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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灵感与力量

刀片儿 斗量 2021-12-31


《Inspiration & Power 14 Free Jazz Festival 1》


注:由于资源问题,本期试听欠奉,可以移步Apple Music进行完整试听。


1973,Wind of Change

经过了近五年的谈判,1973年1月27日,随着时任美国国务卿William Rogers(威廉·罗杰斯)在巴黎签署《巴黎和平协议》,美军地面部队开始撤离越南,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缓缓落下帷幕。因为主导这次谈判,Henry Kissinger(亨利·基辛格)获得了同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巴黎和平协议》签署现场

1973年3月18日,一众日本爵士乐手,包括高柳昌行(New Direction For Art)、日野皓正六重奏、森寿南(Blue Coats)、杉本喜代志四重奏、The Groovin Eight、泽田骏吾四重奏、菅野光亮、今田胜等人,参加了第二回支援越南人民爵士音乐会。

“最糟糕的是那些在选举时团结起来支持自民党(当时执政党)的音乐家,转身又在反战活动上出演。”虽然高柳昌行在访谈中,鄙视了这次音乐会的一些参与者。但毫无疑问,这些看似不太搭调的阵容证明,对于音乐家来说,参与政治至少还是一件时髦的事儿。

但事实上,社会的主流风向已经转变。虽然始于六十年代中后期,席卷全球的左翼风潮,有多重诱因,其中夹杂着妇女运动、黑人运动、民权运动、红色革命等元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无疑是反战运动。

六十年代的美国反战游行

但随着美军地面部队的撤离,反战运动突然没了靶子,加之旷日持久的运动带来人员的疲惫、内部的纷争,导致左翼思潮开始退却,除了一小撮人还坚持嬉皮生活外,大部分参与者都选择回归社会,重新拥抱消费主义。

日本也不例外,七十年代初日本赤军的劫机事件、以及联合赤军的山岳基地事件,让社会对激进的学生运动重新认识,运动渐渐失去人心。

在全球风潮的改变,以及日本社会内部凝聚力丧失的双重影响下,到了1973年,激进的社会思潮在日本已经失去天时地利人和,开始式微。

就像一支巴西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会引起德州的一场风暴。威胁自由爵士的可能不是另一种更激进的音乐类型,而是遥远国度一场即将停止的战争。

Pulcinella

自由爵士,这种放弃娱乐性,无视人类听觉本能的音乐形式,诞生之初就是以“反权威”、“反教条”的面目示人(后来的噪音音乐更加激进,连自己都反,“反音乐”成了他们的首要任务)。

六十年代,日本的自由爵士在黑暗中蛰伏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时,出版唱片还是一件即专业、又花费巨大的事情,没有大唱片公司的支持,音乐人根本无法独立运作。随着六十年末全世界左翼浪潮的兴起,各种激进的艺术形式喷薄而出,自由爵士也不例外。从1969年开始,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各大厂牌出版了一系列自由爵士佳作,密度之大,在整个日本自由爵士史上也后无来者。而作为爵士乐最重要的现场,从那时起,这些自由爵士乐手也有了自己专属活动场所。在一定程度上,日本的自由爵士算是应运而生,刚好迎合了社会的诉求。

不过,伴着学生运动的偃旗息鼓,消费主义重新抬头,自由爵士一定程度上丧失了生存土壤。这些乐手感受最明显的就是,本就不多的现场听众,更加稀少。

七十年代的东京夜景

当时,东京的自由爵士主要活动地点已经从New Jazz Hall(参考《沖至,从东洋到西洋》),迁移到了Pulcinella。

在经过了一年半的运营后,New Jazz Hall已于1971年5月正式关张,主要原因还是经济问题。启动一件事情往往有热情就可以,但长期运营一件事情,只靠热情远远不够。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自由爵士都是小众中的小众音乐类型,所以要运营一个纯粹的自由爵士场所,困难可想而知。

“在热门时段大约有三十位观众,其他时间只有四五个人。”虽然台上的音乐家可以不要求获取报酬,甚至兼职保洁与接待,但作为一个商业场所,这样还是难以维系。这可能就是作为纯艺术的音乐与进入商业世界的音乐间的鸿沟。

