的作业全靠操作弓和锤来完成的。弹拨的力度,弹锤敲击弓弦的角度和部位,弓弦贴近棉团的角度和部位,都需要根据任务来调节。

仔细观察老棉花师傅的操作,同时注意弓弦发出的声音,就可以明白,不同的声音所代表的不同的振幅,所完成的是哪一件事情。比如,短促而又结实的那几声“嗒、嗒、嗒”,就是师傅试图用弓弦去控制目标部位的面团或棉絮,用微小幅度的振动让其附着在弓弦上,便于移动。一旦这个目的达到,已经被弦振吸附起来的棉花被缓慢位移到目的地,这师傅就会用力弹拨弓弦,加大其振动的幅度,将尚处于板结状态的棉花用力弹发出去,所以,就会发出“咚”这最后的一声,这一声要比前面几声音量大、音尾长,音质也开放蓬松一些。一般我们听到的是“嗒!嗒!嗒!咚~~”,前面三声短促沉闷闭实的“嗒”,然后接一声爆发悠长的“咚”。其实前面到底几声嗒,要看,弓弦是否成功地把面团控制住,这嗒声一直要响到任务完成方才停下。

宽幅的棉被,师傅要绕着这工作台,不断地附身去够远处的棉团,仿佛是一个垂钓者,须把鱼钩甩得尽可能的远。附身直身,弯腰直腰,循环往复,构成了一种带有表演意味的形体艺术。我想,一般的师傅大概不会有表演的自我意识,而我却分明心有所会,自做如是观。

看弹棉花是锻炼耐心的,因为,一捆板结的旧棉花要渐次弹松摊匀,需要翻来覆去地重复类似的动作。这些动作中,除了刚开始用“噹”“噹”“噹,的连续重锤敲击弓弦来做初步的分解,这是恣意和畅快的,听起来也是雄壮而豪迈。接下去的作业都是克制、细心和沉稳的。有时候一小块面积,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处理好。师傅必须耐着性子反复地把不同地方的棉絮做均匀的配置,那把长弓好像就是铧犁一般,在棉絮的田地里耕耘,又像是梳耙在晒谷场上将谷物摊平布匀。但是,操控棉絮这件事比它们都要困难,轻飘摇摆的棉絮不容易移动和固定,必须要重复多次才能将其落位。师傅要凝心聚力,才可完成方寸天地的微调。

一床棉被,需要用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来对棉花做前期的蓬松和摊匀处理,这就是为什么,弹拨声一直在那儿有节奏地响着的原因。弹拨声停下来了,意味着,前道工序处理完毕。

一床十斤重的棉被,在弹松并匀布完毕的棉絮状态,恐怕得有尺把高。师傅先用篾匾稍作挤压,令其初步规整。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铺敷经纬棉线来笼络住轻飘蓬松的棉絮。这道工序是需要帮手的,如果师傅带着徒弟,那么这事就得师徒二人合作完成,如师傅只身一人,就得边上的看客或者东家来帮忙了,有几次恰好只有我在边上,也被师傅派上了用场,帮忙敷棉线。好在,这事不难,一支头部钻了空的竹木长棍,将棉线从中穿入,师傅用这杆子叫线团挑起递到正对面的徒弟手上,徒弟将其固定在那一边事先已经定在木板的钉子上,然后师傅在将线又调回到自己一边,固定在与对面对齐的部位,如此重复,直到依次将棉线等距离敷设完毕,经线布完再布纬线。有些讲究的师傅还会敷设对角斜线。经纬线或斜线一般都用颜色区分开,主要就是红白蓝三色。棉胎的一面布线完毕后,再反转,如法炮制处理另一面。

棉线布完以后,师傅就要用直径尺半大小的特制圆木盾将棉胎揉匀轧实,这也是需要 不断重复才能搞定的。柔轧棉胎这件事,既赏心又悦目,我很喜欢看。那一只表面已经摩挲得光滑无比的木盾,已经都可以当镜子用了,平放在柔软的棉胎上,师傅抓住被面的木钮,前倾的身姿按照顺时针方向张弛有度地旋转按轧。起起伏伏的棉胎,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正在吐纳呼吸。

大约半个时辰后,经纬棉线整整齐齐交织在一起的蓬松的厚棉胎逐渐开始变得恰如其分的紧致,棉胎弹性适度,手摁下去,感觉又软又有弹性。夕阳西斜,这一床八斤重的棉被就被折叠好,摆在架子上,看着就觉得很美好而温暖。