不过,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受众很小的群体里,往往出现死忠的几率很高。就当New Jazz Hall关门之际,位于涉谷的木偶剧团ひとみ座(Hitomi-za)的片冈昌伸出了援手,把自己的剧场分享出来,用于自由爵士演出。这座木偶剧场位于涉谷东急百货的三楼,能够容纳大约五十名观众,对于自由爵士来说绰绰有余。

片冈是New Jazz Hall的常客,也非常喜欢自由爵士,他不希望随着场地的消亡,自由爵士也无路可走,所以他提供给New Jazz Hall的主理人副岛辉人的条件非常优越。副岛一个月可以有十天使用剧场进行自由爵士演出,并且可以使用他们的音响系统,最重要的是,不收取任何场租费用。虽然场地并没有钢琴,但当时自由爵士圈的主要钢琴手佐藤允彦已经开始使用合成器,所以这并不是大问题。New Jazz Hall的一切在这里都可以延续,于是这段时间,东京自由爵士的活动中心从新宿迁移到了涉谷。

副岛辉人(左)

另外,位于京王明大前站的喜怒哀乐艺术会堂(本名:Kid Airack Art Hall,取日语“喜怒哀乐”的谐音),也由于类似原因,每个月提供五天给副岛用于安排自由爵士乐演出。

不仅如此,在New Jazz Hall时期决裂的副岛与高柳昌行(参考《沖至,从东洋到西洋》),在这一时期也重归于好。于是,高柳率领他的New Direction For The Art(饭岛晃、井野信义、山崎弘、Joe水木)也加入了Pulcinella的演出序列。

在Pulcinella,更多的日本第二代自由爵士乐手开始展露头脚,首先是阿部薰带来的萨克斯手坂田明,这位能量巨大的小个子,不久便成为了山下洋辅三重奏的成员。而后就是由国立音大学生组成的生活向上委员会,彼时的阵容有梅津和时、原田依幸、中村诚一、Ishii Hachimitsu(石井八満?)。由于没有钢琴,在这里,原田有时抄起他的老本行黑管,有时负责打击乐。另外还有刚刚从京都大学来到东京的小号手近藤等则(当时还是使用本名近藤俊则),以及其他人等。

虽然Pulcinella没有摆脱New Jazz Hall的命运,在不久后就关张大吉。但在不长的时间里,对于日本自由爵士乐的开枝散叶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对于第二代自由爵士乐手,这里与New Jazz Hall就相当于他们前一代乐手的银巴里与Jazz Gellery 8。他们在此磨练技艺,积累舞台经验,在七十年代后期,迎来了爆发。

另外,在这里,还孕育了一场堪称日本自由爵士史上空前绝后的音乐会。

缘起

你很难说,消费主义是社会发展的自然产物,还是权威们为消解人们心中潜伏的反抗情绪,提供给社会的奶头乐。总之,它最终导致了年轻人盲目从众,不再思考。日本的劝世民谣、美国的爆米花电影都让年轻人沉溺于感官刺激,丧失思考能力,沉溺于“快乐”中。渐渐地,自由爵士变得不再时髦,不被年轻人所关注。

台下日益减少的年轻人,也让Pulcinella的乐手与运营者感受到了时代的变迁。

终于,在1973年春天,运营者副岛辉人做了一个大胆决定。他把与Pulcinella有关的音乐人都召集起来,开了一次会议。

“事情起着变化,我们将渐渐消失。每场演出可能都很珍贵。但如果我们把这一切都扔在一边,举办一场让全世界都为之震惊的活动呢?与其把火力浪费在每天一颗子弹上,不如来一颗加农炮弹,你们觉得呢?”

所有在场的音乐家都赞同副岛这个建议,于是一场大型策划就操办了起来。

在此之前,日本并非没有过自由爵士的音乐节。早在1969年自由爵士刚刚浮出水面之际,就有过一次“Concert in New Jazz”的音乐会,参与乐队有山下洋辅与ESSG。现在还可以通过山下的现场录音唱片“Conert In New Jazz”来了解当时的情况。但那只是为期一天的音乐会,与平时的演出相比,唯一不同就是场地较为正式,并非在喫茶店或酒吧。虽然有统一的策划理念,但说它是一次拼盘演出也不足为过。

而这次,副岛决定来一场史无前例的自由爵士音乐节。这些满怀热情与梦想的穷光蛋,做好了置死地而后生的准备。他找来二见晓作为联合制作人,二见曾经在一个学生革命组织担任二把手,后来加入了寺山修司的剧团。他们甚至在新体道的武术学校里,找到了一间小办公室,来运作音乐节。

二见晓把音乐节命名为Inspiration(灵感),副岛在后面又加上了Power(力量),于是音乐节被正式命名为“Inspiration & Power 14”,最后的“14”暴露了他们的野心,因为这代表演出要持续十四晚。

Inspiration & Power 14的宣传材料

两人联名在音乐节的“宣传文”中写道:

“我们将在新宿文化剧场举办十四晚的自由爵士盛大节日。题为“Inspiration & Power 14”。

在声音的空间中,灵魂的呐喊将与意识的速度交织在一起,表演者和观众将共同创造新视野。爵士乐将带我们超越“今日”停滞不前的文化状况,并给我们一个契机去深入了解“明天”。

这个盛大的节日,也标志着爵士乐新时代的开始。”

新宿文化剧场


演出安排在了1973年6月27日至7月12日,历时十六天,其中两个星期日没有安排演出,总计十四场演出。

副岛辉人利用他在自由爵士圈内的人脉,几乎发动了所有当时的日本知名乐手,并且为了扩大影响力,还邀请了其他领域的艺术家与爵士乐进行合作。稍显遗憾的是,当时的日本自由爵士圈还没有与海外乐手建立联系,还要再等一两年,Steve Lacy、Don Cheery这些人才会与日本自由爵士场景发生关系。不过,即使如此,这个阵容也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6月27日:前夜祭,由荒木经惟、秋龟山(漫画家)、山谷初男(演员)、佐藤重臣(电影评论家)讨论表演;放映John Coltrane的纪录电影;以及新体道的武术表演;

6月28日:打击乐合奏(Joe水木、田中保积、佐藤康和、中村达也);

6月29日:高木元辉/中村达也二重奏、以及嘉宾My Fines(中村诚一、山本刚、福井五十雄、小原哲次郎);

6月30日:宫间利之与New Herd;

7月2日:Taj Mahal Travellers(特别参演);

7月3日:吉泽元治贝斯独奏、江夏健二/角张和敏二重奏;

7月4日:诗与爵士,诗人:诹访优、白石和子、吉增刚造;爵士乐手:今田胜、沖至、藤川义明/翠川敬基二重奏;

7月5日:沖至五重奏(沖至、高木元辉、德弘崇、中村达也、Joe水木)、宇梶晶二铜管合奏(宇梶晶二、片山広明、角张和敏、德弘崇);

7月6日:Now Music Ensemble(藤川义明、片山広明、吉田正、角张和敏、翠川敬基、田中保积)

7月7日:富樫雅彦/佐藤允彦二重奏

7月9日:New Direction for the Art(高柳昌行、井野信义、山崎弘、Joe水木)

7月10日:作曲家管弦乐队(佐藤允彦、沖至、藤川义明等)

7月11日:迦蓝堂(がらん堂)(佐藤允彦、翠川敬基、田中保积);

7月12日:山下洋辅三重奏(山下洋辅、坂田明、森山威男);

从以上的名单可以看出策划者的一些意图,特别突出了器乐组合的多样性,拒绝重复自我。演出组合从独奏到六重奏全都有,而且还按照主题组织了一些新鲜有趣的临时组合(打击乐合奏、铜管合奏、作曲家管弦乐队等),以便激发音乐家的灵感;另外除了自由爵士外,还邀请了其他前卫艺术领域的艺术家进行合作,来扩大表达空间。