棉花师傅的手艺高低是相差很大的。手艺好的,弓法圆熟,效率高,活儿干净,动静不大,但是很利索,弹飞出来的棉絮不多,他们作业的动作也很顺畅连贯,连弹弓的声音也十分动听,节奏、力度都令人听着觉得舒服。一个高手,半天功夫就能搞定一床棉被了,还看不出有多累。

功夫不到家的,动作手忙脚乱,声音没有章法,顺序也颠三倒四的,会把棉絮弹得满屋子都是,空气里、天花板下、竹篓边缘,都是星散飘动的棉絮,他自己的身上、头上也都是棉絮,胡子眉毛白花花的。这样的人,一大早开工,到太阳下山了,可能还没有完成一床棉被的任务。即便做出来,厚薄软硬大小也不太合宜。

我喜欢看弹棉花,也也害怕面对棉花师傅。喜欢,是因为,在小孩子眼里,随着一阵阵有节奏的弹拨声,一坨坨灰白发硬的旧棉团逐渐蓬松,变白变大变多,最后成了一床崭新的棉被,这也是一件颇感奇妙的事情。害怕则是因为,家里经济困难,舍不得从棉花师傅那里买新棉做被服的。每年这个季节,母亲如果腾不出手,就让我去给棉花师傅送原料做代加工。这些所谓的原料,都是些从长期使用的旧棉被棉衣中拆出来的棉花,支离破碎,又硬又结,面目全非。用它们来加工新被,费时耗力,师傅见了要头大的。新旧棉的加工价差似乎也不足以反映出劳动量,棉花师傅总是更愿意用新棉。面对我们家的那些不成体统的旧棉,修养好一些的师傅,表面不说,心里也肯定不太高兴。而那些脾气暴的,脸色就沉下来了,有的当场就要揶揄几句。我虽然小,但听着心里也不舒服。可家境所限,又能怎样呢?!



我脑海里面常常会回忆起小时候看弹棉花的场景,装备奇特、动作变换的师傅,满屋子像雪花一般飞舞的棉絮,悦耳的弹拨声,仿佛这不是艰苦的劳作,而是一场没有对白的舞台音乐剧,一场有着现实产品的行为艺术演出。在这即将进入漫长寒冬的山村里,这一场演出对于我来说,除了生出一些美好的意境,还有很多暖意。是啊,过冬,有厚厚的新棉被,寒冷就不可怕了。

说来惭愧,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听到古琴和古筝的弹奏声,脑海里浮现的立马是弹棉花的声音。这绝不是要冒犯传统的高雅艺术,而是在我的脑海里,这音质自然而然就把我带入到棉花师傅劳作的情境之中。

弹棉花与操古琴,在艺术家眼里,雅俗之分是判然的,若将它们等而视之,会令人出离愤怒。《私人订制》这部电影中,王宝强饰演的那位棉花师傅,就被葛优演的私人订制师当做大俗的典型。我承认,出身农村的我,很难去内在地体会那些纯粹而又高雅艺术的内涵,只是在我心里,这两者除了音调、节奏和旋律的不同,音质实在太像。当然,棉花弓弹不出古琴的高古气质,可古琴不也调不出棉花弓的气势与现实场景感吗?

作为曾经沉浸棉花师傅劳作场景中的一位旁观者,如果说当年更多是知识上的好奇心,和灵光一闪的审美体验,那么,现在我更愿意把弹棉花视作是一场高水平的演出,是一种尚未将纯粹的艺术从现实劳动过程中分离出来的艺术,一种真正在场的艺术活动。一个人,只要怀抱着足够的真诚和虔敬,是能够发现、理解和欣赏其中那种特殊的美的。

其实,弹棉花如此,其他的手工作业~~,等等,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棉被的加工都机械化了,做出来的棉被非常匀称标准,速度快,效率高。棉花师傅的活就越来越少,不改行就生存不下去了。我想,这一行终究会被彻底淘汰的。今后,或许只能从博物馆或者影视节目中才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了!

从物质生活的角度看,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进步。不过,进步归进步,遗憾和惆怅也是真实的感受。你想,机械的刻板运转哪能媲美师傅变化多端的形体表演,而马达与齿轮转动的单调噪音又如何比得上动听的弹奏声?!

更不要说,在这初冬时节,漫天飞舞的棉絮仿佛是自然界即将到来的鹅毛大雪的预排演。置身这样的场景,哪个孩子能不向往那个闲暇、温暖而安逸的冬季,尤其是,心心念念盼了一整年的春节!

在孩子的心目中,棉花师傅真是爱与暖的化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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