Inspiration & Power 14宣传广告

名单中的人,虽然有些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黄沙中,但绝大部分日本早期自由爵士届的翘楚都位列于此。唯二的例外,一是当时还在海外旅行的丰住芳三郎,还有就是由于身体原因正在住院的阿部薰。此外,在名单中还看到了两位大名鼎鼎的爵士乐手山本刚、今田胜,两位三盲鼠力推的乐手出现在这里,证明自由爵士并没有与正统爵士乐却完全割断连接。

盛大演出

这场音乐节,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观众。观众的人数也随着演出深入,逐渐增多,到了音乐节后期,几乎场场爆满。

在音乐节开始之前,副岛走在新宿路上突然被一个人叫住,他说道:“我是稻冈邦弥,Trio Records的总监,我们想要录制这次自由爵士音乐节,并出版唱片,至少是两张黑胶的套装。”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今天能够了解这次音乐节的最重要原因。它证明了出版在记录历史中,无可匹敌的重要性。个人来讲,我一直认为,要保存一种信息格式,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公开出版,而不是收而藏之,简单来讲就是以实体形式进行分发,这比发布在互联网,甚至区块链还要保险。它唯一的缺点就是其商业属性,因为一进入到商业领域,一是你必须尊重它的商业规则,二是创作者极易受到迎合受众的影响(即使是在潜意识里),在创作中动作变形。

归结到这次出版上来,大部头的现场实况,历史上并非没有出版先例,比如后来Keith Jarrett在日本的巡演,就出版了多达十张黑胶的大套装,名为《Sun Bear Concerts》,恰巧出版者也是Trio Records。但很明显,自由爵士,尤其是本土自由爵士的受众与Keith Jarrett相比,相差几个数量级,所以针对这场音乐节,以全本乃至大部头的方式出版,无疑于商业自杀。但稻冈邦弥还是履行了他的最低承诺,在同年就出版了双张的黑胶唱片《Inspiration & Power 14 Free Jazz Festival 1》。事实上,同年Trio Records针对这次音乐节,还出版了名为《双晶》的唱片,记录了富樫雅彦/佐藤允彦的二重奏现场。在唱片出版成本高企的当年,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

由于唱片容量所限,只能选取部分现场,两张黑胶的每一面节选了两支组合的精彩片段,每段大约十分钟。

A面记录了宫间利之与New Herd、吉泽元治贝斯独奏;B面记录了沖至五重奏、NME;C面记录了富樫雅彦与佐藤允彦二重奏、New Direction for the Art;D面记录了迦蓝堂、山下洋辅三重奏。

比较可惜的是,音乐节上的有些组合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留下任何出版物。比如江夏健二/角张和敏二重奏、组合打击乐合奏、铜管合奏、作曲家管弦乐队。另一方面,也庆幸留下了一些日本自由爵士史重要组合的唯一录音,比如NME与迦蓝堂。

下面我们就跟着唱片,回顾一下音乐会的现场。

如果看阵容名单,选择与主题是不相符的一组,可能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宫间利之与New Herd(简称:New Herd)大乐队,因为大乐队,在人们印象中,还是摇摆时代的产物,与自由爵士相差实在太远。

宫间利之与New Herd

而New Herd在日本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他们不囿于传统的摇摆乐风格,任何风格都会涉猎。即可以和日本传统乐器大师一起合作和洋双拼的风格,也可以和前卫爵士音乐家上演洋皮和魂的好戏,这首曲子“生灵”即是一例。

这是前田宪男的一首作品,第一次出现是在1970年出版的《Four Jazz Compositions》中,这张专辑由四位作曲家根据日本古典主题作曲,交由New Herd演奏。这张专辑也是New Herd从六十年代末的和洋双拼,转向七十年代初洋皮和魂的里程碑式作品,后来New Herd又推出了几张类似的唱片。

这首曲子的音乐节现场,听起来整个音响感觉与专辑中的相差不大。虽然中间有大段的即兴段落,但成功抓住了日本性的核心,非常注重音符间的呼吸,很好地营造了乐曲的空间感,是属于真正的“日本爵士乐”。


吉泽元治的贝斯独奏“Inland Fish”,应该整张唱片里是最“难听”,也是最“易听”的一首。

吉泽元治


说它难听,是因为贝斯作为一个旋律乐器,由于其音域所限,在爵士乐中被划为节奏组,藏于幕后,与鼓配合来营造一种摇摆感。而走向前台,进行独奏,无疑是对其的一大考验。短曲还好,听个新鲜,长曲处理不好,非常容易让人感觉单调,听觉倍感疲惫。

说他易听,是因为在这首曲目中,吉泽元治加入了非常多的悠扬的片段,在充斥着不和谐音的自由爵士音乐节上,可以说近乎于纯情。他用各种贝斯弹奏技巧打通了这些优美的乐句,即展示了自己的技艺,又台下观众不会感到坐立不安。

这是吉泽元治最早的贝斯独奏录音,在接下来几年里,他还出版了几张贝斯独奏唱片。在我印象中,他是日本爵士圈第一位出版爵士贝斯独奏唱片的音乐家。《Inland Fish》这首曲子,在第二年出现在了同名现场唱片当中,但对比来听,内容大不相同。

沖至五重奏的“October Revolution”中出现了高木元辉,印象中这是两位后来赴法的音乐家,留下的唯一一次合作录音。之前,两人曾在传说中的ESSG中有过合作,可惜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这首曲子是冲至的原创曲目,后来在他离开日本前的最后一张现场唱片《いらさぎ》也出现过。

沖至

曲子一开始是沖至的小号独奏,空灵的乐句,经过了效果器的音效处理,让音符反复震荡,像是和与自己对谈。而后鼓和贝斯逐渐加入,填满留白,直到高木的萨克斯撕咬般地冲入,把气氛推向近乎于无政府主义的状态。不过在全曲顶到最高峰之时,情势急转直下,突然由小号的一小段乐句,结束整曲。让人意犹未尽,怅然若失。

NME的曲目结构清晰,是相对比较容易解读的,在拙作《片山広明,惟有饮者留其名(上)》中已经有了详细叙述,在此就不再累述。

值得注意的是,从NME到生活向上大管弦乐团,再到涉不知(渋さ知らズ),这之间一脉相承的艺术理念,以及逐渐娱乐化的外部表征,应该是探究日本自由爵士乐流变的一条重要线索。有意思的是,虽然三者主导不同,但片山広明全都作为重要成员参与其中。

片山広明

富樫雅彦与佐藤允彦的二重奏,对于两人来说有特别意义。这是富樫受伤瘫痪后的第一次大型演出,而他的搭档则是老友佐藤允彦。两人在四年前的佐藤允彦三重奏、富樫雅彦四重奏、以及两人双头领衔的ESSG中,都合作无间。而今回安排的日子也非常特别,七月七日,七夕节(日本的七夕节从前是农历,后改为公历七月七日),刚好是重逢的日子。

富樫在日本自由爵士圈的作用与地位无可匹敌,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受伤,可能整个日本自由爵士历史都要重写。不过,即便如此,在后来富樫也佳作频出。1973年的这次演出,正是他根据身体条件,重新调整乐器配置的过渡期。很明显,在他所追求的速度与空间(Speed and Space)中,开始偏向于空间感。今日,无法判断是对东亚文化中的空灵的主动探索,还是由于自身条件所限做作的被动改变。不过无论如何,两年后,他终于找到了东方韵味的爵士表达方式,不借助任何已有的日本音乐与主题(这是大多数音乐人所选择的方式),却充满东方灵性。

《双晶》

在这场演出中,两人完全没有任何提前排练,完全根据场上形式,进行相互激发。这里,已经能看到后来“自然三部曲”的雏形(参考《富樫雅彦,追寻东方爵士之路(下)》),他们的音乐特质已经表现出冷静、疏离、理性的特征,像是两位在冰原上修炼的高僧。副岛辉人极为推崇两人的表演,毫不掩饰地把这场评为全场最佳,并且在音乐节的合辑唱片推出后,单独出版了这场的实况唱片《双晶》。而我想的是,早知如此,在合辑中,就应该让出位置,让其他组合得以见见天日。


高柳昌行领衔的New Direction for the Art(简称:NDA),在这里贡献了一段“集团投射”。毫无例外,他们肆无忌惮,大音量高密度的音符喷射持续了十多分钟。并且在节选的片段里,音乐毫无起承转合,上来就是直给。如果你为了听清前一首的细节而调高音量,那么在NDA的一开始,随着超高音量,无数细节想你扑面而来,可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New Direction for the Art


他们与富樫/佐藤二重奏在唱片同一面,两者形成了强烈对比。如果富樫他们是空,那么NDA就是实;如果前者是冷静,那么NDA就是狂热;如果前者是疏离,那么NDA就是纠缠;但虽然两者走向截然相反的路,但殊途同归,其目的都是要探寻既有音乐概念的边界。

“我们必须成为一个无情的高炉,每个音乐家必须变得极端狂热。在某种程度上,音乐家需要不顾一切地抛弃自己的人性。”高柳在后来的采访中,这样解释“集团投射”的概念。

在集团投射中,高柳试图通过相互纠缠到一起的音符,给人一种整体感,用无数
细节来拉长主观时间,从而让听者忘却时间的流逝。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音乐家们会像高柳所描述的一样,尽其所能进行输出,近乎自我毁灭的地步,试图回到宇宙大爆炸的本初时刻。


但究竟是否能达成时间的停滞,客观上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有些人沉溺于其中,忘却时间的流逝,也可能有些人由于其无限细节而无法解读,度日如年。不过从开玩笑的角度来看,两则似乎都达到了艺术家的目的。

迦蓝堂(がらん堂,日语中的意思:用来表达一种环境的空虚感,或描述一种充满荒凉的精神景观),是1969年佐藤允彦三重奏解散后,在第二年秋天新成立的三重奏,另外两位成员是新生代的乐手翠川敬基与田中保积。按时间线推断,当时也是两人在沖至三重奏的时候。

佐藤允彦


这个组合是第一支把合成器带入爵士世界的日本乐队,风格完全即兴,全靠台上三人的相互聆听与反应。他们在七十年代初活跃了几年,不过在这次音乐节后不久就解散了,或者说进化为C.P.U(由富樫雅彦替代了田中保积)。虽然1973年初,Anthony Braxton访问日本时,曾与迦蓝堂有一次合作,并以他的名义出版了一张名为《Four Compositions》的唱片。但严格说来,迦蓝堂本身的历史录音,应该只有这一段。

曲目一开始,佐藤用了一段略显诡异的音效,而后三人试探性的磨合,从音响效果上来看,翠川的大提琴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占据了上风。佐藤一直在用合成器各种音效进行铺排,直到最后两分钟,钢琴音起时,佐藤才占据主动,但还是十分节制。

从他们队名的来看,追求的方向应与富樫/佐藤二重奏一致,但对比来听,田中的鼓与富樫风格完全不一样,在这里似乎有些太“满”了。所以从整体来看,虽然十分克制,但还无法到空虚、荒芜的地步。另外,这可能是这张专辑中,唯一经过了后期加料的曲目。据唱片内页介绍,很多合成器的部分,是后期叠加进去的。


山下洋辅三重奏,是整个音乐节的收官之作。这张唱片的安排非常有趣,富樫/佐藤二重奏与NDA安排在唱片同一面,形成了强烈对比,而山下洋辅三重奏,接到迦蓝堂后面,同样是钢琴三重奏,对比更加明显。

如果按照阴阳来划分的话,无疑迦蓝堂是阴,山下是阳。此时山下洋辅三重奏的阵容已是第二期,鼓手森山威男,萨克斯坂田明,也是个人认为山下三重奏中最强的一套阵容。虽然都是狂热,NDA的狂热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而山下三重奏则是内心的自然流露。

山下洋辅三重奏


这首“Clay”来自于他们前一年出版的唱片《April Fool: Coming Muhammad Ali》,这是一首像阿里致敬的曲子,因为阿里本名叫做Cassius Marcellus Clay Jr.。这首曲子由森山威男作曲,但作曲段只有几个小节,除了首尾外,大部分段落都是即兴发挥。这个音乐节的版本,此曲行进结构是:主题-钢琴/鼓-萨克斯/钢琴/鼓-鼓独奏-主题-三重奏-主题。这里除了坂田明表现的机会少一些外,山下与森山都得到了都充分发挥。山下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音符水银泻地一般。而森山密集而克制的鼓点贯穿了整首曲子,他用一种更加宏观的节奏代替了简单重复的节拍,有利的托起了山下与坂田明的演奏。无疑,这一次森山是三人当中,表现最出色的。

在曲子快要结束,行进到鼓独奏段落时,可以清醒的听见一个声音在重复喊“Sakata”(坂田),从嗓音判断是山下洋辅,应该是提醒他马上要进入齐奏的主题段落。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刚刚加入不久的坂田明,还没有与其他两人形成默契。

山下洋辅非常喜欢这首曲子。次年在Moers音乐节上,也演奏了同意一首曲子,并把现场唱片也命名为《Clay》,可能是这首曲子符合山下“演奏要想打拳一样”的理念。在这个版本中,这首曲子长达十五分钟,对比来听非常有趣。从个人感受来讲,那个版本更加出色,可能是三人磨合日渐成熟的原因。

这场音乐会,像是浮出水面几年的日本自由爵士圈的一次汇报演出,每个人都贡献了自己的高光时刻。像是一个预告片集合,可以让乐迷迅速的找到自己的菜,然后从此深入下去。大友良英就是听到了这张唱片中,NDA的表演,才坚定的确定自己的电吉他之路。之前他总是对这件爵士乐中的非主流乐器犹豫不决。

而从宏观层面来讲,这场音乐节(唱片)吸引了众多东西方乐迷的眼球,在日本自由爵士初显颓势之时,成功地扭转了下滑趋势,为1975年的再一次高潮显现奠定了坚实基础。

音乐节后

在这场音乐节后,New Herd不久就出版了唱片《土の音》,是一系列洋皮和魂唱片中,最出色的一张;吉泽元治,接着这次贝斯独奏出版,随后出版了几张贝斯独奏唱片;高木元辉与沖至先后赴法,而后者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到日本生活;NME解散,开枝散叶,藤川义明、片山広明、翠川敬基几位都在后来成为日本爵士圈的重要人物;富樫雅彦,在这一阶段找到了真正符合自己身体条件的东方爵士之路,在1975年录制了“自然三部曲”(《Spiritual Natute》、《The Story Behind The Wind》、《Rings》);佐藤允彦解散了迦蓝堂,在1976年开启了他标志性的钢琴独奏三部曲(《观自在》、《允》、《多次元球面》);山下洋辅,第二年前往欧洲巡演,大受欢迎,成为日本爵士圈在海外知名度最高的音乐人;没有参加音乐节的丰住芳三郎不久后回到日本,结束了自己的Sideman生涯,开始与不同的音乐家进行平等合作。

这些音乐家,都朝着自己的方向继续拓展,而Inspiration and Power这个品牌,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因为制作人副岛辉人认为这是一场纯粹的音乐节,为了不陷入例行公事的商业化运作,在没有新的想法之前,不会继续。

经过了三年的酝酿,1976年,副岛策划了名为《Inspiration and Power vol.2》的音乐节。相比与第一届规模小了很多,但有新意的是,策划人只搭建了音乐节的框架,以及每晚主要的音乐人和预算。在固定的预算内,这些音乐人要自己担任制作人,去邀请合作乐手,以及完成当晚的现场内容。

五场主要的音乐人分别是高柳昌行、佐藤允彦、阿部薰、翠川敬基、以及沖至。由于篇幅原因,这场音乐节不在进行累述,以后有机会会再展开,大家可以根据佐藤的《多次元球体》和翠川的《绿色革命》两张唱片,来感受当年的气氛。

《多次元球体》和《绿色革命》

第二届音乐节后,“Inspiration and Power”就再也没有出现,但灵感和力量作为自由爵士的主题,一直贯穿到今天。

比较遗憾的是,当年的音乐节都没有全本录音出版,尤其是第一届,很确定Trio Records进行了完整录音。在日爵大行其道的今天,经典唱片已被再版商挖掘殆尽,希望后续出版商的眼光能转向这种当年准备出版但未出版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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